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面面相觑,皆觉得此事太过不可思议。
戚不悔打破了平静,说道:“左右都走不了,明日去见见也好。”
秦霁云吃饱喝足,总算有了踏实感,打了个饱嗝,说道:“我出去消消食。”
张路作势要跟,却被秦霁云拦住了:“我就去甲板上走走,外头有官兵守着,那些人也不敢再来。”
说罢就走出了舱门。
张路瞧着他的身影皱起了眉,叶眠迟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终归是年纪小,能有今日这表现,已是非常镇定了。其他的就等大公子来了再说罢。”
张路无奈,拨开叶眠迟的手往舱外走,跃上了桅杆上的瞭望台,居高临下地瞧着秦霁云在绕着船舱在甲板上一圈一圈地踱着步。
陈贺与戚不悔、叶眠迟没什么话好讲,告罪一声便下去休息了。张路往后几日都不得闲,陈贺得守着秦霁云,免得出什么差池,这会便抓紧时间修整。
船舱里这会又只有戚不悔与叶眠迟,经过前头甲板上的试探,二人此时都不言讲。
戚不悔瞧见叶眠迟没有开口的意思,弹弹衣袖便准备出去,走到船舱门口的时候,听见叶眠迟问他道:“你信么?”
戚不悔身形一顿,停下了脚步却并未转身,反问道:“信什么?”
叶眠迟沉吟了一会儿,道:“徐宗,以及,秦将军身边的亲卫。”
戚不悔立在船舱门口,江上的风吹进来,宽大的衣摆猎猎作响,道:“明日去瞧了不就知道了?”
说罢,信步离开了船舱。
叶眠迟瞧着他离开,脸色晦暗不明。
甲板上收拾的差不多了,有水手在清洗着甲板上的血迹,秦霁云望着殷红的血迹胸中不由地有些气闷,便问水手道:“船员的尸首准备怎么处置?”
按照船上的规矩,若是途中有人身亡,往往一把火烧成灰后,装在坛子里收好,返程的时候送回给他家人收敛。若是孤家寡人的,便将骨灰洒进江水里。
“我听说二赖子是孤儿?”秦霁云问道。
水手闻言答道:“可不是么,早些年在街头乞讨的时候冲撞了贵人,险些叫人打死。是头儿将人救下,后来便一直跟着头儿在江上跑了。”
“那你可知二赖子的名讳?”秦霁云问道。
“听说原本是姓姜的,叫什么倒是不清楚,头儿收留他之后给他改了个名字叫进喜。”
秦霁云点点头,走进了先前装木料的舱房内。
寻了一块合适的料子,又问擅长木工的水手要了一把刻刀,秦霁云登上了舱顶,用刻刀在木料上一刀一刀地刻起字来。
张路在瞭望台上瞧见,隐约刻的是“义士姜进喜灵位”几个字,竟是在为二赖子刻一个牌位。
暮色已深,船上的喧嚣也渐渐退去,江风吹来泛起丝丝凉意。
张路正要劝秦霁云回船舱里休息,就瞧见戚不悔手上搭了着一件披风过来。
戚不悔将披风给秦霁云披上,轻声说道:“夜深了,先回去吧。”
秦霁云手上的刻刀一顿,问戚不悔道:“叔,你说,若是今日我不出来看热闹,二赖子是不是不会死?”
戚不悔知道纵然秦霁云这会脸色平静,但是内心深处却还是放不下这事。
“自从我带着他们到了京城,二赖子来找过我许多次,言语里都是想继续回到船上漂着。”
“他和我说,便是死也想死在船上。弟兄们笑他不会过好日子,他说,他在水上漂泊惯了,到了陆上才真的难受。若是有一天他死了,就让我们将他的骨灰洒进江里,好叫他日夜与江水相伴。”
秦霁云闻言,拂去了牌位上的木屑,对戚不悔说道:“这不一样。”
“叔,我知道你想劝我,但是现在,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张先生也一起回去吧。”
戚不悔抬头看见了张路,冲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转身下了顶舱。
张路不想再刺激到秦霁云,一个纵身便丛瞭望台上跃下,消失在甲板上。
秦霁云又拿起刻刀,在牌位上将几个字加深。
一阵脚步声传来,秦霁云听出是踩给他听得,便将刻刀放下,说道:“想来你们是不会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着了,我这就回去。”
正想起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来人是叶眠迟。
“怎么,轮到叶老哥来劝我了吗?”秦霁云一边收拾着一边问道。
叶眠迟瞧着秦霁云身旁放着的牌位,捡起来看了,说道:“倒是不知道秦老弟还会刻字,若是那天我也没了性命,不知秦老弟能否也给我刻上一个?”
秦霁云闻言一顿,皱着眉头对他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叶眠迟却“嗤”地一声笑了,说道:“在这乱世里,谁活着都不容易,想死却是容易的很。”
秦霁云瞧着他一脸的丧气样,反倒是有些不明白了,问道:“若是要说心情不好,也应该是我才对,叶老哥怎的会在此悲风怜月起来?”
