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师徒
李珏2025-11-26 13:225,869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安县库区,桃花岛。​​

   午后的桃花岛,狂风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困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岛上的果树和荒草被吹得伏地不起,唯有那片茶园,因茶树彼此紧挨、相互倚靠,才勉强抵御住狂风的蹂躏,未被连根拔起。肆虐的狂风只能在细嫩的茶叶尖梢,卷起一阵阵迷蒙的雨雾,徒劳地发泄着它的怒火。

   “轰隆隆——嘶——!”狂风席卷至棺材铺,其怒吼声与铺内传出的阵阵刺耳锯木声、木板切割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嘈杂交响。狂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猛地撞开虚掩的木门,瞬间灌入铺内,卷起地上厚厚的木屑粉尘,如同在封闭空间内骤然掀起一场小型的沙尘暴。

   吴松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沁满汗珠,肌肉因持续发力而紧绷。他双手紧握着一台轰鸣的汽油锯,疯狂地切割、敲打着一根粗大的原木。动作机械而猛烈,仿佛要将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倾注在这狂暴的破坏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出个什么,只是固执地将木头切成板,再将木板割成无数细碎的木块。在林海燕看来,这纯粹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情绪宣泄。

   这十六年来,吴松从未向任何人——包括他最敬重的师父秦南天——袒露过自己对张家灭门案最深处的焦虑。他一心只想找到林建坤,将其缉拿归案。若林建坤伏法认罪,此案便可尘埃落定;若林建坤坚称冤枉,他便可顺理成章地继续追查真凶。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最能令自己心安的预设结局。

   然而,命运给了他最残酷的答案。十六年后,林建坤以这样一种方式“现身”——一具在神君庙老梨树下挖出的、已近乎化石的枯骨,无声却震耳欲聋地朝着吴松怒吼,宣告着他的冤屈,近乎羞辱地粉碎了吴松坚守了十六年的信念。

   回想起在神君庙挖出林建坤遗骸的那一刻,吴松内心早已天崩地裂。幸亏当时暴雨如注,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掩盖了他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双手,才没让一旁的阿源察觉到他精神的崩塌。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如同被万千毒虫啃噬殆尽后,又被抛入江底最污浊的淤泥中,窒息而绝望。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并直面自己犯下的巨大错误——十六年前,尽管师父秦南天始终秉持审慎,反复核查证据链是否严谨闭合,从未对林建坤轻易下最终结论;但年轻气盛、经验浅薄的吴松,却凭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直觉,早早认定了林建坤就是真凶。

   于是,“杀人犯”、“杀人后潜逃”这两项沉重如山的罪名,就这样牢牢扣在了林建坤头上,压了整整十六年。

   一个受害者,竟被冤屈成了杀人犯。他的“失踪”,不仅让他自己沉冤莫白,更彻底毁了他的家庭。林国明自幼便活在“杀人犯儿子”的阴影下,受尽冷眼与欺辱;蒋红梅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儿子背井离乡,一生都活在屈辱与压抑之中,再也抬不起头。

   因此,当林国明走出杂物间,留下那句冰冷刺骨的话时,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吴松的心脏:“吴松,你的错判,害死了我爸,毁了我,毁了我整个家。照理说,我该恨你入骨,绝不可能相信你。但事到如今,我没有选择!我必须跟你合作。否则,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让这桃花岛……血流成河!”

   所有积压的愧疚、愤怒、挫败感,此刻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炸药,在吴松胸腔内疯狂燃烧,驱使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暴烈。锯木机的刀片与坚硬木料剧烈摩擦,迸溅出刺眼的火花,木屑如同失控的飞蛾般狂乱飞舞。就在他情绪即将彻底失控,几乎要挥舞着咆哮的锯木机砸向周围一切时——

   “噗……” 一声沉闷的喘息,角落里的汽油发电机突然停止了工作。锯木机高速旋转的刀片瞬间失去动力,发出一声哀鸣,缓缓停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让吴松猛地一愣。他下意识地想收回锯木机,锋利的锯齿边缘却刮起一片尖锐的木屑,瞬间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清晰的刺痛感自手臂传来,如同一下精准的针灸,瞬间刺破了他鼓胀的情绪泡沫。胸腔里那枚即将爆炸的“炸弹”,仿佛被骤然抽空了引信,无声地湮灭。他缓缓转过身,面对一直沉默守在门口的林海燕时,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尽管那冷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

