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
李小南提着一小袋苹果走进东升医院，迎面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熏得他赶紧捂住了鼻子。
还是这么呛。
他小心的侧着身体，避开挤在楼道里的人群，熟练地七拐八拐后，走进了一间病房。
李小西正捧着比脸大不少的盆狂吐，一位年长些的大嫂轻轻地抚着她的背，露出心疼的表情。
李小南顿时健步如飞，赶紧放下苹果走到小西身旁，示意大嫂自己接手为她抚背顺气。
大嫂收回了手，语气里充满了埋怨。
“孩子吐得不行，你们也没个人来看着点。”
还不等李小南说话，李小西就率先开口。
“胡..大嫂，我知道你也是心疼我，我们家里也没其他人...了，哥哥要上学，还要...照顾我，就别怪我哥...哥了。”
李小西呼吸困难，说话一顿一顿的，还要坚持为李小南说这么一大段话给胡大嫂解释，让李小南心里非常难受。
“不好意思啊大嫂，我下回早点来。”
胡大嫂看着这对兄妹，心里哪是滋味。
“我就是看着孩子打小就受罪，我这心里，算了算了，不打扰你们兄妹说话了。”
说完，胡大嫂不愿多待，提着水壶转身出了病房门。
李小南拿起毛巾想给小西擦擦脸，结果小西酷飒的伸手夺过。
“我还可以。我自己来。”
或许，久病的人最不愿意被当作病人了。
看着小西坚强擦脸的样子，李小南也从不会阻拦，他便转身去收拾好其他一切。
李小南每回来医院心情都不是很好。小西花样的年纪，却为了治病承受了太多罪。尤其是今天一进门，小西正在吐，更是勾得他想起了不少过去的回忆。
小西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李小南，叫住了他。
“哥。”
李小南一个激灵直起身来，然后走到小西跟前，将耳朵凑近她嘴边。
小西有先天性的心脏病，气力总不是很足，说话也要比正常人多费力些，所以李家都养成了凑近听小西说话的习惯。
“哥哥听着呢。你说。”
“你不要不高兴啊。”
小西因为疲惫，声音软糯糯的，可此话一出，李小南不禁愣住。
“哥哥没有。”
小西抿紧了嘴，一脸‘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李小南觉得好笑。
这小姑娘怎么还瞎琢磨起来了。
小西勾了勾手指，李小南赶紧凑近听她说话。
“你看那张床。”
李小南顺着小西偷偷摸摸伸出的手指看去，看见一个极为消瘦的小男孩躺在那里。光是看脸色，都觉得有些青紫。
“那是胡大嫂的儿子。”
李小南瞬间明白了小西的意思，原来是怕自己被胡大嫂说了两句不开心吗？
小西接着对李小南的耳朵轻语。
“我前几天偷听到胡大嫂在门外与人吵架了，她的儿子的病比我还重，医院里从来没见她们家来过别人。可即便这样，她见我身边没人的时候，也总要关照我。”
李小南忍不住看向小西，只见她小小的脸蛋上充满了坚定。
“胡大嫂，是个好人。你别不高兴她。”
李小南察觉到了小西的不安，愧疚地坐在凳子上，握住了她的小手。
“哥哥走神了，不好意思啊。但我不是在生气，有人对我妹妹好，我做哥哥的哪里有不乐意的。刚才只是想了点别的事。”
迎着小西探究的目光，李小南硬着头皮开始编。心里想着兄弟，为了不让小西瞎琢磨，只能委屈你了。
“林樾山，你的山哥，还记得吗？”
“当然了。说到山哥，确实感觉蛮久没见过他了。”
李小西撑着下巴，这个姿势她觉得很舒服。
“他最近走丢了，哥哥和沈崇，你的崇哥，我们都在找他。”
听到‘崇哥’二字，李小西还是下意识不由得心里紧张了一下。
但立刻恢复正常，一脸疑惑的提问。
“山哥走丢？他那么大人，不认路吗？是在哪里走丢的？”
李小南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刮了下小西的鼻头。
“可不是嘛？这么大人了竟然不认路，我也很发愁啊，说丢就丢了，急死人。不过你也知道阿山他的记性还不错，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吧。”
李小西认真地点了点头，还认真的抬手拍了拍哥哥的肩，一副认真安抚的模样。
“嗯嗯，放心吧，哥。山哥是我见过的记性最好的人了，肯定不会丢的。”
李小南顺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拿着水果刀就开始削皮。
“没错，现在小西你就负责养好身体，等到出院的时候，好好替我骂一骂你山哥，好不好？”
李小南的手很利索，很快一颗漂亮的苹果就削出来了，他细心地将苹果切成一小牙，递到小西的手上。
小西有些犹豫，但还是很捧场地吃进嘴里。
“哥，这苹果好甜。”
可是，不等两分钟，小西就又想吐了。
