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四日,上午七点三十五分。安县,辰山脚下,张家公馆。
张琦发家之后,斥巨资买下辰山脚下的一块风水宝地,耗时三年,建成了安县第一栋真正意义上的私家别墅。传闻他重金聘请了省城的设计师,耗资百万,最终落成的是一座红瓦白墙、带有明显田园地中海风格的豪华公馆。它与周边那些低矮的红砖房或老旧木屋形成了强烈而刺眼的对比,无声却嚣张地彰显着财富的巨大鸿沟。尤其是别墅气派的黑铁大门外,悬挂着一块锃亮的铜牌,上书四个遒劲的大字:“张家公馆”,更是极力标榜着张琦在安县无人能及的地位。
公馆坐落于安县北侧辰山腹地,属于相对偏僻的张家湾片区。高耸的围墙之外,方圆两三里内不见邻舍,私密幽静,恍若与世隔绝的桃源。用吴松后来勘察现场时的话说:“就算在这公馆里头放炮,外面也未必听得见这里的响动。”唯一能勉强称之为邻居的,是出了公馆大门往东百余米外的一幢三层小楼。那栋楼的主人,名叫彭嘉旺。
根据吴松后来从街头巷尾的牌馆中打探到的零碎消息,彭嘉旺与张琦的关系,只能用“盘根错节、恩怨交织”来形容。张琦当年能成功承包下国营茶厂,据说是借了彭嘉旺已故父亲的某些关系。而眼下这栋公馆所占的土地,其中三分之一原本属于彭家。为了拿下这块“风水宝地”,张琦不仅支付了高昂的现金,还搭上了县城南区的一块地皮作为置换。关于那块置换地皮的产权,虽然后来引发了不少纠纷官司,但最终确权到了彭嘉旺名下。他也借此东风,在那块地上盖起了安县第一栋二十四层的商品房小区,这是后话。
正因这千丝万缕的利益纠缠与过往恩怨,这一年的张琦,不得不接受了彭嘉旺这个近在咫尺的“邻居”,默许他分享这片山水的风景,乃至……分走一部分外人眼中的“风水”。
此刻,通往张家公馆的盘山公路两侧,茂密的兰竹与苍松在清晨的寒风中疯狂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隐形的招魂幡在肆意舞动。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今天却骤然降温,阴风萧瑟,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如同被浓墨浸透,低低地压了下来,将整个辰山乃至安县县城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朦胧与晦暗之中。
“好像要下雨了。”坐在偏三轮摩托挎斗里的吴松,望着远处渐行渐近的张家公馆轮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拉紧了外套的拉链,眼神中混合着疲惫与难以掩饰的震惊,“师父以前来过这儿吗?这张琦……是真有钱啊!这公馆修得,都快赶上我在杂志上见过的南京颐和路那些民国公馆了!”
驾驶位上的秦南天打了个沉重的哈欠,眼角被冷风呛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昨夜师徒二人刚通宵处理完一桩抢劫案,几乎未曾合眼。吴松此刻还能强打精神,一方面是因为失恋带来的情绪波动让他异常亢奋,另一方面,则是他从警以来,第一次遭遇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案——灭门惨案。
“好浓的焦糊味……”吴松抽了抽鼻子,远眺公馆方向,只见主楼后方上空隐约飘荡着淡淡的青黑色烟雾,“是哪里起火了吗?”
迎面刮来的冷风再次让秦南天泪流不止。他索性将摩托车油门一拧到底,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咆哮,在山路上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最终在张家公馆气派的黑铁大门外戛然刹停。
县局其他部门的同事已先一步赶到。大门外拉起了醒目的黄色警戒线,阻拦着外围越聚越多的围观百姓。附近的居民被警笛声吸引,纷纷赶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低声说着昨夜半夜曾看到这边有火光闪现,原以为是张家又在燃放烟花,结果是起了火;有人唏嘘感叹,露出惋惜之色;也有人难掩幸灾乐祸的神情。更有人敏锐地察觉到异常:如果只是寻常火灾,来的应该是消防车,而不是这么多的警察。各种猜测在人群中悄然蔓延——莫非,死人了?
民警老刘正焦头烂额地应对着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他从警十余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眼见秦南天师徒赶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忙迎了上来:“秦队!你终于来哒!”