   林海燕深知吴松的性子,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苍白无力。她只是默默递上自己的军用水壶,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国明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吴松放下沉重的锯木机,俯身从满地狼藉的木灰中,捡起一块被他无意中切割成巴掌大小的正方形木板。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告诉我,彭嘉旺当年作了伪证。我师父……正是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才遭遇了不测。他举办这场葬礼,将当年所有有嫌疑的人都聚集于此,目的只有一个——逼出真正的凶手。”

   “也就是说,”林海燕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顺着这个逻辑推导下去,得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杀害你师父、绑架倩倩、现在又谋杀彭嘉旺的人,就是十六年前张家灭门案的真凶。而他此刻,就藏在桃花岛上,就在我们这群人中间!” 她顿了顿,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他可能还会继续杀人。”

   吴松没有再说话,他开始沉默地在厚厚的木灰中翻拣。很快,他挑出了七块大小相近、边缘粗糙的正方形木板。接着,他从墙角找来半截烧剩下的木炭,在每一块木板上,用力刻下一个个名字:彭嘉旺、陆美玲、王凯、龚伟、罗成、顾清明、徐桂、王敏。

   林海燕此刻才明白,吴松方才那看似疯狂的举动,并非毫无意义的发泄。他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为自己准备“工具”。

   随后,他又选出六块稍小的木板,分别刻上“林建坤”以及“张琦”、“张妻”、“张子”、“张父”、“张母”——这正是十六年前张家灭门案的六名死者。登岛前,法医老陈的复核结论已经证实,林建坤与张家五口的死亡时间高度接近。

   他抱着这些沉甸甸的木牌,返回林家祖宅的杂物间。用钉子将六名死者的木牌固定在墙面中央,依据家庭关系仔细排列。接着,将八名嫌疑人的木牌钉在四周。最后,他找来一捆红色的棉线,开始在木牌之间缠绕连接,标注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彭嘉旺与林建坤是发小;是林建坤与张琦结识的中间人;王凯是张琦的合伙人之一;龚伟曾被张琦所害……

   门外的人听着屋内持续不断的锤击声和拉扯绳线的窸窣声,纷纷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猜测着吴松到底在做什么,是否已锁定了凶手。陆美玲按捺不住好奇想凑近窥探,被林海燕坚决地挡在了门外。顾清明看得懂脸色,识趣地和徐桂一起,拉着陆美玲与罗成去雨棚里打跑胡子去了。

   林海燕明白,吴松已然确信彭嘉旺之死与十六年前的旧案密不可分。他现在做的,是在重建当年的关系网,试图从纷乱的线索中,找出那个被自己当年忽略的真相。

   当吴松将“林国明”、“刘玮”、“林海燕”等人的名字也钉上墙时,林海燕对自己的名字并未表示异议,却语气坚定地为林国明担保:“阿松,说句带主观情绪的话——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请你必须相信国明。”

   “上午的询问,几乎所有人的说辞都巧妙地避开了彭嘉旺遇害的关键时间段。”吴松点燃一支烟,目光冷峻地扫过墙上每一个名字,“他们都声称昨夜两点半到四点二十之间,自己在熟睡,没有作案时间。但这恰恰说明,每个人都有可能在同屋人沉睡时,悄然离开房间作案。”

   “凶手就在我们中间。”林海燕深吸一口气,“总有一个人,在说谎。”

   吴松深吸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遍遍扫过墙上每一个名字。最终,他的视线久久地定格在“彭嘉旺”那块木牌上。

   “我从不信什么鬼魂索命,林建坤也不可能化作厉鬼回来杀人。”吴松沉吟道,“但龚伟有一句话,提醒了我。”

   林海燕立刻想到了:“他说,彭嘉旺的死状,和张琦老婆当年的死状,一模一样。”

   “没错!”吴松眼中猛地闪过一道寒光,脑中迅速调取出当年张妻的验尸报告,“当年张琦的妻子,就是和彭嘉旺一样,死在自家别墅的游泳池里。同样的手法,一刀直刺心脏,同样在池水中绽开一大朵触目惊心的‘血莲’!”

