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嫒红在家做好了午饭,左等右等不见爹和哥哥回来,就把饭放到了锅里利用灶火里的余温热着。她知道爹是为了哥哥的事情被人叫走的,但去了这么久,事情到底咋样了,她不免有些担心。
田嫒红正一个人胡乱猜想着,只听见外面的大门响动了起来,是田守业回来了。田守业一进屋便圪蹴在地上,然后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在那儿发呆。田嫒红正要问话,田福林一撩门帘进到了屋里。
“爹!事情咋扎啦?” 田嫒红颇为关心地问。
田福林没有吭声。他脱鞋上炕,点了一锅袋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才缓缓地说:“能咋扎?给介赔钱呗!”
“赔多少?”田嫒红知道家里没钱,而且今天买粮的钱还是跟二姐借的呢!所以,一听说要赔钱便神情紧张了起来。
“五十块白洋。” 田福林叹了口气说道。
“五十块白洋?” 田嫒红有些惊呆了。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对蹲在地上的田守业说:“冈!你也真是的,惹下邹大麻烦。您说,章们阔那给介弄耨些白洋去?”
“欠的工钱不给,几个就打腾起来,谁想着能把那鳖子的腿打断。” 田守业懦懦地说道。
田嫒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便不再吭声,转身出门到外面的伙房端饭去了。
“囊大的人了,一天不学个好,跟人趁混起来打架,早咋莫见你皱么英雄?”田福林是个要脸面的人,刚在贸易货栈公会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只是当着众人面不好发作。此时,回到了家中,田福林越想越来气,情不自禁地数落起田守业。
“要工钱还不是为了兹个家。” 田守业抬头辩解道。
“你还知道为了家?打架时咋不想着这个家呢?俺看你就是沙吊子煮羊头——眼蓝了嘴硬。兹个家迟早得败在你个鳖子手里。”田福林言语犀利地骂着田守业。
“还不是您,好好的公家营生不干,成天价兹个汉奸奈个汉奸的,要不然章们家能成了这?”田守业被激得来了情绪。
“你个鳖子,真个真地是个铜货。旁人爱咋说咋说,你也跟上数落起你爹啦?球大个人,懂个啥?”田福林没好气地骂道。
“俺不懂?俺问您,夏恭、田福康论学识、论地位价哪个不比您高?还有李世为、贾金海这会儿还不一样吃香的喝辣的?”田守业站起来跟田福林嚷嚷了起来。
“嫌你爹莫洋用,寻他们去。就你个死羊眼货当汉奸人介也不稀罕。”田福林声色俱厉地训斥着。
“父子俩个甭嚷嚷了,先吃饭哇!” 田嫒红端锅进来,见田福林和田守业唇枪舌战地吵,便放好锅说道。
“不吃。”田守业丢下一句话,转身一个人出了院门走了。
“不吃甭吃。”田福林态度生硬地冲门外骂道。
田嫒红看他爹不高兴,把碗筷放好,一边盛着饭一边说:“不了章们先吃哇!一会回来俺再给他热。”
“唉!”田福林叹了口气,接过田嫒红盛好饭的碗放在炕上,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
田福林其实也理解儿子的委屈。六年了这个家里全凭着儿子在苦苦支撑。当初夫人不在了,自己也没了工作,儿子便说啥都不上学了,硬是要去挣钱养家。田福林有些懊悔,觉得今天确实骂得重了些。
“爹,今儿买上米了。您吃,是今年的新米?”田嫒红一边吃着饭,一边哄着田福林闲拉呱着。
田福林端起碗心不在焉地喝了口粥问:“家里不是莫啥钱了吗?”
