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吴松所预感的那样,下雨了。一声惊雷撕裂沉闷的天空后,滂沱大雨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每一滴雨珠都裹挟着深秋刺骨的寒意,砸在屋顶、地面和来不及躲避的行人身上,激起一片冰冷的湿气。衣衫单薄的人们冻得缩紧脖子,忍不住抬头对着阴沉的天幕咒骂:“搞么子鬼!就冬天哒!”
张家公馆的灭门惨案,虽被县里闻讯赶来的报纸和电视台记者采集了大量现场资料,但相关的新闻报道却被紧急压了下来,未能即时发布。只因此案牵涉到张琦这样的地方显赫人物,案情之惨烈、影响之恶劣,对于一个闭塞的小县城而言,其引发的舆情风暴将难以控制。然而,百姓的口舌是封不住的。这桩命案,仍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如同阴沟里无声流淌的污水,迅速在县城乃至周边乡镇扩散蔓延,滋长着无形的恐惧与猜疑。
安县,这片土地在千年前属于神秘的“梅山”地域。古籍有载:“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直至今日,安县境内依旧群山延绵,交通闭塞。正如当地百姓常自嘲的那句老话:“当年抗日战争,小鬼子都打不进来!为么子?进来了找不到路出去哒!”因此,安县的风土人情,骨子里仍带着几分古梅山传承下来的“蛮”性。民风虽略显彪悍蛮直,却也大多淳朴。如此惨烈的灭门案一出,百姓们在震惊之余,更生出深深的隐忧——谁也未曾料到,在自家这样偏僻的小地方,竟潜伏着如此冷血残忍的杀人恶魔。
于是,这场骤然降临、仿佛提前入冬的凄风冷雨,无形中加深了笼罩在全县上下的恐慌氛围。它又像是冥冥中的天意,在为张家那屈死的五条冤魂哀悼,以一种冰冷彻骨的方式,迫使所有人铭记这个黑暗的日子。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四日上午。安县刑警大队办公室。
办公室内弥漫着一种极度压抑却又略显古怪的紧张气氛。每一个人都在快步穿梭,压低着声音却又急切地交谈,电话铃声、打印机噪音和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这无疑是近十年来,安县警方所面临的最重大、最棘手的刑事案件。局长本在市里参加会议,接到紧急报告后火速赶回。他第一时间召集了紧急会议,在将案件初步情况上报的同时,宣布成立专案组,由秦南天亲自担任组长,并立下了“十五日内必须破案”的军令状。
吴松坐在秦南天身侧,内心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撕扯着:一方面为灭门案的惨状痛心疾首,对凶手的残忍暴行感到极度愤怒;另一方面,一种前所未有的破案使命感又被激发出来,斗志昂扬,誓要将真凶缉拿归案。就在他按捺不住激动,准备起身响应局长的号召时,秦南天却慢悠悠地卷好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一口,用一种异常沉稳的语调回应局长:“凶手,肯定要抓。老姚你放心,我们专案组会拼尽全力,给全县老百姓一个清清楚楚滴交代,也给死者……一个瞑目。”
局长深知秦南天的专业能力和多年积累的办案经验,也相信他必会全力以赴,因此没有再重复强调那十五天的期限,转而嘱咐其他各部门必须无条件全力配合专案组工作。尤其是法医和痕检部门,验尸、取证所需要的一切资源,他将不惜一切代价调配,必要时甚至直接向市局、省厅申请支援。他特别提到,法医老陈目前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准确确认那具已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的身份。
就在局长结束讲话,正准备说些鼓舞士气的话时,秦南天却直接站起身,示意吴松跟上,径直走出了会议室。走到门口,他又折返回来,隔着门对里面的老陈笑嘻嘻地扔下一句:“老陈,明天这个点,我们再碰头。”
老陈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充满了抗拒,恨不得立刻躺下休息,但局长在场,他只能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承诺今晚就算通宵也一定把初步报告赶出来。然而他话音未落,秦南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吴松快步追上秦南天,急于将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师父!我觉得凶手的作案手法,透着一股邪性!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就像张家院子里那个祭台……”
秦南天步子迈得极快,每一口烟都深深吸入肺里,对吴松的话不置可否。