   “虽有模仿作案的可能,”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林国明不知何时已推门而入,“但在我看来,这恰恰强有力地佐证了一点:谋杀彭嘉旺的凶手,与十六年前制造张家惨案的,是同一个人!”

   吴松没有反驳林国明的推断。因为至今为止,他们根本无法确定凶手的真实动机——是灭口?是复仇?抑或是有人模仿作案?各种可能性都存在。

   林海燕向林国明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转向吴松,语气沉重地问道:“那一年,我儿子刚两岁,先天性心脏病在省城住院,我全程陪护,不在安县。回来后才听到消息。阿松,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国明也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紧盯吴松:“吴队,当年除了彭嘉旺的证词,究竟还有什么关键证据,让你如此笃定地认为……我父亲就是凶手?”

   吴松深吸一口烟,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他此刻复杂的表情。他的目光越过缭绕的青烟,落在墙上“林建坤”与“张琦”的木牌上,思绪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拽回了十六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他仿佛看到师父秦南天就站在眼前,而自己正欢天喜地、充满憧憬地喊出那一声:“师父!”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五日。安县,县公安局刑警大队。​​

   这一年,吴松刚满二十一岁。一个月前,他才刚从省城的警察学校毕业,怀着满腔热血与憧憬,被分配到了安县的刑警大队。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心里大都藏着一个英雄梦。对于吴松这样充满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来说,未来就是打击犯罪、匡扶正义、守护一方平安,人生意义莫过于此。

   这天,是吴松到新单位报到的日子。他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那时的安县,城区还仅限于资江北岸,南岸是一片待开发的丘陵。县城虽小,但出行却颇为不便,交通工具极其匮乏。为此,吴松特意买了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谁知出门不久,就遭遇了一场毫无预兆的雷阵雨,不仅被淋成了落汤鸡,车胎还在泥泞中打滑,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原本十分钟的路程,硬是折腾了二十多分钟。等他狼狈不堪地赶到局里时,正好碰上局长急着要去市里开会。

   局长根本顾不上听吴松为迟到道歉,只匆匆介绍了两句,便指着窗外正站在水池边刷牙的一个老刑警道:“那是刑警大队队长,秦南天。老秦!你以后就跟着他了,叫师父。他安排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局长是外地人,讲一口略带口音的普通话,吴松听着还算顺畅。待局长风风火火地走后,他看见秦南天用毛巾胡乱擦着嘴角的牙膏沫走了进来,立刻挺直腰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地喊道:“师父!”

   这一年,秦南天四十四岁,正值年富力强的壮年。他妻子早年病逝,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几乎以队为家。他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皮肤白皙,眉眼清秀,活脱脱一个奶油小生,身板看着也不够壮实,还操着一口明显的城里口音,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嫌弃,用浓重的安县方言嘟囔道:“你是哪个?莫乱喊师父。”

   吴松家在市里,方言口音与安县略有差异但能听懂大意。他先是再次敬礼,清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局长的安排,语气兴奋,语速飞快,显得精神饱满,充满干劲。

   “我晓得哒。”秦南天摆摆手,显得更加不耐烦,“讲起话来跟唱戏滴一样,噼里啪啦。”

   吴松尴尬地笑了笑,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我同学都说我长得有点像张国荣,也有说像黎明的。”

   秦南天将牙刷和搪瓷口杯随手丢在办公桌上,又打量了一下吴松那双看着就没干过重活的细胳膊细腿,揶揄道:“脚杆子这么细,捉贼跑得动不?”

   “师父您放心!”吴松立刻撸起湿漉漉的袖子,展示其实并不明显的肱二头肌,“我体能测试全校第一,长跑也是第一!浑身都是肌肉!”

   秦南天嗤笑一声,抓起桌上的摩托车钥匙和黑色人造革钱包,转身就往外走:“跟哒我来!”