“里面么子情况?”秦南天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点燃一支烟,试图驱散寒意和疲惫。
老刘重重叹了口气,脸色灰败地摇摇头:“情况……很不好。进去看看就晓得哒。”
从老刘凝重的神色和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中,吴松已然预感到,公馆内的情形远比“很不好”这四个字所能形容的还要复杂和恐怖。
拉开警戒线,吴松紧随秦南天身后,由老刘引路,踏入了张家公馆院内。甫一进门,吴松还来不及惊叹庭院设计的精巧与面积的广阔,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公馆主楼前方宽敞的空地上,赫然搭建着一个祭台!祭台四周,挂满了颜色暗沉、写满符文的经幡。祭台正中央,竟立着一尊造型奇特、呈倒立姿态的神像。吴松认得那神像——那是梅山傩戏中供奉的“开山猛将”,俗称“翻坛倒洞”的张五郎。祭台上,散落着无数写满朱砂符咒的黄表纸,在萧瑟的晨风中疯狂乱舞,发出簌簌的响声,更添几分阴森。
“这……这是有人在这里做了法事?”吴松下意识地朝秦南天靠近一步,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
秦南天锐利的目光扫过祭台,注意到供桌上还摆放着一些小型神像和色彩斑斓、表情狰狞的傩戏面具,他沉声问老刘:“是在‘唱菩萨’?”
老刘点头答道:“上个星期,茶厂里不是出哒事嘛。加上张老板的堂客最近身体一直不好,病得挺重。所以张老板请了林师傅来家里‘唱菩萨’,驱邪祈福。”
“林师傅?”秦南天追问。
“就是桃花岛那位有名滴傩戏师公,林建坤。”老刘补充道,“他有个儿子,叫林国明,好像还是……还是姚局长他女滴同班同学。”
林建坤这个名字,吴松有些印象。他猛地想起昨天在局里遇到姚倩时,楼下确实有个瘦高的男同学在等她。姚倩似乎叫他……“林国明”。吴松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警戒线外的人群,目光搜寻间,果然看到一个少年正远远地朝着公馆内张望,那身形样貌,依稀就是昨天见到的那个人。
秦南天没有继续深究法事的问题,话锋一转:“报案人在哪里?”
“在辅楼那边等着呢。”老刘引着秦南天师徒绕过祭台,踏上几级台阶,向公馆主楼右侧的辅楼走去,“报案人……秦队认得。”
公馆右侧的辅楼共两层,与主楼之间由一条宽敞的走廊连接。此刻,辅楼上空仍弥漫着难以散去的青黑色烟雾,原本雅致的墙面被熏得一片漆黑,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臭味——印证了吴松刚才的猜测:这里确实发生了火灾。
只是此刻,辅楼内的明火已被扑灭。消防人员正在楼内进行紧张的搜寻工作。辅楼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张琦的邻居彭嘉旺。另一个人,则是此案的报案人,他正死死盯着楼内的动静,双手合十,嘴唇哆嗦地反复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当消防人员从里面抬出一具已完全炭化、面目全非的尸体时,他双腿一软,猛地瘫坐在地,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懊悔。
看着那具被小心翼翼放置在台阶上的焦尸,彭嘉旺立刻扭过头去,死死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吴松也是心头猛地一悸,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老刘与秦南天的动作几乎同步,两人同时皱紧了眉头,神色变得无比凝重。通过对讲机得知消防人员发现一具尸体后,秦南天大步走向那位瘫坐在地的报案人,一眼认出了对方:“顾清明?”
顾清明闻声,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弹起身:“秦……秦队!”
老刘立刻介绍:“是他报的警。”
顾清明连连点头,声音因过度紧张而有些变调:“是,是我……大概早上六点左右,我从外面回来,看见这边冒浓烟,大门又敞开着,觉得不对劲就冲了进来。跑到这里时,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喊‘救命’!我想冲进去救人,但火势太大了,烟也太浓,根本进不去……我只能赶紧退出来,大声呼救,去找人帮忙……”
吴松仔细打量着顾清明。他一副学生模样,年纪看上去与林国明相仿,身材瘦削。脸上、手上都沾满了黑色的烟灰污渍,身上的衣服也有多处被火燎灼烧的痕迹。从这些表面证据判断,他的确曾冒险闯入过火场。
一旁的彭嘉旺也是满头大汗,一身狼狈,接口证实道:“我是张老板滴邻居,住起对面。是他慌慌张张跑来敲我门,我才晓得这边出大事哒,起哒大火!”
“我是借彭叔叔家的电话报的警,”顾清明呼吸急促,语无伦次,“先打的119,然后才打的110……”他说话时,眼睛不断地瞟向那具焦尸。当他的目光触及尸体手腕上那块虽被熏黑却仍依稀可辨轮廓的手表时,瞳孔骤然收缩,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秦南天敏锐地捕捉到顾清明神色的细微变化,立刻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信息——他认出了死者身份。死者是张琦的独子,张羽。
“老陈。”秦南天朝正在初步验尸的法医老陈走去。
老陈站起身,面色沉重地长叹一口气:“死者身份、具体死亡原因,都需要带回局里进行详细尸检才能最终确定。”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不是被烧死滴?”秦南天追问。他记得顾清明刚才提到,他冲进来时曾听到里面有人呼救。
老陈没有给出肯定答复,只是谨慎地摇了摇头。
吴松从警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尸体,而且是如此惨不忍睹的焦尸,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地不敢靠近。他站得稍远一些,继续追问顾清明:“你冲进来的时候,里面就没人救火吗?主楼那边……难道没人听到动静?”