李小南赶紧将洗好的干净盆递到小西手中，看着她那么难受的样子，李小南心里也是一阵抽紧。
“哥，不好意思啊，你刚收拾好，我又弄脏了。”
眼看着小姑娘失落的样子，李小南打起精神，摆摆手。
“嗐，这有什么可道歉的，你还不知道你哥我干活多利索吗？分分钟又是原样。”
李小西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我想躺一会儿。”接着便钻进了被窝，不发一言。
李小南给小西掖上被角，轻手轻脚地退出病房。
正巧小西的主治医生经过，李小南赶忙叫住他，询问她的病情。
“医生，小西这两天怎么总是吐啊？”
医生低头翻看了一下手中的资料。
“新开的药是有些刺激胃的成分的，最好是空腹一段时间。“
医生也有些疑惑。
“我有交代过，要是吐得厉害就告诉我，怎么都没人跟我说呢？算了，我下午和护士说一声，换点缓和胃的药。”
李小南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脸上不住地发烫。小西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粗线条，可其实又懂事又敏感，平时最不喜欢麻烦别人。自己进了门，二话不说就开始削苹果，她怎么好意思拒绝？
以前他一来，小西还乐于和他逗逗嘴，今儿都没了和他逗嘴的心思，他怎么也没第一时间察觉？李小南心中充满懊悔。还有，明明都看见她刚吐过不舒服，怎么就没放心上呢？爸妈留给他们的钱，也基本用没了，最近他在计划找点工作干，为此每天心力多少有点分散。
可是不管怎样，自己对妹妹，明明还是应该再多上点心的。
“小西这孩子太懂事，家里人也要多上心些，我明显看出她最近情绪不是很高，多陪陪吧。”
医生这话很为小西着想，李小南赶紧应是，道了谢，便匆匆离开，想着赶紧收拾好手头上的盆，回去陪小西。
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李小西还躺在床上，小南一眼就看出她还没睡。
李小南深吸一口气，元气满满地给小西打招呼。
“小西，你哥我回来啦~”
小西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
“嗯嗯，辛苦了，哥。坐下，休息一下。”
李小南拿出热毛巾，仔细地给小西擦手擦脚。
“哥哥最近听说了一个好玩的事，要不要听听看。”
小西想接话，可奈何没有力气，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小南便开始了他的表演。
“话说，百十来年前。有这么一位秀才，姓唐，旁人都叫他唐书生。”
小南站在小西的床尾，装作自己的短打是长袍的样子，一手提着袍尾，一手背在身后，很是斯文儒雅。
“这唐书生学问在村里还数得上名号，不过有些酸腐气，不愿与人多亲近，自然，村里人也不愿意多亲近他。”
小南向身边迈了一步，瞬间就变了一副样子，双手叉腰，略带娇媚地朝着刚才‘书生’的方向犯了一个白眼。
小西忍不住扑哧一笑，病房内其他人，也有意无意地看过来。
“唐书生父亲原是杀猪的，攒下了一些银钱。一心想着靠儿子改换门楣。”
小南把右手比作刀，开始对着空气磨，磨得差不多了，眼睛就瞄准了小西，小西疯狂摇头，邪魅一笑，将被子丢给小南。
“杀被子，休想杀我。”
小南便假模假样地开始杀被子，然后装作得到了一荷包的银钱。
“谁知，还没等书生考出个名堂来，屠夫就一命呜呼了。”
小南用手刀捅向自己的肚子，小西又笑了，哥哥的演技很自然，，可她不是几岁小孩了，怎么会轻易害怕呢。但她明白哥哥想逗自己开心的心，便非常配合的用两只手捂住了眼睛，故作害怕，同时张开手指头缝，从里面看哥哥后面的表演。
“唐书生靠着屠夫留下的钱勉强度日，日子过得很是拮据，经常吃不饱肚子。可他除了读书，又没有一技之长，只能等着钱一点点花光。”
李小南会点小魔术，于是他从刚才鼓鼓囊囊的荷包里，反复掏出同一枚大洋。李小西看着荷包一点点瘪下去，这一下，让她来了精神，嚯，我哥还会这个？她惊喜地盯着李小南的手法，但没找到任何破绽。此时，房间里的人也都聚精会神地听起了小南的故事。
“就在唐书生准备赶考的那一天，乡亲们准备代屠夫送送他。”
李小南掏出一方手帕，作势就要抹眼泪。
“然而，唐书生刚背上行囊，就饿晕，倒在了地上。”
李小南也不顾忌形象，双手抱着肚子就倒在了地上。
“村里人一合计，唐书生是村里学识最好的人，这次科考，指不定能让村里出一位举人老爷，于是众人凑钱，买了农家一只鸡，给唐书生送行，剩下的，就给他带上当盘缠。”
“唐书生是被炖鸡的香味香醒的。”
李小南对着空气嗅来嗅去，竟直挺挺地从地上又站起来了。
“他得知乡亲们为他杀了一只鸡，感动得不行。刚要动筷子，突然表情严肃地站起身来。大家来猜一猜唐书生要干什么？”
