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瞧见的便是昏暗的房间和青色的粗布账幔。
感觉自己有些头昏脑涨的,一瞬间秦霁云还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挣扎着起来,倚在床头,瞧见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只有简单的桌椅和门口一架有些泛黄的屏风。
桌上摆着一个茶壶和几只茶盏,一块砚台和几本小册子。
就在秦霁云打量房间时,“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棉布衣裙的年轻女子,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秦霁云悄悄地打量着她,瞧着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脸色偏黝黑,瞧着像是长久在日光下劳作被晒出来的。
将托盘里的药碗端出来搁在桌上,女子便想过来床榻边看看秦霁云的情况,回身时才发现秦霁云竟是自己坐着。
“公子醒了!”这女子竟是匆忙从屋里跑了出去大声地唤人过来。
一时间纷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狭小的屋子里挤进了不少人。
秦霁云侧脸看去,都是些熟面孔:叶眠迟、张路、陈贺,唯独没有瞧见戚不悔。
“我怎么会在这里?”秦霁云锤了锤额头问道。
叶眠迟叹了口气,说道:“大夫说是昨日里受了些惊吓,又在江上吹了许久的江风,因而夜里起了高热。”
“船上的药材不足,因而送你到了徐大人这里,请了大夫配了药。”
秦霁云这会才明白过来,自己这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竟是因为发烧的缘故。
“药呢?”秦霁云沙哑着声音问道。
“在这在这,大夫说是公子差不多这时候会醒,我便将药端了进来。”黑脸少女赶忙将药送了过来。
秦霁云瞧见这黑乎乎的一碗就觉得头皮发麻,但一屋子里的人都盯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砸吧嘴都是又苦又麻的味道。
叶眠迟瞧见秦霁云皱着眉头苦不堪言的样子,问黑脸少女道:“可有杏子或饴糖?”
黑脸少女瞪他一眼,说道:“这兵荒马乱的,上哪里去找这些东西?”
叶眠迟吃了一瘪,又不好和人家小姑娘计较,瞪了黑脸少女一眼,从桌上倒了些茶水递给秦霁云道:“秦老弟,这边环境毕竟差了些,你漱漱口去去嘴里的苦味吧。”
秦霁云也不是娇弱的性子,接过茶盏又将里头的茶水给喝了,一边说道:“再外头将就着也没事,你可别凶人家女孩子。”
黑脸少女闻言,冲着叶眠迟挤眉弄眼的,竟是十分得意的模样。
叶眠迟瞧见她这模样有些动气,偏偏又发作不得,在秦霁云瞧来竟有几分好笑。
“水鬼叔叔去哪里了?” 秦霁云问道。
叶眠迟听见秦霁云提起戚不悔,瘪瘪嘴并不吭声,反倒是张路解释道:“他和徐大人去大牢了,说是去看看袭击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人。”
秦霁云闻言有些奇怪,怎么就只有戚不悔过去了,反而叶眠迟和张路他们没有跟过去,皱着眉头问道:“你们这是吵架了?”
屋内几人都不吭声,反倒是黑脸少女笑道:“小公子不知,这几位先生过来的时候,可是谁都不理会谁,看着便一个赛一个的冷酷,后来还是我爹看不下去了,请了那位戚先生一起出去的。”
“你爹?”秦霁云抬头看她。
“我爹就是此间的父母官徐宗。”黑脸少女答道。
秦霁云闻言有些惊讶,想不到这姑娘竟是徐宗的女儿,第一眼见到还以为是此间的婢女。
“他们送你过来的时候,你烧得可厉害了,怎么都唤不醒,府里头的大夫说再晚些过来,神仙都难救。”
“也亏得你运气好,大夫那里有药,换了是外头的医馆,这会都得给你准备后事了。”黑脸少女毫无遮拦地说道。
秦霁云闻言一愣,问道:“可是用了什么难得的药材?若是药材取得不易,晚些时候我让我家里去寻来给姑娘补上。”
黑脸少女摇摇头,说道:“若是放在往常,也不算多少难得的药材,只是我们这里才经过战乱,什么东西都缺,外头的医馆早就让乱军抢光了。”
“当时公子的这些亲随还嫌弃我们这里环境不好,却不想想乱了这些日子,能有间遮风挡雨的屋子有多不容易,外头的百姓可是连草棚子都不一定有的住!”
