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下午一点。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彭嘉旺遇害，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深潭，沉闷的巨响过后，留下的是死寂与无处不在的猜忌。吴松在杂物间设立的临时问询室，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将所有人割裂开来。每一个被单独传唤进去的人，出来时脸色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地选择了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角落，或沉默地抽烟，或机械地灌着早已凉透的芝麻茶。
即便是早已统一口径的王凯与龚伟，在结束问询后，也刻意避开彼此，没有任何眼神或言语上的交流。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在无声蔓延——他们中间，隐藏着一个杀人犯。而这个在昨夜杀害了彭嘉旺的凶手，或许下一秒，就会将目标对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后厨飘出阵阵玉米香和茶叶被捣碎的独特香气。王敏和刘芳似乎完全隔绝了外界的紧张与恐慌，依旧恪守着“只管厨房事”的原则。午饭过后，无事可忙，刘芳便催促王敏去旁边的茶园摘了些新鲜茶叶，准备煮一大锅安县的特色擂茶，或许是想用这熟悉的味道，稍稍冲淡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恐惧。
情绪最激动、言语最喋喋不休的，依旧是陆美玲。她先是扬言，在找到杀害彭嘉旺的真凶之前，她绝不离开，哪怕几天不做生意也在所不惜。随后，她便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逐个冲到每个人面前，用尖利的声音直接质问：“是不是你杀了彭嘉旺？！”
王凯和龚伟不堪其扰，狼狈地躲进林国明的房间，反锁了房门，任凭陆美玲如何拍打叫骂，也绝不回应。
在王凯和龚伟那里碰了硬钉子，陆美玲又将矛头转向了罗成，劈头盖脸地问道：“今天早上是你最先起来滴！彭嘉旺是不是你杀滴？！”
罗成满脸无奈，几乎是在哀求：“美玲阿姨，我求求你了，安静坐一会儿，可以不？有吴队长在，他一定会查出凶手的！出岛的路堵死了，凶手也跑不掉。”
“你以前回张家，他们哪个给哒你好脸色？”陆美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声音带着哭腔，“只有我！我给你搞饭恰，偷偷塞东西得你！彭嘉旺也算看着你长大滴，你为么子要下狠手！”
一直守在雨棚下、密切关注着杂物间动静的林海燕，见罗成被陆美玲逼得脸色发白，立刻上前，一把将陆美玲拉开。
“美玲姐！”林海燕一改此前的温和，语气严厉，眼神锐利，透出救援队长在危机现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不要再添乱了！厨房里在打擂茶，你去帮忙！”
这一声呵斥，不仅镇住了陆美玲，也让周围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陆美玲愣了一下，竟真的收敛了气焰，拍了拍手上的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喃喃道：“好，好，我听你滴……” 转身便朝着厨房走去。
到了厨房门口，陆美玲又变回了那个精明市侩的麻将馆老板娘，熟络地跟刘芳攀谈起来。很快，厨房里传出了节奏均匀的擂茶木撞击擂钵的声响，“咚、咚、咚”，仿佛在敲击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罗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向林海燕投去感激的一瞥。恰在此时，三位道官师父重新披上庄重的法袍，灵堂内低沉哀戚的诵经声和法器声再次响起。见林国明仍在杂物间内未出来，罗成默默披上孝服，跪在了道官们身后。
罗成就如一个真正的孝子，用跪拜动作和神情表达着他的哀思。顾清明与徐桂似被罗成感染，也挪步到了罗成身后。
不会有人知道，顾清明与徐桂远比其他人害怕林建坤化为恶鬼复仇索命。
杂物间内。临时问询室。
昏暗的光线下，烟雾缭绕。提及师父秦南天，吴松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雨夜的惨状——师父倒在冰冷的血泊中，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那晚的记忆陡然间化作了一把刀，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反复咀嚼着师父留下的残缺信息：“林建坤不是凶手”；那本染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排在首位的，便是“彭嘉旺”。