   “去哪里?”无论去哪,吴松都兴冲冲地紧跟而上。在他想来,既然是刑警队长,而且秦南天昨天明显在办公室熬了通宵,现在肯定是要去办什么大案要案!

   谁知,秦南天跨上那辆破旧的长江750偏三轮摩托车,载着吴松突突突地径直开到了县城最热闹的步行街,找了一家油腻腻的面馆,优哉游哉地吃起了早餐。

   那是吴松在安县吃的第一碗米粉。别的他或许忘了,但那个辛辣鲜香的味道,以及师父秦南天往碗里倒了半碗通红辣椒酱的画面,他至今记忆犹新。时值盛夏,一碗滚烫的米粉下肚,师徒二人都是满头大汗。

   看着吴松吃得油光满面,鼻尖冒汗,秦南天笑道:“恰饱哒冇?恰饱了就好做事了。”

   “做事?”吴松顿时两眼放光,下意识地警惕扫视四周,“师父,我们今天是要跟踪什么重要的嫌疑人吗?”

   秦南天随意地一摆手,指向街对面:“先莫急着喊师父。呐,看到云天桥底下那个家伙冇?你捉得到他,再喊我师父。”

   顺着秦南天手指的方向,吴松看到前方人行天桥的桥洞下,蹲着一个皮肤黝黑、缩头缩脑的年轻男子。大热天的,那人却反常地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厚呢子大衣,嘴里叼着一截捡来的烟屁股,眼神鬼祟地打量着过往行人,活脱脱一个流浪汉的模样。

   “他是嫌疑人?”吴松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这时他才低头发现,白衬衫的领口溅上了几滴红油,心疼不已——这可是女朋友送的礼物。

   秦南天嘿嘿一笑:“你等下过去,装成学生,问他一句‘有日本片冇’。”

   “日本片?”吴松再瞥了一眼那男子鼓鼓囊囊的大衣下摆,立刻明白了——这是个兜售淫秽录像带的。

   秦南天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前方一个小巷口:“莫怕,我在那头等你!”

   待秦南天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开后,吴松赶紧拿出纸巾蘸了点茶水,试图擦掉油渍,结果反而晕染开一大片。无奈之下,他只好忍着心里的膈应,把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胡乱抓乱,深吸一口气,朝着天桥走去。

   他假意从那男子面前走过,然后又折返回来,眼神躲闪,显得有些犹豫和尴尬。那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吴松的穿着气质,立刻主动凑上来搭讪,压低声音:“帅锅,要盘不?新到滴货。”

   “么子盘?”吴松尽量模仿着生硬的安县口音。

   那男子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声音更低了:“你想要么子盘就有么子盘!日本的,美国的,黑人的,白人的……都有!”

   吴松故作思考状,压低声音:“有……有韩国的吗?”

   那男子闻言,眼神倏地一变,非但没有撩开大衣展示,反而猛地抬脚,狠狠踹在吴松大腿上,留下一个乌黑的脚印!吴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蹩脚的方言早就露了馅!

   “妈的!”看着那男子像受惊的老鼠一样猛地窜出去,一头扎进前方错综复杂的小巷,吴松的火气也噌地上来了。他铆足了劲,发挥出体能第一、长跑第一的全部实力,穷追不舍!就算不为拜师,也得为这件新衬衫和这一脚讨个公道!

   “站住!别跑!”吴松的怒吼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他真就像一只矫健的白猫,对那只慌不择路的“老鼠”紧追不放。

   也是那“老鼠”倒霉,冲出巷口时,一头撞在了一辆拉货的三轮车上,摔了个七荤八素。他还没爬起来,吴松已经一个箭步扑上,利用娴熟的格斗技巧,三两下就将其双臂反剪,死死按在了地上。

   吴松一边用力压着拼命挣扎的嫌疑人,一边心疼地看着衬衫上的脚印,骂骂咧咧:“王八蛋!敢踹我!这衣服是我女朋友送的!”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吴松抬起头,看见秦南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面前,嘴里悠闲地嚼着槟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等秦南天开口,吴松带着几分得意,又有些少年人特有的、欠揍的炫耀语气,仰头大声喊道:“师父!”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