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秦南天半推半就地应下那声“师父”后,吴松就像块甩不掉的膏药,几乎每时每刻都黏在秦南天身后,“师父长师父短”地叫,吵得秦南天不胜其烦。每次出任务,听着吴松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分析案情,煞有介事地引用国外那些他闻所未闻的经典案例或犯罪心理学理论,秦南天总会没好气地骂一句:“我那天应哒你,是碰哒脑壳。”
吴松却浑不在意,依旧嬉皮笑脸地缠着师父,非要他把刚才用方言骂人的话再重复一遍,美其名曰“学习地方语言,更好地融入办案环境”。为了彻底“拴住”这位师父,他当晚就提了两瓶上好的白酒,敲开了秦南天的家门。一进门,他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学着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拜师桥段,朗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香港电影看多了吧?跟街上打流滴,一个德行!”秦南天满脸嫌弃,但鼻子嗅到那浓郁的酒香,还是忍不住接过了吴松双手奉上的“拜师酒”,仰头一饮而尽。酒喝了,礼受了,这师徒名分也算是板上钉钉了。尽管秦南天日常依旧对吴松的冲动毛躁、异想天开百般嫌弃,可一旦局里有同事或领导敢说吴松半句不是,他立马变脸护短:“我干警察干哒二十年,当队长一十二年,安县八成的刑案都是我办滴!我带滴徒弟,只有我骂得!”
“师父,有您这座大靠山,我在安县是不是可以横着走了?”这一天,吴松骑着那辆偏三轮摩托车,载着秦南天赶往一家录像厅。不到一个星期,吴松虽然在方言学习上进展缓慢,但在其他方面展现出的惊人学习能力和适应力,让秦南天私下里也不得不暗自称赞这小子聪明。一有空闲,吴松就骑着车在县城和周边乡镇转悠,硬是把整个安县的地图详详细细印在了脑子里。秦南天这辆老长江750,他更是只学了半天就能熟练驾驶。
秦南天听了这话,直接给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横哒走?你是螃噶子(螃蟹)还是黑社会?等下记住,站到我身后,不又猛子一样往前冲。”
然而秦南天话音未落,就见吴松已抄起警棍冲了上去,对着几个正在斗殴的学生仔厉声喝道:“搞么子名堂!都给我住手!”
那时的安县,地处山区,交通闭塞,县城人口稀少,文化和经济都相对落后。入职后的两三个月里,吴松跟着秦南天处理的多是盗窃、流氓滋事、敲诈勒索这类案件。每次行动,无论秦南天如何叮嘱,吴松几乎总是冲在最前面。因为有师父兜底,他虽然偶尔挂彩,皮肤也晒得越来越黑,却总能将嫌疑人铐回来,越发斗志昂扬。
直到那一天发生的一起恶性寻衅滋事案,让吴松在事后回想起来仍心慌手抖,后怕不已。也正是这起案件,如同投入静湖的第一块石头,悄然荡开涟漪,最终将吴松师徒二人卷入了那桩轰动整个安县的——张家灭门案。
一九九二年,九月十四日。安县城区,张家山茶厂。
这天,吴松难得轮休,原本计划搭乘最早一班客车返回市里,给女友庆祝生日,顺便探望父母。他刚下楼,就听见师父秦南天从窗口探出头喊道:“在楼下等我!”
吴松心中一喜,以为师父要亲自送他去车站。谁知,秦南天骑着摩托载他到了车站路口,却丝毫没有减速停车的意思,“突突突”地直接冲了过去。吴松急得大喊:“师父!开过了!”
“冇过!你滴假取消哒!”秦南天头也不回地吼道,“张家山茶厂有人闹事!局里人手不够!”
吴松甚至来不及给女友打个电话解释,提着行李就跟秦南天赶到了张家山茶厂。一进厂门,就看见里面黑压压地挤满了茶厂工人,人声鼎沸,个个面露惊慌。亮明身份挤进生产车间后,他们才明白为何场面如此混乱——只见一个情绪激动的男人,正扛着一个硕大的煤气罐,用打火机威胁着茶厂老板张琦:“张琦!今天你要是不把老子的血汗钱吐出来!老子就点了这罐子!一块玩完!”
