“您看啊,这兄弟俩还真有些搭像呢!”
“尽说些莫用的,人介是莫出五服的兄弟,能不像?”
“见天坐在这儿跟个正人君子似的,背地里还不是跟他兄弟勾搭连环。要不是报纸登出来,谁们能知道。”
“话不能这么说,他冈冈是他冈冈,他是他。”
“俺听人说,他是为了救和盛恒药行的大掌柜去大同寻他冈冈的。”
“谁知道人介是做甚去了。这不是报纸上写着呢,日蒙亲善的楷模。才将黄瞎眼说的,黄瞎眼认得字。”
上午在沙河桥的祥和客栈门口,一群人正围着客栈的李老板议论着。看见田福林从西门走过来,众人都识趣地散去了。李老板匆匆把手中的报纸叠起来揣进了怀里,然后冲着走到近前的田福林尴尬地笑了一下,转身进了客栈。
田福林照旧让客栈伙计二讨吃帮自己把桌椅板凳搬了出来,然后坐下来一边研着墨,一边向四周顾盼,看有没有过来找他写字。
从大同回来快十天了,这两天田福林明显感觉到周围的人看他有些异样。客栈周围一些店铺有人还在背后偷偷地指指点点,就连一向对他照顾有加的李老板也好像不似以前那样热情了,感觉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躲着他。
坐了半上午不见有一个人过来让他写字,田福林百无聊赖,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本《曾文正公家书》看了起来。快晌午的时候,贾金海骑着偏三轮摩托车带着李世为过来了。
贾金海和李世为平时一见面就掐架,今天怎么弄到一块了?田福林有些好奇地问道:“您们两个咋过来了?”
“今天章们的李大股长请客,俺们俩个专门过来接您来了。” 贾金海一撇腿下了摩托车,冲挎斗里的李世为说:“快,赶紧下车帮着周割摊子。”
“你个球栏欢局长当惯了,就会使唤个人。”李世为一边从摩托车的挎斗上下来,一边骂骂咧咧地嚷嚷着。
“李世为咋想起请客了?”田福林把书合起放进了抽屉里。
“李世为兹回扶正了,成了正股长了。章们正好趁这个机会宰这个老鳖子一回。莫旁人,就章们三个,去王大女饭店喝壶烧酒。” 贾金海说着话搬起凳子往客栈里走。
“俺无非当了个股长,你个小猫逼,局长当了耨些年了,爷从来莫喝过你一口酒。” 李世为一边帮田福林收拾着桌子上的笔墨,一边冲着贾金海后背讥讽道。
桌椅板凳收拾停当后,贾金海用脚踹着把偏三轮摩托车发动着,然后回过头对李世为说道:“你坐在俺后头,让田福林坐挎斗里。”
“欢欢开你的摩托哇!尽瞎球的操心。”李世为待贾金海和田福林上车后,骑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
王大女饭店在洪州城里算不上是有名的饭店,但是其熏鸡做得很地道。饭店老板王大女很擅长拉拢政界关系,尽管公务接待不上什么档次,但是平时有个小聚餐什么的,各个单位的小官吏们都愿意到王大女饭店来吃吃喝喝。
“来了?贾大局长。吆!王股长也来了?几位快往屋里请。”王大女瞧见门口来了摩托车,赶紧迎出门来。今天中午饭店里的客人不算太多。王大女把人带到雅间后恭敬地问道:“贾局长,今个您们想吃点啥呢?”
“问李世为,今儿李大股长是东家。”贾金海伸手把茶壶拽了过来,打开盖看了一下说:“大女,换上壶好茶。”
“慢待几位贵客了,这不是还莫顾上嘛!稍等上一下,俺这就去。”王大女端起茶壶出去倒茶去了。
“熏鸡、羊杂、猪头肉,再扎上几个凉拌菜,弄上壶烧酒。行哇?您们两个想吃啥就说。”李世为大方地说道。
“兹些菜够了,都是个人的人,用不着客气。” 田福林矜持地说道。
“行,兹几个菜够硬。先这样,不够了再说。”贾金海对李世为点的几道菜表示赞许。
王大女把茶端了进来。李世为报完菜名后,王大女满面春风地问:“主食吃啥?”
“馈垒。王大女的炒馈垒好吃。” 贾金海大声吩咐道。
“好,几位先喝点茶,菜马上就好。这喀是正儿八经的明前绿茶,专门用来招待您们这些个贵客的。” 王大女把茶斟好,转身出去了。
“兹回俺喀是算解脱了,再不用天天下乡受那洋罪了。话说回来全凭了田福林的囊几副字了。” 李世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
“囊你一会儿就和田福林多喝几杯。”贾金海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扭头对田福林说:“夜儿个县公署组织各局局长看新闻电影,俺看见您和您冈冈田福康省长在一起。怪不得县公署不声不响地就把和盛恒药行的大掌柜给放了。俺听说松尾还亲自去和盛恒药行给张贵才赔礼道歉了。怪就怪兄弟俺无能,莫能帮您把这点事情给办了。您不会怪罪老弟吧?”