“便是现在这间屋子,还是我爹腾出来的。”少女嘟囔着嘴说道,言语中满满的对叶眠迟等人的不满。
秦霁云闻言愣住了,有些疑惑地望向叶眠迟,希望能得一个解释。
“船上的大夫说船上的药材不足,让我们道岸上来找药。原本以为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上岸后才发现,战乱之时这边的村镇竟皆被大火烧烬了。”
“百姓们多数在外头搭了窝棚暂住,一路上过来,也就只有府衙里头还有几间完整的屋子。”叶眠迟说道。
秦霁云瞧见过记录侵华战争三光政策下一片焦土的照片,也在史书上读到过外族入侵时对华夏民族的烧杀抢掠,但是怎么都想不到,大齐朝自己内部的混战,竟也会有这样恶劣的手段。
自己虽然不是圣母心,但是也能想象的出外头是怎样的惨状。
掀起身上打满了补丁的薄被,秦霁云挣扎着想下床。
“公子!”张路和陈贺赶忙上前搀扶。
秦霁云站稳之后,摆手让他二人放手,自己缓步往外走。
“老叶,劝劝!”张路低声对叶眠迟说道。
叶眠迟瞧着秦霁云倔强的身影,咬咬唇,对张路摇了摇头,缓步跟着秦霁云走了出去。
张路一叹气,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黑脸少女瞧见他们一个个都出去了,憋憋嘴,将床榻上的薄被整理好,收了桌上的茶碗,将门阖上后也离开了。
屋外能看见的,尽是倒塌的屋宇,入目皆疮痍,空气中充斥着焦炭的恶臭。
打量了在外头做工的百姓,瞧得出缺衣少粮,但与京郊难民不同的是,这边的百姓脸上并没有麻木,反倒是充满着希望的样子。
秦霁云侧身问道:“大牢怎么去?”
叶眠迟犹豫道:“那里头闷热难闻,你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进去,想要问些什么和我说便是,我替你走一遭。”
秦霁云沉默一会,摇摇头,说道:“算了,我在这里待会就行。”
说着,便在一块断落的墙体上坐了下来,看着外头的百姓清理废墟。
叶眠迟给张路使了个眼色,立在了秦霁云身后护着他。
张路趁着叶眠迟挡着秦霁云视线的时候,赶紧从旁边走开了,去大牢寻徐宗。
“叶老哥,你说,在这乱世里,我们能做什么呢?”秦霁云问道。
叶眠迟沉默,过了许久才说道:“若是作为普通百姓,能活着便不容易。若是不想做粘板上的鱼肉,首先要做的是成为那把刀!”
秦霁云闻言,嘴里喃喃道:“刀么?”
“我更想做那拿刀的人。”
叶眠迟站在秦霁云身后,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秦家有人下船来么?”秦霁云问道。
叶眠迟摇摇头,说道:“怕引起混乱,并无多少人知道你发了热。”
秦霁云回转身,瞧见黑脸少女远远地站着,便冲着她招招手。
黑脸少女瞧见了,走上前来,问秦霁云道:“公子有何吩咐?我爹说了,让我听你的。”
秦霁云点点头,冲着她笑道:“劳烦姑娘去我家的粮船上,请我家的洪老掌柜过来,就说我有事与他商量。”
黑脸少女闻言有些狐疑,问道:“就这么简单?”
秦霁云点点头,说道:“就这么简单。”
“那成,我现在就过去,很快便能回来。”黑脸少女应得爽快,秦霁云担心路上有危险,便叫陈贺陪着一起去了。
瞧见人蹦蹦跳跳地走了,秦霁云问叶眠迟道:“叶老哥昨日和我说,你也是秦家亲卫后人?可有什么凭证?”
叶眠迟有些诧异秦霁云会在此时提起这事,应道:“家父传下来一块腰牌,一面刻着‘秦’,另一面刻着‘自在山人’。据家父所言,这面腰牌是秦老将军解散亲卫时给的,说是留着念想。”
秦霁云闻言,从袖笼里头取出一块腰牌递给叶眠迟,问道:“是这样的腰牌吗?”
叶眠迟接过,反复验看了,与自己家中的腰牌别无二致,摩挲了一番后,一掀衣摆便给秦霁云跪下了:“亲卫叶眠迟,见过公子。”
秦霁云看着叶眠迟,又看看握在他手中的腰牌,问他道:“我想成为那持刀的人,叶老哥可愿成为我手中的刀?”
叶眠迟此时并无任何迟疑,低头道:“属下愿追随公子!”
“起吧。”
就在叶眠迟站起身时,不远处便有脚步声传来,回头看了,是张路领着徐宗和戚不悔回来了。
瞧见秦霁云与叶眠迟站在一起说话,戚不悔的眼神有些晦暗。
徐宗见秦霁云这会能自己出来走走,算是松了一口气,对他说道:“公子没事便好,下官总算可以放心了。”
秦霁云因着叶眠迟确认了秦家亲卫的腰牌,对他自然亲近几分,脸上也带上了笑意,说道:“倒是还未感谢徐大人,多谢府上提供的药材,我才能好的这么快。”
徐宗闻言有些诚惶诚恐,忙道:“这是下官应该做的,当不得公子得到谢。”
秦霁云瞧见这会子人多,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对徐宗说道:“霁云无以为报,因此请了我家掌柜的过来,准备给这里的百姓捐献一些粮食,还请大人协助办理。”
徐宗原本就未粮食短缺发愁,秦霁云愿意捐献粮食自是再好不过,赶忙给他行礼谢过了。
秦霁云摆摆手,说道:“让大人见效了,我今日身子不爽利,就先回船上休息,若是大人有什么事要办的,尽管招呼便是。”
徐宗又哪里真的敢让秦霁云替他办事,只是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在一通官话废话之后,叫人找来了一顶勉强能用的官轿,将秦霁云送回粮船上。
路上正好遇见了赶来的洪望海,瞧见秦霁云这会虽然有些萎靡不振,但是意识清醒,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秦霁云便将捐粮食的事情与洪望海说道,道:“若是能行,瞧瞧还有什么地方是咱们办的到,趁着在此地滞留,一便给他们办了。只是有一点希望您能记住,秦家的商誉顶顶重要!”