叶眠迟自嘲地笑笑,说道:“在靳家军时,我原本以为我会一直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收到我爹临终前托人给我带的信。”
“信上说,我们叶家,祖上曾受人大恩惠,虽说恩人他施恩不图报,但叶家儿郎却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秦霁云闻言,眉头一挑,叶眠迟这故事的开头,怎的和徐宗的差不多,心下有些狐疑,便静静地听叶眠迟继续说下去。
“许是恩人家里什么都不缺,我们也不能忘记身上背负的道义,守护恩人世代传承,便是叶家的使命。我爹眼看着自己便要不行了,才将这件事传给了我。”
秦霁云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了,叶眠迟的家里,竟也和徐宗一样,与秦老将军是故旧。
伸手拿回了被叶眠迟捡去的牌位,秦霁云淡然地说道:“叶老哥这话不该说给我听。”
说着,便想离开顶舱。
叶眠迟并不拦着,只是在秦霁云与自己错身而过时,轻声说道:“当心戚不悔。”
秦霁云闻言一顿,也不问为什么,抱着二赖子的牌位便下了顶舱。
叶眠迟在顶舱上吹着风,天空中的积云被风吹散了,露出灿烂的星空来,星光一点点地洒落在叶眠迟的身上,显得有些斑驳不定。
不远的船舱里,被风吹出来一片衣角,身影蔚然不动。
秦霁云回到自己的船舱内,找了一块布头将牌位包好,仔细地收了起来。
想着叶眠迟的话语,秦霁云的脑子里就想起初见徐宗的情形来。
那时秦霁云正与水手们在船舱里待着,就听见外头的官兵正一间一间地搜查着舱房,并挨个核对船员与镖师的名单。
从京城里出来,船上船员与镖师是登记成册的,这会竟是被官兵给抄在了手里。
有船员对秦霁云说道:“小公子,他们有备而来,看起来难说话的很,你先去货舱里躲躲,我们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秦霁云见船员和镖师都有些发憷,便也答应下来,被他们藏进了戚不悔装货的舱房内。
不多久的功夫,外头的几间舱房便都察验过了,上船来的官员和他手下的官兵便准备进货舱搜检。
“大人,大人,里头堆得都是些废旧物品,常年不动的积了不少的灰尘,大人还是别进去了吧,免得被呛着了。”水手点头哈腰道。
“去去去,官府做事哪用得着你们多嘴!一边待着去!”有官兵将水手架开,三两下便将舱房的门给打开了。
舱房内布了不少的蛛网,瞧着确实像是些无用的杂物,但是官员仔细看了脚下的甲板,嘴角微微一翘,用手指一比划,道:“搜!”
官兵们便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货舱内开始搜检,不多会便发现了躲在一堆箱子后头的秦霁云。
“大人,这里有人藏着!”官兵说着,便将秦霁云给拽了出来。
“不是说,这间货舱内都是杂物么,怎的还有人在?”官员倨傲地问水手道。
水手心下有些慌张,强打精神解释道:“这是我们捡来的孩子,因着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就只好留在船上做些零碎的活计来养活自己。他没有路引,没法在京城里头落户,因此才藏在这里,倒也不是要可以隐瞒大人。”
那官员闻言,仔细地将秦霁云打量了一番,却挥挥手要所有人都出去。
水手大惊,说道:“大人,他还是个孩子,求大人高抬贵手,给条活路吧!”
官员嫌他聒噪,一打手势,就涌上来几名官兵,将船上的水手和镖师都给叉了出去,接着便陆续离开,只剩秦霁云和官员在船舱里。
秦霁云吃不准这官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闭口不言,瞧瞧对方是个什么章程,却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官员竟是一撩官府的下摆,“噗通”一声便给秦霁云跪下了。
秦霁云被他吓了一大跳,忙道:“大人,你这是为何?赶紧起来,赶紧起来!”
就见这官员跪着给秦霁云磕了一个头,道:“秦家亲卫徐宗,救驾来迟,请公子责罚!”