“这是哪里的话?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不要再提了。”田福林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有意把话岔开。
“菜来了。”王大女用一个木制托盘端着撕开的熏鸡、切好的猪头肉和一壶烧酒进来了。
“你胳肢窝夹的啥?” 李世为问王大女。
“兹两天发送局的人不知道咋了,见天给沿街的店铺派送报纸。又是《蒙疆新闻》,又是《蒙疆新报》。” 王大女一边往桌子上放着盘子一边说道。
“要钱不?”李世为问。
“不要钱,白送的。这不是,今天又是《蒙疆晋北报》。俺又不认字,都擦了屁股了。您几个认字,拿去看个哇” 王大女说着把胳肢窝夹着的报纸抽出来,扔在了桌子上。
“不要钱你就……”李世为说着话把报纸拿起来。他打开报纸一看非常惊讶地说道:“田福林,您上了报纸了。您看……” 李世为说着把报纸递给了田福林。
田福林接过报纸一看,差点晕厥过去。报纸头版印着他和田福康在大同凤临阁饭店门口的照片,文章标题用大号的字写着“日蒙亲善的楷模。” 他终于明白了这几天祥和客栈附近的人们为什么总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也清楚祥和客栈李老板为什么开始对他态度冷淡了。
田福林吃不甘味。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是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吃完饭后,贾金海骑着偏三轮摩托车和李世为一起把田福林送了回去。由于巷子太窄,摩托车进去不好调头,于是田福林就从巷子口下了车。
“洋鬼子、汉奸、狗腿子。”四五个半大的孩子正在巷子口玩耍,看见贾金海开着偏三轮摩托车离去,冲着摩托车的后面扔着石头子。还有一个孩子朝着田福林吐口水。田福林认得出是巷子口李铁匠家的孩子。
“兹个鳖子孩子做啥呢?”李铁匠从铺子里出来,朝孩子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尴尬地朝田福林笑了一下,拉着孩子回了铁匠铺。
田福林回到家里,田守业正准备出门去上工。“吃饭了吗?”田福林抑制着心里的愁闷问道。
“吃了。俺回来见您不在,等了半晌也不见您回来,就在巷子口的百顺饭店吃了莜面。”田守业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问:“街上的报纸看见了吗?”
“看见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田福林黑着脸说道。
“这会的人们也不知道咋了。像尿盆子囊样正儿八经的汉奸,只要少抓上一回人,人们就说介喀不赖了。旁人照上疙瘩相片,就球长了毛短了,说上个莫完。”田守业愤愤不平地说道。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意这纲做啥呢!”田福林宽慰道。
田守业上工走了。田福林独自在家躺在炕上睡了一觉。歇起晌来,他抽了一袋烟,看了看日头已经偏西,不似中午那么毒了,便关住大门,又起身去了沙河桥。
田守业从祥和客栈把桌椅板凳搬了出来,把笔墨砚台摆放完毕,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没想到随着一声“嘎吱”的响声椅子散架了,田守业整个人躺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一家卖土产铺子的墙边,祥和客栈的小伙计“二讨吃”和几个孩子正趴在墙边朝这儿张望。不用多想,一猜就是附近几家店铺伙计搞的恶作剧。
“天老爷,莫摔着哇?”李老板从客栈里急忙跑了出来,把田福林搀扶了起来。
“不任咋。”田守业左手扶着腰,右手对李老板摆了摆说道。
“二讨吃,你个鳖子跟上囊几个灰猴就给爷害吧!一会儿回来看不把你的手给你剁下来。”李老板冲着街上怒骂道。
“李老板,一会烦请你把这些桌椅板凳帮俺拾掇一下,俺得回家歇歇。”田福林脸色煞白,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好,您就不用管了。用不用俺送您回去?”李老板关心地问。
“不用。您忙您的哇!俺慢慢的走,正好活动活动。”
田福林扶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家里。他脱鞋上炕躺在了枕头上。想起自己的人生际遇,他不禁潸然泪下。一百多年来,田家在洪州一直都是备受人敬仰的名门望族。特别是田福林抱节守志,拒不出任伪职,非常受人尊敬。可是,未曾想,临了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田福林感到了巨大的压抑和苦闷,以及前所未有的悲哀。他腰痛难耐,坚持着爬起来下地从躺柜的角落里找出了一个纸包,里面包着红枣大小一块鸦片。他把鸦片用擀面杖在锅台上碾碎,用手捏起了一小撮喂到了嘴里,端起水瓢喝了口水咽下。
突然,田福林的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他用手把锅台上碾碎的鸦片全收了起来,一仰头全部喂到了嘴里,然后端起水瓢“咕咚”喝了几大口水。他觉得喉头一阵阵苦涩,很快开始全身不住抽搐。他坚持着爬上了炕,没一会便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等到晚上田守业下工回来时,田福林早已口吐黑血,中毒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