洪望海自然知道秦霁云的意思,盘算了粮船上能腾出来的粮食,让人打了一面巨大的招子,上书:“秦氏粮行赈济百姓”,便支起了一个摊子送起粮食来。
秦家的粮食摊子极大地缓解了当地粮食紧缺的问题,徐宗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只是瞧着大牢的方向,心里头又有些烦躁。
不多时,便有团练过来和他说道:“大人,牢里的几个犯人,畏罪自尽了。”
徐宗点点头,对团练说道:“既然人已经没了,便结案吧。过会将卷宗拿来,我去秦家的粮船上与他们分说。”
团练应声去了,险些撞上了回来的黑脸少女。
“诶!”黑脸少女娇嗔着,倒也没有过多纠缠。
“爹,阿聪这匆匆忙忙的是要做什么去?”黑脸少女问道。
徐宗并未过多解释,定定地看着她,说道:“以往你总是埋怨我拘着你,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
父女二人在外头说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
秦霁云回到粮船上后,也不敢再在外头吹风,从善如流地回了自己的舱房,让人将带回来的草药熬了,又灌了一大碗,便将自己蒙在被褥里发汗。
舱门外头光线变动,隐约能瞧见有人在外头来来回回地踱步,秦霁云心中猜想着,莫不是戚不悔在牢里头发现了什么,又难以对自己启齿?
有张路守在外头,戚不悔也进不得舱房,这会药力上来,秦霁云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先前去牢里请人时,张路瞧见戚不悔脸色难看,便猜测他定是发现了什么,却迟迟未见他与秦霁云坦言。
加上叶眠迟的暗示,张路也觉得戚不悔甚是不对劲,这会便越发对他注意起来。
戚不悔在舱房外徘徊了许久,听见舱房内始终毫无动静,叹息一声后转身离去。
就在他走后没多久,叶眠迟走了过来,问张路道:“你在里头瞧见什么了?”
张路倒不瞒他,说道:“并没有听到审讯,我偷瞄了一眼询问笔录,那些偷袭之人嘴巴甚严,应该是死士无疑。只是不知道何处有破绽被水鬼发现了,瞧着他脸色甚是难看。”
“脸色难看?”叶眠迟闻言皱起了眉头。
“许是那些刺客的身份有些为难。”张路猜测道。
叶眠迟回想着秦霁云上船后发生的事,据秦霁云说,戚不悔一共往外头放了两次鸽子,皆是去往南国夫人府上的。
“难道是她?”叶眠迟不由地往南国夫人身上猜测,越想越觉得她嫌疑最大。
“你有怀疑之人?”张路问道。
叶眠迟点点头,说道:“若真是她,这是还真的难办了。”
又问张路道:“大公子可有信过来?”
张路摇摇头,说道:“按说也应该有鸽子到了,只是既然有人在这里伏击公子,怕是那些信鸽也凶多吉少。”
叶眠迟知他说的在理,便对他说道:“公子睡了多久了,可要唤他起来?”
张路摇摇头,说道:“公子倒未交待什么,我瞧着他精神不好,若不是十分紧要之事,便让他多休息一会。”
叶眠迟一琢磨,说道:“既然如此,我先去会会那水鬼,晚些再来与公子分说。”
说罢,便去找戚不悔去了。
戚不悔这会坐在顶舱上吹风,叶眠迟上来时也只是轻瞥一眼。
“那些刺客的主子,你是认识的吧!”叶眠迟问道。
戚不悔闻言,并不理会。
叶眠迟却是知道,这是默认了。
“是南国夫人的人?”叶眠迟说道。
戚不悔仍旧保持了沉默。
叶眠迟冷笑一声,说道:“这其实很好猜。我原本就怀疑你,只是秦老弟坚持你是自己人。既然秦老弟上船是个意外,那么最早接到消息的南国夫人,便有了很大可疑。”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和南国夫人之间未成事,便是南国为了稳住大齐朝皇室的地位,嫁给了八大家的子弟。以她的立场,怎么都不会让宫里头的那位栽在秦老弟的手上。”
“因此在她得到消息之后,一边稳住秦家,一边立马派了人出来刺杀秦老弟。”
“若是能得手,为宫里那位扫清障碍,若是未得手,对她也没有什么损失。”
戚不悔静静地一言不发,叶眠迟瞧见他这样子,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叹息一声道:“男女之事牵扯上了政治立场,要么一拍两散,要么两败俱伤。像我这般多好,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想与谁交朋友便与谁交朋友,管他是哪边的,自由自在。”
戚不悔这时转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说这话,你自己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