吴松紧跟不舍,继续道:“我记得老刘提过,这两天在张家‘唱菩萨’的师公叫林建坤!我觉得应该立刻把他带回来讯问,说不定能有突破!还有,张琦虽然有钱,但他的钱怎么来的,道上的人都心知肚明!他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就比如那个龚伟……”
秦南天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电地瞪向吴松,显然对他这种竹筒倒豆子般、缺乏依据的主观臆断极为不满。
“……所以,凶手的动机,很可能是报复!”吴松及时刹住话头,脖子一缩,被秦南天的眼神震慑住,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师父,我只是觉得……尽快弄清楚动机,能提高破案效率……”
秦南天没有对吴松的推测做出任何评价,只是抬手指向办公室外走廊长椅上坐着的两个人,淡淡道:“老陈那边滴验尸结果出来之前,先去跟报案人聊一下。”
走廊长椅上坐着的,正是顾清明和彭嘉旺。他们似乎还沉浸在命案现场的惊惧中,无心也无力洗去身上沾染的烟灰和污渍。尤其是顾清明,年底才将满十八岁。他一直蜷缩在椅子角落里,低垂着眼睑,不敢与任何过往的警察对视,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尽管旁边的彭嘉旺经历过的风浪较多,此刻还算镇定,一直低声安抚他“不怕,你妈妈已经来哒”,但顾清明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
看到秦南天和吴松走到面前,顾清明像被电击般猛地站起身,眼神躲闪,不敢直视秦南天,声音细若蚊蚋:“秦……秦队长……”
“这细伢子吓怕哒。”彭嘉旺代为解释,语气带着一丝疲惫,“我已经通知他妈妈哒,马上就到。”
秦南天瞥了彭嘉旺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对顾清明露出一个看似随和的笑容:“辛苦你再稍等一下。清明,你跟我到里面屋里,单独说几句。”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安县刑警大队,第一询问室。
时年十七岁的顾清明,被带进了这间他并不陌生的询问室。对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他并非第一次踏足。
此次问话以秦南天为主,吴松负责在一旁记录并适时配合提问。顾清明坐下后,接过吴松递来的一杯热水,双手捧着,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从他惊慌躲闪的眼神和极度不安的肢体语言中,连经验尚浅的吴松都能明显看出,他非常紧张,并且……心里有鬼。他的紧张和心虚,似乎并不仅仅源于刚刚目睹的惨案。
关于顾清明如何发现命案、如何报警、如何尝试救火等过程,秦南天在现场已初步了解过。此刻,秦南天久久地直视着顾清明,目光复杂,既带着一名刑警审视嫌疑人的锐利,又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与沉重。他缓缓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今天凌晨,那个时候……为么子会出现在张家附近?”
这也是盘旋在吴松心头最大的疑点,更是他对顾清明产生怀疑的根源。辰山脚下,基本属于张琦的私人地盘,偏僻幽静。他一个半大孩子,为何偏偏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张家公馆门外?又为何会那么“巧合”地第一个发现火情,继而成为命案的第一报案人?
作为邻居的彭嘉旺都未能及时察觉异常,他却“恰好”撞破。这不得不让吴松联想到某些经典案例中的模式——凶手有时会重返案发现场,甚至精心伪装成第一发现人(报案人)以混淆视听。然而,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弱、满脸惊惶的少年,吴松又难以想象他如何有能力独自一人杀害五名成年人,并完成那些看似带有仪式感的现场布置。因此,他对顾清明的怀疑,始终处于一种摇摆不定的状态。
“我……”顾清明的嘴唇哆嗦着,视线死死盯着桌面,不敢与秦南天对视。
“你什么?”吴松趁势追问,试图施加压力。
但顾清明仿佛完全隔绝了来自吴松的压力,反而将头垂得更低,陷入了沉默。对于他这种抗拒式的沉默,秦南天再熟悉不过了,他深知这沉默背后往往隐藏着难以启齿的心虚。
“如果我冇记错,你是今天凌晨刚从少管所出来滴,对不对?”秦南天换了个角度,再次发问。
顾清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依旧用沉默对抗。
就在这时,专案组的一名民警敲了敲门,示意顾清明的妈妈已经到了。听到这个消息,顾清明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慌乱,下意识地望向门口。
秦南天让民警先请顾清明的妈妈在外面等候,然后目光重新锁住顾清明,语气加重了几分:“也就是说,你从里面出来之后,根本冇回屋里,而是直接去哒张家。是不是?”