破碎的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师父临终前涣散却执着的眼神、胸口那片刺目的鲜红、瓢泼的冷雨、闪烁旋转的警车顶灯……就在那红蓝光芒晕染开的瞬间，一个此前被忽略的细节猛地刺入吴松的脑海——在那条阴暗的巷口，远离案发现场的地方，静静地停着一辆车！
一辆黑色的SUV。
吴松猛地站起身，不顾林国明就在眼前，迅速掏出手机翻找阿源的号码。然而，屏幕顶端依旧残忍地显示着“无服务”三个字。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将“黑色SUV”、“师父”等关键信息输入，用力按下发送键，尽管他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如同投入库区翻涌污泥中的石子。
无数的碎片开始在他脑中疯狂碰撞、拼接。一种可能性逐渐清晰起来——林国明向师父提供了某个关键线索，或许是关于真凶，或许是关于林建坤的真正下落。师父据此暗中追查，已然无限接近真相，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他骗我……这是一个局……” 猴子临死前这句话，再次在吴松耳边尖锐地响起。如今他已确信，猴子不过是一把被人利用、过后即弃的刀。那个真正的主谋，不仅能潜入警局盗走师父的笔记本，能精准地威胁自己，也能……绑走姚倩！
绑架姚倩的目的，与杀害师父如出一辙——灭口，并以此作为终极警告，逼迫自己彻底停止调查。
想到姚倩可能遭遇的危险，吴松的手指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恐慌，点燃一支烟，用烟焦油暂时麻痹紧绷的神经。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却更要坚信姚倩还活着。因为如果对方的目的是杀人，依照其狠辣缜密的风格，必然会像处理师父那样，制造意外，寻找替罪羊，让一切“合理”地曝光于世。然而至今，没有任何关于姚倩的消息。
这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对方的目标并非杀人，也非针对自己。但这个可能性瞬间被吴松自己推翻。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更符合现状的可能——那个幕后黑手，和自己一样，此刻正被困在某处，无法实施下一步计划。
就如同林国明那句“凶手就在桃花岛上”。吴松几乎可以断定，那个人，此刻就在门外那群看似惶恐不安的吊唁者之中。
林国明从容地从吴松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从吴松剧烈变化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中，他判断出，对方已经相信了自己之前的话。
“吴队是否也想到了，”林国明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低沉，“绑走倩……姚老师的人，与杀害彭嘉旺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吴松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透过门缝，冷冷地扫视着外面的人。此时，王敏正提着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擂茶从厨房出来，招呼着众人。顾清明和徐桂帮忙摆好桌椅，罗成则从房里拿出了瓜子、花生、红薯片、米皮子、卤豆干等茶点。
“恰擂茶，恰擂茶！” 浓郁的米香、玉米香和茶香混合着炒芝麻花生的焦香，暂时驱散了空气中的压抑。人们围拢过来，气氛似乎稍有缓和，甚至有了些许低声的谈笑。只有紧闭的林国明房门内，王凯和龚伟依旧毫无动静。
林海燕走过去敲了敲门：“王总，龚总，出来喝碗擂茶吧？”
房间里传来龚伟懒洋洋的回应：“不吃了，困得很，睡个午觉！”
吴松收回目光，将烟蒂狠狠碾灭在脚下，重新坐回林国明对面。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姚倩的安危暂时压入心底，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案子上。他相信林国明透露的部分信息，但对其动机和真实目的，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关于彭嘉旺，”吴松开口，声音因疲惫和吸烟而有些沙哑，“你到底查到了什么？或者我换个更直接的问题——依据你掌握的线索，彭嘉旺是否就是张家灭门案的真凶？甚至，是他杀害了你的爸爸林建坤？”
林国明细长的手指优雅地弹了弹烟灰，反问道：“吴队难道不该先问问，我当初去见秦队长时，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吗？”
吴松沉吟片刻，梳理着记忆：“当年我师父主导调查时，彭嘉旺是此案的关键证人。他作证，案发当晚亲眼目睹你爸爸林建坤出入张家别墅。莫非你找到了证据，证明彭嘉旺在当时作了伪证？”
“没错。”林国明吐出一口烟，眼神冰冷，“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爸与彭嘉旺的关系，你们当年多次找过他。但他始终坚称，那晚之后，再没有见过我爸，我爸也没有联系过他。”