秦霁云被他吓得不轻,“救驾”这个词可不是能乱用的,若是让宫里头那位知晓,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徐宗见秦霁云被自己吓到了,赶紧站起身,扶着秦霁云在箱子上坐下,认真地对他说道:“小人的祖父曾是秦老将军身边的亲卫,在秦老将军与太祖达成一致解散亲卫后回了祖籍青州府,在青州府落地生根。”
“祖父曾说,一日是将军的亲卫,一辈子便是亲卫,只要秦家后继有人,我徐家便世代为秦家做亲卫。”
说着便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递给秦霁云眼看。
腰牌的正面刻着“秦”字,旁边浮着一些祥云图案,反面四四方方的一个印戳,正是在王山长那里看见过的“自在山人”字样。
秦霁云瞧着这面腰牌仍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心底却信了几分,嘴上却是说道:“从未听家里头说起过什么亲卫,我家世代行商,大人怕真是认错人了。”
徐宗见秦霁云嘴硬,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好又给秦霁云跪下了,说道:“徐宗身为亲卫之后,在地方上多年,虽习武不怠,却也没有能力超越先祖,只能随着街坊流落到此,混了一个小官。”
“青州素来民风彪悍,街坊中习武之人不少。因此在靳家军与起义军退去后,我们便组了团练在附近日夜巡逻,以求得一方安宁。”
“原本小的以为能在此地过上安稳的日子,却是没想到在几日前,发现了一队神秘的人马,训练有素武艺不俗,小的和团练们费了不少功夫才将这队人马拿下。”
“经过一番逼问后才知道,这些人是奉命在此处埋伏,准备接应另一队江上的人马,在此地伏击一艘从京城过来的粮船。”
“小的瞧见他们费尽周章只是要夺一跳粮船,便觉得此事不太对劲,又逼问一番后才知道,这艘粮船竟是京城秦家的!且船上有秦家的重要人物!”
“小的自小就知道,亲卫的任务便是护卫秦家的主子们,现在这些宵小竟是将主意打到秦家头上,此事绝不等姑息,这才命了人在四周埋伏。”
“那些乘着小舟退去的匪徒,现在皆已被小人捕获,关进了官府的大牢内。公子若是愿意,随时可以去看看。”
秦霁云闻言震惊不已,讶然道:“你若是真的能捉住他们,为何不早些出现,二赖子他就……”
说着呐呐地不再言语。
徐宗跪在地上回话道:“小的从第一波人嘴里审问出来,公子是与水鬼戚不悔和威远镖局的叶眠迟在一道,想来有他们护着,公子安全无虞,却是没想到让公子陷入了险境。”
秦霁云看着徐宗,问他道:“你说他们知道我的行踪?”
徐宗点点头,说道:“据他们交代,原本就是不同势力家中豢养的死士,不知为何被聚集在了一起,只知道是要共同对付秦家的人。”
秦霁云闻言心下一凉,这才几日的功夫,这些人的动作竟是比张路他们来的还快些,想来是早就准备对秦家的粮船动手了,自己只是那个顺带的。
“知道是那几家势力么?”秦霁云见徐宗有问必答,便想知道是谁家这么大的手笔。
却是没想到,徐宗摇摇头,说道:“关于身份这点,什么都没有问出来,逼问的急了,竟是自尽了好几个,剩下的只好继续关着。”
“加上今日水上捉住的这些,牢里头还有十一二个活口。若是公子想要见,随便都能见到。”
秦霁云觉得这里头的信息量太大了,自己竟是有些消化不过来,只好对徐宗说道:“大人让我缓缓。”
徐宗倒也不再勉强,只是对秦霁云说道:“小人还得回去善后,若是公子疲累了,今日好好休息便是。”
说着便又对秦霁云磕了一个头,转身出了舱门。
秦霁云还沉浸在秦家在外头竟还有脑残粉的震惊中,徐宗也没有要回腰牌,任由秦霁云翻来覆去地看。
对于秦家的先祖秦老将军,秦霁云知道的实在是不多,这会突然冒出来还有亲卫,便觉得很不可思议。
自己见过的亲卫只有靳老将军的亲卫张路与陈贺,看着便是在军中摸滚打爬过的,想徐宗这样泥腿子出身的亲卫,秦霁云还是第一次瞧见。
将亲卫的腰牌收好后,秦霁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从自己不在京城的消息传回去,到死士在此处埋伏,这时间差除非是后世的电话,不然怎么也不会比信鸽传送的更快了。
也就是说,有人提前知道了自己会来这里。
二赖子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过了没多久,秦霁云便听见外头喧闹起来,官兵退了,也没有带走船上任何一人,只是命令了粮船不得离开码头,等候官府处理的结果。
秦霁云这会脑子里乱的很,无论是徐宗说的话,还是叶眠迟要自己小心戚不悔,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待自己如子侄般的水鬼叔叔。
自从进了京城之后,这混乱的人际关系网,秦霁云竟是不知道自己该信谁,又不该信谁了。
不由地在心里嘀咕着,还是得赶紧找到秦三爷,由他来操这份心思。
一边想着,一边混混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第二日造成张路来叫起时才发现,秦霁云竟然发了热,脑门子上烫手的很。
叫来了船上的大夫,竟是不敢给他开药,说是凶险的很,还是得上岸,去药方里寻坐堂的大夫一起来会诊,在岸上的药材也多些,休息的也好一些。
几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没有弄清楚徐宗的底细,竟是要将秦霁云送到他的手上去了。
即便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缺医少药的情况下,首先得保住秦霁云的小命才好。
匆忙叫人做了担架,几人便抬着秦霁云去寻徐宗了。
待到秦霁云昏昏成成醒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