“跟二姐借的。这涨价涨的,前些时十块钱还能买三十斤小米,今儿只能买二十斤了。就这还人多的抢呢!”田嫒红端起菜盆给田福林碗里拨拉着烩菜说。
“跟你二姐说,过些时再给她。”田福林闷声闷气地吩咐着。
“噢!知道了。”田嫒红应了一声,看看田福林不再生气了,接着说道:“上午郭家庄的表姑叫人捎来一布袋新山药。”
“莫说旁的?”田福林用筷子夹着饭问。
“莫。就问问您身体咋的个。” 田嫒红一边吃饭一边说着。
“还欠你表姑三十块钱呢!去年冬天抓药时候借的。要不是你冈冈丢这份营生,下个月圪促上些,差不多也就把你表姑的饥荒打了。这算是……唉!”田福林麻烦圪捣地把饭吃完,把碗筷放在了桌子上
“爹!您不吃了?”田福林平常能吃一碗半,今天只吃了一碗就不吃了。田嫒红心里有些不踏实。
“不吃了。”田福林说着起身回了自己的屋里。他上了炕,从怀里掏出了铜烟袋锅,从装烟丝的布袋子里捻出一撮烟丝摁在烟锅里,然后划着洋火点上,“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田福林心烦意乱地地靠在被子垛上,独自瞎思谋着。猛地一下,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触动了几下,让他感到了些许不安。渐渐的,这些不安在不经意间汇集和弥漫了起来。并如同聚集了力量一样,开始不断激荡和敲打着他的心灵,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与烦闷。荣耀与无奈、名节与饥饿、忠贞与叛逆……等各种念头不断从脑海中闪过,使田福林的内心充满了矛盾、痛苦与挣扎。
“要就不上大同寻那鳖子田福康,干狗儿的教育厅长哇!喀是……”田福林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微微地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纷乱的心平静下来,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老爷!过几天就八月十五了,俺在许记油坊打了些月饼。” 田福林恍惚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一睁眼清醒过来,原来是个梦。这些年来,他的记忆好像停在了夫人离去的时候,而且日子愈久愈清晰。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八月十二的早上。头天晚上天刚黑,西门就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田福林被紧急叫到了县政府值守。他正在办公室匆忙地整理着文件,突然院里响起了急促的锣声,“快!快!赶紧从南门撤。”田福林拉开门一看,只见县政府院内一片混乱。
“咋还不赶紧走?作番翻啥呢?”李世为神色慌张地来了。
“就走。”田福林赶紧把脸盆拿了过来放在地上,一边往过抱桌子上的文件,一边说:“看来洪州城真个守不住了。”
“大伙儿都往南山撤呢!咋扎?”李世为焦急地问。
“咋扎?他们都是侉子,章们拉家带口的阔哪儿跑?快!赶紧帮俺把这些烧了。” 田福林蹲在地上,把文件放在盆里点着。
田福林和李世为销毁完文件,县政府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俩刚出政府院门,只见警察局长贾金海匆忙跑了过来。
“史县长呢?”贾金海呼哧带喘着急地问。
“史标清囊个老乃球,夜黑了就摱下大印走了。西门的晋绥军将将也从南门撤了,兹会儿洪州城就剩下自卫团了。”李世为边走边对贾金海说。
“这算是,鳖子们声都不吭就杠了,东门还有俺几十号弟兄呢!”贾金海跺了下脚赶紧又朝东门跑了回去。
田福林和李世为分开手,步履匆忙地往家走,快到巷子口的时候,儿子田守业哭着迎着跑过来了,“爹!妈不行了。”
“甭急,慢些说。”田福林一看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了。
原来天明以后西门那儿响了一阵枪,之后不再响了。田夫人惦记一夜未归的田福林,非要到巷子口瞭瞭。谁知刚出家门,一颗炮弹飞了过来,把巷子里的许记油坊炸了个稀烂,许掌柜当场被炸死了。田夫人受了惊吓晕死过去,被街坊们送回家只剩下一口气了。
田福林赶回家时,夫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田福林知道夫人放心不下几个孩子,便流着泪赌咒发誓让夫人安心。在儿子和小女儿撕心裂肺地嚎哭当中,田夫人安祥地闭上眼睛离他们而去了。
“罢!罢!不能迎这个做事,要不连夫人也对不起。”田福林想到自己刚才还思谋着去大同找田福康当教育厅长呢!不禁感到无地自容。他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信,三把两把撕烂扔到了炕沿下的角落里。
想起今后的日子,田福林心里非常烦乱。他趿拉上鞋下了炕,一个人在地上不停圪转着。
“要不就给李世为回个话,把小喏嫁给高岳城?”田福林想起了上午在魏记烟馆时李世为说的话。然而这个念头刚一闪,他又在心里开始不停地责骂自己
“囊该咋办呢?” 田福林思来想去,想不出任何办法。
“历朝历代,大灾之年易子而食都在所难免。俺无非是嫁个喏,也说不上是多大罪过。虽然不甚满意,但世上事十之八九难如意。再者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田福林无计可施,便又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实在不行,就是个这哇!”田福林痛定思痛,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可是当这个想法真的确定下来后,他却感到万分沮丧。“真是个老鳖子。”他举起手来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无奈何,为今之计,别无他路,也只能割股求生了。田福林看着柜子上摆放的夫人照片,心里一阵酸楚,不知不觉中两行浊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