李小西和病房里的其他人没料想到他突然有这么一问，都有点不知所措。有些胆大的便直接开始‘猜测’。
“应该是感谢村里人的慷慨解囊吧。”
“我觉得也是。”
李小南见猜得差不多，便清咳两声，又装成了那副斯文儒雅的书生模样。
“鸡有无德之才，难免一刀之灾，暂吃吾肚之内，算作一副棺材，呜呼呀~哀哉！”
李小南做作地唱演完，病房里一片静默，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不光你们没想到，村里人也没想到唐书生会说这么一段话，场面啊，比你们现在还尴尬。然后这唐书生啊，就大剌剌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又唉声叹气了几声，便转头冲着村长娘子大喊，嫂子，再拿头蒜来。”
说完，病房众人不禁哈哈大笑。纷纷议论着这唐书生，真不愧是个酸腐秀才。还向李小南投去了不少友善的鼓励。李小西认真地看着病房中其他人的反应，若有所思。
李小南表演完，坐回李小西的床前。
“脸，凑过来。”
李小南听话的靠近，只见小西认认真真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你哥我讲的笑话，讲得好不好？”
“好，特别好，演得也好，超级厉害。要是...”
李小南不明所以，李小西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手慢慢放下，她的声音很低。
“要是没有我的话，哥哥可以更优秀，生活更轻松，不用被我拖累。”
李小南一下变了脸色。
“李小西，我不许你这么说。”
李小西也鼓起勇气，抬头注视着哥哥的双眼。
“哥，我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以往住在医院，至多一两个月也就出院了。可是我这次已经住了小半年，还不见好，我对我的身体是有感觉的。可能也就到这里了吧。我从医生那里偷听到了遗体捐献这个词，我觉得很好。如果我没有活路的话，希望能给别人一条活路，哥你会答应我嘛？”
李小南却有点跳脚了。
“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
说罢，李小南再难控制住内心的触动，便离开了病房。
可走出病房后，他的脚又像灌了铅一般，一步也动弹不得。
于是，他转身走到一个角落处，透过窗户，偷看着李小西的状态。
发现她此时神色相当难过、忧虑。沉默地在床上坐着。
李小南的心里又是一阵揪疼。
李小南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良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仅仅是无法接受小西的提议，也无法想象这些天小西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会做出这样让人心碎的决定。
这时，一位抱着孩子的父亲从李小南身边经过，因为存在盲区，所以李小南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撞了个踉跄。
父亲怀抱着的男孩陡然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父亲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愧色，他一手安抚着男孩，一边跟李小南道歉。
“诶呦不好意思啊，没看见您。”
失魂落魄的李小南丝毫没放在心上，摆了摆手，便走回了原地。
父亲见李小南不计较，便也放下了心，开始安慰自己的儿子。
“小宝不哭了，都是爸爸不好没有看清路，爸爸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名叫小宝的男孩一听吃得，便瞬间止住了哭声，重重地点头。
父亲见儿子可爱的神情，忍不住亲了他的脸蛋一口，然后抱起他，离开了医院。
不知为何，李小南看见这男孩就想起了小西。
细想来，男孩除了手上贴着医用胶带，和小西也没什么相同之处，也许是看见同是那么小的孩子就出入医院才有的感触。
李小南双手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他内心提醒自己不该再多想什么，无论如何都是小西现在承受地更多，他应该让妹妹尽可能的快乐，而不是看自己的脸色。
于是李小南又找到了胡大嫂，说明自己想出门给小西做点粥后，便匆匆离开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