顾清明下意识地又瞟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仿佛能隔墙感受到妈妈焦急的气息。对于秦南天的问题,他再次选择了沉默。
秦南天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你跑去张家,到底想搞么子?!你究竟做了么子?!”
从他的语气中,吴松能清晰地感受到秦南天内心的急切,以及那份虽未明说、却同样存在的对顾清明动机的深刻怀疑。因为,暂且抛开复杂的作案手法不谈,就动机而言,顾清明确实具备充分的理由。
关于顾清明的动机,吴松在随秦南天返回刑警队后,第一时间去档案室调取了一份卷宗。那起案件的经办人,正是秦南天。
卷宗记录:一九九一年七月十五日晚七点左右,秦南天接到报警,称安县蓝天广场一家台球厅内发生持刀杀人未遂事件。秦南天带队赶到现场时,只见一片狼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即顾清明)倒在地上,身上多处受伤。而他的对面,几个同样学生打扮的年轻人惊魂未定,其中一人正是张琦的小儿子张羽。张羽当时躺在台球桌上,手臂上有一道明显的刀伤。
秦南天起初以为报警的是受伤倒地的顾清明,认定他是受害者。然而,张羽却将一把带血的匕首扔到秦南天面前,带着哭腔控诉:“秦队长!是我报的警!刚才我们在这儿打球,他突然冲进来,拿着刀就要杀我!要不是我朋友拼命护着,我早就被他捅死了!”
令人震惊的是,原本倒在地上的顾清明听到张羽的话,竟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抓起那柄染血的匕首,再次疯狂地扑向张羽!若非秦南天身手敏捷,加之顾清明身形瘦弱力量不足,张羽很可能当场毙命。顾清明这疯狂的举动,恰恰坐实了他才是行凶者。
将顾清明带回局里后,面对审讯,他几乎是在咆哮:“对!我就是想杀了他!我就是要杀了他!”
“你为么子要杀他?!”秦南天极力保持着职业的冷静,但眼神中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怜悯。因为在审讯之前,他已了解到两个基本情况:其一,顾清明的父亲患有精神疾病,有些痴傻,这导致他在学校长期遭受同学欺凌;其二,欺负顾清明最狠、最肆无忌惮的,正是张羽。
张羽作为张琦最宠爱的小儿子,自幼被娇惯得无法无天,跋扈嚣张几乎写在了脸上。平日里,他以各种方式欺辱顾清明取乐:将顾清明堵在厕所泼粪水、扒衣服;只要在外面受了气,必定会在放学路上堵住顾清明痛打一顿泄愤。
当秦南天看到被带回局里的顾清明,除了当天的刀伤,身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累累伤痕时,内心受到了极大震动。他内心深处,极度渴望能为顾清明争取宽大处理,认为他的行凶是长期遭受极致欺凌后的冲动反抗。
然而,顾清明满腔的怒火如同已被点燃引信的炸药,仿佛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发泄积压已久的仇恨。但当秦南天反复追问其行凶的真正原因时,他给出的答案却并非自身遭受的欺凌:“他们逼死了徐萌!他们还冤枉徐叔叔,把徐叔叔送去坐了牢。你们警察不管!我管!就算把我抓去坐牢,我也要杀了他!”
听到“徐萌”这个名字,秦南天沉默了许久。他没有再试图安抚顾清明,而是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和理由,极力为他争取减刑。最终,法院综合考虑了顾清明的年龄、长期遭受校园暴力的事实以及事后(冷静下来后)的悔罪态度(他为不连累妈妈,曾跪求张羽原谅),本着“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的原则,从轻判处其一年徒刑。
“告诉我!你到底去搞么子?!你想做么子?!”秦南天重复着之前的质问,将吴松从卷宗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询问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许久,顾清明缓缓抬起头。眼中的疯狂恨意虽已不似一年前那般炽烈灼人,但那份深刻的怨恨依旧清晰可辨。然而,在那恨意之后,却似乎有一种异样的释然。他长长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
“我爸爸……三个月前,自杀了。妈妈说,他觉得自己连累了我。我和我的家……都被张羽毁了。所以,我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去找他报仇。”
“所以,人是你杀的?!”吴松猛地直起身子,厉声追问。
顾清明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是。我……去晚了一步。如果人是我杀的,我报警……就是为了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