“不……不是没人……”顾清明的声音开始剧烈颤抖,充满了恐惧,“那边……那边是有人……但是……但是……”他“但是”了半天,也没能说下去。
老刘沉重地叹了口气,替他说出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这边辅楼起火的时候,之所以冇得人来救火,是因为张家主楼里滴其他人……在起火之前,就已经全都死嘎哒!”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吴松紧跟着秦南天和老刘,亲眼见证了只有在国外犯罪心理学经典案例中才会描述的、极度惨烈的凶案现场。这几名死者的惨状,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反复在他的噩梦中出现,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令他长期不得安眠。
公馆主楼左侧,有一个铺设着蓝色马赛克的露天游泳池。然而此刻,池水已不再清澈,而是被大量鲜血染成了骇人的、不均匀的暗红色。池水中央,漂浮着一具蜷缩的女性尸体。诡异的姿态和浓稠的血色,使得整个场景看上去,仿佛游泳池里骤然绽放了一朵巨大而邪恶的“血莲”。
法医老陈在一旁低沉地介绍:“初步确认,死者是张琦的妻子,徐月。致命伤在左胸心脏位置,凶器是单刃锐器,刃宽约两指。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不超过四小时,大约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第二名死者,是张琦的父亲,张秋良。发现他时,他的尸体被悬吊在主楼宽敞的客厅正中央。用于悬挂尸体的,是一根金黄色的、粗硬的铜质电线。他脚下的名贵地板上,喷洒状和滴落状的血液已经凝固,形成一幅触目惊心、宛如黑色烟花炸开的恐怖图案。秦南天师徒赶到时,法证的同事刚将尸体放下平置于地,正在进行初步勘验。
“这……这怎么像是某种邪教仪式?或是什么阵法?”吴松看到尸体颈部除了一道深深的勒痕外,还有一道极细极深的切割伤。那伤口的位置和形态,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过年时父亲杀鸡的场景——先在鸡脖子上利落地抹一刀,然后迅速将鸡倒挂起来,放尽鲜血。
秦南天瞥了吴松一眼,眼神示意他保持冷静。吴松立刻闭嘴,听老陈介绍初步验尸结果。老陈眉头紧锁,缓缓道:“死者体表没有发现明显的防御性伤痕。致命伤就是颈部这道切割伤,凶手手法极其狠辣老练,一刀精准切断了喉管。”
“死亡时间呢?”秦南天追问。
老陈的语气并非十分确定:“估计……和游泳池里的死者时间相近,也是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吴松想象着尸体被悬挂于空旷客厅中央的景象,再看着地板上那摊狰狞的血迹,心中凛然:凶手与张家究竟有何等深仇大恨,竟至于用如此残忍而诡异的手法行凶?
第四具尸体,是张琦的母亲,沈清。发现她的过程极为偶然——一名最先到达现场的民警,注意到她卧室里一个老式的木质衣箱缝隙中,正不断渗流出大量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民警颤抖着打开箱盖的瞬间,吓得连连倒退——沈清与张秋良一样,是被割断了喉咙,然后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被硬生生塞进了这个并不宽敞的衣箱之内。
吴松看着箱中老人死不瞑目的惨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脏话。他强忍着不适问道:“她是先被割喉,还是死后才被塞进箱子的?”
秦南天蹲在衣箱旁,仔细观察着箱内外的血迹形态以及尸体颈部的伤口,沉声道:“看血迹喷溅和流淌的痕迹,应该是死后才被塞进去的。就像客厅里那具尸体,也是死后才被吊上去的。”
吴松这才猛然回想起,客厅地板上的血迹虽有喷溅状,但与完全垂直滴落的血迹形态存在差异。这也解释了为何那根作为悬挂点的铜电线上,也沾染了血迹。
“张琦呢?张琦在哪里?”吴松忽然发现了一个关键问题。
老刘回答道:“一开始,我们冇找到张老板的尸体,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他侥幸逃脱了。但是……”
“但是你们最终还是找到了。”吴松的心沉了下去。
老刘沉重地点点头,指向窗外那片精心打理的花园。花园一角,有一片新开辟出来的菜园。此刻,菜园里的泥土被大面积翻动过,并且混合着大量暗红色的、已渗入土壤的血迹。远远望去,痕检和法证的同事正戴着口罩、手套,小心翼翼地挖掘着泥土。秦南天与吴松快步赶到花园时,正好看到法医同事从松软的泥土下,挖出了一具男性的尸体。
这具尸体,正是张家山茶厂的老板,这座豪华公馆的主人,张琦。
吴松和秦南天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动作极其同步地各自摸出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试图用尼古丁压下内心的巨大震撼与寒意。烟雾缭绕中,吴松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低声响起,仿佛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一家五口,五条人命,凶手与张家有什么仇怨?……安县,不得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