“兄弟!莫……莫冲动!”张琦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对方选择的地点极其刁钻,一旦煤气罐爆炸,不仅整个车间会瞬间陷入火海,更可怕的是,还有二十几名工人以及他的合伙人王凯被反锁在里面。
吴松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一手死死拧着煤气罐阀门、一手举着滋滋作响的打火机的男人。去年五六月份的县报乃至市里电视台新闻,都曾大幅报道过他的名字和照片。
此人名叫龚伟,北方人,原本在东莞经营一家服装厂。经人牵线,他来到安县,将全部身家投入茶叶生意,成为张家山茶厂最大的代理商。前两年,他乘着茶企改制的东风,确实赚得盆满钵满。然而去年三月,他手下的一名底层代理商因巨额债务无力偿还而自杀,事件引发当地警方和监察部门介入调查。最终查明龚伟采用的是一种带有传销性质的、违法的层层代理销售模式。一夜之间,他不仅倾家荡产,更银铛入狱,刑期一年。昨天,他刚刚刑满释放。
除了新闻报纸的公开报道,吴松这三个月混迹于街头巷尾,也听到了一些内幕:当年龚伟之所以孤注一掷转型做茶叶,完全是出于对张琦的信任。张家山茶厂前身是国营厂,茶企改制后,张琦凭借关系承包了茶厂,转为私营。他彻底改变了传统销售模式,大力开拓内地市场,不到三年时间,就将安县茶叶的名头打响,自己也一跃成为安县首屈一指的富豪。而龚伟,不过是他众多代理商中的一个。东窗事发后,张琦第一时间与龚伟切割,将所有罪责和损失都推到了龚伟一人身上,自己则成功金蝉脱壳,毫发无损。
就在吴松快速回忆这些信息时,局里增援的同事陆续赶到,开始疏散围观的工人。然而,这一举动却彻底激怒了本已情绪不稳的龚伟。他本意或许只是想逼张琦给个说法,但警察的大规模介入,让他感到事态已无法挽回。
张琦浑身哆嗦,还在试图安抚:“兄……兄弟,你冷静点!想想后果!这罐子一点,多少人要给你陪葬!你自己也就彻底没活路了!”
“少他妈废话!把钱还给我!”龚伟双目赤红,怒吼道,“当初要不是信了你的鬼话,老子怎么会把全部家当砸进来!是你!是你坑了我!还落井下石!老子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怕什么!”
秦南天见形势急转直下,立刻上前,用眼神示意张琦闭嘴别再刺激对方。他甚至当着龚伟的面,慢条斯理地划燃一根火柴,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跳跃的火苗让龚伟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接着,秦南天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不紧不慢地说道:“龚老板,你是条硬汉子,浑身是胆,整个安县都晓得。要不是有胆量,有魄力,当初怎么可能跟着张老板干出那么大事业?”
看着秦南天叼着烟,一步步缓缓靠近,龚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吴松立刻明白了师父的意图——他在用这种方式吸引对方注意力,创造救援机会。他马上示意其他同事,悄悄向车间门口移动。
秦南天看似无意地将烟头在煤气罐附近晃过,龚伟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甚至下意识地将煤气罐往自己身后挪了挪,仿佛怕烟头燎着。秦南天继续道:“但是龚老板,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老板这事做得不地道,我们都心里有数。你想找他算账,我们理解。可你今天这么一闹,再把自己搞进去,背上几十条人命,你还哪有‘青山’了?哪还有机会讨回公道了?”
“我也不想啊!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龚伟的语气明显软了一些,眼中的疯狂也褪去些许。他甚至看着吴松等人接近门锁,也没有做出过激反应。
秦南天趁热打铁:“那这样,我们先让里面的人出来,保证他们滴安全。我老秦给你做中间人,让你跟张老板坐下来好好谈,么子样?”
龚伟犹豫了很久,目光在秦南天严肃的脸和张琦勉强挤出的点头承诺间来回移动,最终哑声道:“……好!”
得到这句承诺,吴松和几名同事立刻上前开锁。车间门打开的瞬间,被困已久的工人们惊慌失措地蜂拥而出。尽管吴松大声呼喊试图维持秩序,但求生的本能让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就在这混乱中,不知是谁从身后猛地撞了张琦一下,张琦站立不稳,一个踉跄竟直直扑向了龚伟!