吴松点头：“基于他们曾是好友，且彭嘉旺是林建坤与张琦结识的中间人，我们当时倾向于认为，若林建坤失踪，最有可能知道他下落或他会找的人，就是彭嘉旺。”
林国明发出一声轻微的、充满讥讽的冷哼，显然对“好友”这个词嗤之以鼻。他掐灭烟头，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带有耳机的MP3，熟练地点开一段录音，推到吴松面前。
门外雨声淅沥，夹杂着陆美玲等人喝擂茶的嘈杂声。吴松戴上耳机的一刹那，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人声，耳机里清晰地传出彭嘉旺带着明显醉意、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林建坤？早就死嘎达！骨头都能打鼓哒……”
吴松猛地摘下耳机，脸上浮现出与当初秦南天听到这段录音时一模一样的震惊与凝重：“这段录音……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件事，我当时没有告诉你师父。”林国明收回MP3，语气平静，“但我可以告诉你。从录音背景的嘈杂声你应该能听出来，这是在牌馆里录的。一个月前，我一个高中同学，无意中在陆美玲的牌馆听到了彭嘉旺和几个牌友的闲聊。当时有人提起唱菩萨的师公，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说，我爸爸是安县最好的师公，如果他还活着，想请他唱一场菩萨。结果，彭嘉旺就脱口说出了刚才那句话。”
“如果彭嘉旺真如他当年的证词，在那晚之后再没有见过林建坤，他又凭什么这么笃定地断言林建坤已经死了？而且还知道他尸骨怎么样？”吴松心中暗想。这的确是值得追查的一条线索，也是这起悬案在十六年后的一个突破口。师父显然正是基于这条线索，才毅然决定在退休前重启调查。他当时不让自己参与，恐怕是早已预感到其中的风险，不想将自己拖入这潭浑水。师父是希望自己能脱离这个泥沼，和姚倩安心去省城开始新生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是被无情地卷了回来，困在了林国明精心布下的这个“局”中。
吴松定了定神，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么，在你看来，彭嘉旺仅仅是说了谎，掩盖了某些真相？还是你认为，他本人就是制造张家惨案的真凶？”
林国明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冷意：“我不是警察，或许可以更大胆地猜测。不瞒你说，我曾推测，彭嘉旺才是张家灭门案的真凶。是他伪造证据嫁祸给我爸爸，并在事后杀我爸爸灭口。”
吴松也笑了笑，笑容却毫无温度，眼神锐利如刀：“很合理的推测。但如此一来，彭嘉旺此刻的死，就变得非常‘合理’了。我完全有理由怀疑，是你精心设局，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嫌疑人引到这孤岛上。然后，你利用‘恶鬼复仇’作为掩护，在昨夜两点半到四点二十之间，亲手杀害了彭嘉旺，为你爸爸报仇！”
林国明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甚至带着几分玩味：“哦？照这么说，我们刚才达成的那个‘找到证据便合作’的交易，岂不是作废了？如果你找到的证据，最终证明‘闹鬼’是我所为，那我的杀人嫌疑岂不是更大？甚至，你还可以进一步推论：我向你师父透露彭嘉旺的录音，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借助警方之手查出真凶，然后……亲自复仇。”
吴松向后靠进椅背，摊了摊手：“如果我可以相信你，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彭嘉旺的死，和我师父秦南天的死，性质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而被真正的凶手……灭口。”
林国明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难以捉摸的、近乎满意的笑容：“吴队，我们必须放下对彼此的不信任，一起合作，找出凶手。”
“前提是，你必须对我完全坦白！”吴松的身体猛然前倾，双臂撑在桌上，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林国明，一字一顿地问道，“设计让陆美玲和彭嘉旺‘见鬼’的人，到底是不是你？！你费尽心机，将十六年前所有与灭门案有牵连的人聚集在这里，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查出真凶，还是为了……复仇？！”
面对吴松几乎要穿透灵魂的逼视，林国明岿然不动，唯有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悄然隐去。他迎接着吴松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回道：“不是我。我爸已经被扣上杀人犯的帽子十六年。就算我想复仇，我也不会让我爸再受这样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