精神高度紧张的龚伟,误以为张琦是想趁乱偷袭制服他。求生的本能和积压的愤怒瞬间爆发,他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一脚将张琦踹开。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刹那,他狠狠地拧开了煤气罐的阀门。
“嘶——”刺耳的煤气泄漏声骤然响起,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龚伟眼中最后一丝理智彻底湮灭,他狂吼着,再次举起了手中的打火机,决心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猎豹般从秦南天身后猛地窜出。是吴松!他以惊人的速度和勇气,不顾一切地扑向龚伟,死死抓住了他握着打火机的手。两人重重摔倒在地。打火机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最终落在吴松手边。而那个倾倒在地、嘶嘶作响的煤气罐,则被反应神速的秦南天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并以最快速度拧死了阀门。
事后回想起来,吴松自己也觉得当时肯定是疯了。秦南天更是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斥责他简直是拿命在赌,纯粹是找死!但吴松一句话,却让秦南天哑口无言:“跟救下这么多条人命比起来,找死算什么?再说啦,有师父您在后面护着,我当然敢‘横着走’!”
最终,由于没有造成实际严重后果,且龚伟事后主动认罪,加之张琦出乎意料地选择了谅解并为其作保,法院未对龚伟提起公诉,使他避免了再次入狱。然而,这起事件,却如同一个未被引爆却也未曾被移走的煤气罐,被深深地埋在了张家的地基之下,等待着某个未知的时机。
那几天,吴松无暇关注龚伟与张家的后续如何。因为他因错过女友生日而陷入的冷战,持续了整整一个礼拜,让他焦头烂额。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三日上午七点。安县刑警大队办公室。
“阿松。我不会去安县的。”电话那头的女声异常平静,“你……也不会跟我去上海的。”
“可是我们当初说好……你留在省城发展。我……”吴松已然预感到了对方想说什么,心中一片冰凉。
“真的没必要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孩催促的背景音,“快点,要检票进站了。”
吴松的心猛地一紧:“所以……你是找到那个……能和你一起去上海的人了,是吗?”
“阿松,我们都现实一点,为自己活吧。你会有你的广阔天地,我也会有我的事业和人生。”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最终轻声道,“再见。”
“再见。”直到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冰冷的忙音,吴松才缓缓放下电话。他久久地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其实,这个结局他早该预料到的。以她的眼界、能力和抱负,怎么可能甘心陪自己困在这闭塞落后的小县城?理智上,他能够接受,他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
但想起电话里那个男孩的催促声,再低头看到自己衬衫上那块怎么也洗不掉的油渍,积压的情绪瞬间决堤。他一边粗暴地解着衬衫扣子,一边怒气冲冲地走向外面的洗手池。解到最后一颗扣子时,他几乎是用扯的,然后将衬衫狠狠摔进水池,打开水龙头拼命搓洗那块污渍。
然而,无论他怎么搓洗,那块油渍依然顽固地留在那里,仿佛是对他的嘲讽。挫败感和怒火交织,他抓起湿漉漉的衬衫,冲到走廊窗边,一把将其扔到了楼下的水沟里。
可眼睁睁看着衬衫落入污水中,他的心又像被针扎了一样疼。那毕竟是……她送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出,他抹了把脸,懊悔地冲下楼想去捡回来。
刚一转身,却看见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嘴里叼着棒棒糖的小姑娘,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那一刻,清晨的阳光恰好洒落,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时间仿佛骤然停滞。吴松彻底僵在原地,手足无措。自己刚才那番极其幼稚的举动,竟被一个小姑娘全程目睹。更尴尬的是,他现在还光着膀子,形象全无。
“松哥哥,你失恋啦?”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来。
吴松慌忙别过脸,飞快地擦掉眼泪:“瞎说些什么!”
“秦叔叔说,那件衬衫是你女朋友送你的。”小姑娘歪着头,语气笃定,“你刚才拿它撒气,肯定是和她吵架了,或者……分手了?”
吴松不想理她,板着脸闷头冲回办公室,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旧衣服套上。没想到小姑娘竟跟了进来,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递过来一根新的棒棒糖:“别哭啦!分手就分手嘛!等我长大了,我给你当女朋友呀!”
“胡说八道!”吴松老脸一红,夺过棒棒糖,“让你爸知道,非打断我的腿!”
小姑娘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好上班吧!我上学去啦!”
小姑娘走后,吴松吃着棒棒糖,默默下楼把衬衫捡了回来,仔细洗干净。而那个小姑娘,在八年后,真的实现了“承诺”,成为了他的妻子。她是局长的女儿,名字叫——姚倩。
次日,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吴松将洗净晾干、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收回柜子深处,努力收拾好心情,回到办公室。他刚坐下,电话铃声就尖锐地响了起来。他抓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惊恐的声音:“警察局吗?!死人了!张家全家……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