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七月初二,黄昏。安县县城。
这是安县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夕阳的余晖慵懒地洒在资江江面上,仿佛给浑浊的江水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虚假的黄金。资江无声地穿城而过,表面波澜不惊,如同这座小城看似烟火气十足,内里却早已沉淀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的压抑。
吴松照例驱车送师父秦南天回家。警车从县局大院驶出,经过人民医院,驶上二桥,一路上师徒二人都沉默无言。直到秦南天嫌车内空调太冷,伸手摇下了车窗。燥热的江风猛地灌入,与冰冷的空调气流猛烈冲撞,在吴松眼前形成一片无形却令人心烦意乱的涡流。
“莫摆出这副丧气样子。”秦南天操着一口浓重的安县方言,打破了沉寂,语气里带着惯有的、骂骂咧咧的关切,“你师父我只是退休,不是下葬。”
秦南天的这些唠叨,在吴松听来总是那种熟悉的味道。可当他瞥见师父鬓角刺眼的白发,以及那张日渐瘦削、刻满深壑皱纹的脸庞时,才猛然惊觉——师父是真的老了。许多事,早已力不从心。比如他们师徒二人执着追踪了十六年的那桩悬案,最终恐怕也只能以封存卷宗、任其落灰而告终。
十六年前那些看似完整的证据链,的确都将矛头指向了林建坤。但只要林建坤一日未归案,这个案子就永远无法真正了结,其下依旧暗藏着无数种令人不安的可能。也有传言说,林建坤早已死了。那么,他的尸身究竟在何处?他又是被何人所杀?
车子过了二桥,穿过略显陈旧的星源商贸城,拐进一片傍山的自建民居区,月形山小区。其中一幢灰墙斑驳的二层小楼,便是秦南天的家。秦南天依旧让吴松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菜市场门口。他回家前,总要先去菜市场转一圈,然后到小区门口的饼店买几个粑粑。
吴松踩下刹车,将车稳稳停在路边。就在秦南天推开车门的瞬间,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师父,姚倩……决定搬回省城了。”
秦南天动作一顿,转过身时,脸上已堆起宽慰的笑容:“蛮好啊!你们结婚好几年哒,是该要个崽哒。你呢,莫把自己一直困在这里。有些事,要讲缘分。现在,缘分到了。”
“可是……”
“可是么子?”秦南天打断他,笑容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师父我还硬朗得很!再说,这案子是师父我主办的,跟你关系不大。等明年我搬去省城跟你芳姐住,我们师徒照样来往。”
秦南天关上车门,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向了菜市场。吴松在原地看着师父微驼的背影,呆坐良久,连抽了三根烟,才缓缓调转车头。他想起还得去一趟五金店——家里的水龙头坏了,姚倩念叨了好几次,他一直没空去修。过几天是岳父生日,姚倩早嘱咐他买几饼好茶。趁着今天下班早,他想一并办了。
最要紧的是,昨天姚倩发信息说梦见了蛇。或许这应了师父说的“要个崽”。他也该真正做些准备了。
秦南天目送着吴松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踱进菜市场。他早年丧妻,独居多年,女儿早已在省城安家。女儿劝了他无数次,退休后就去省城同住。秦南天永远的回答都是“等退休再说”。而他心底未说出口的话是:等这个案子了结再说。
当然,秦南天心里清楚,这个案子可以困住他一生,但绝不能拖垮吴松。吴松绝不能变成第二个他。因此这些年来,他几乎不让吴松再碰这个案子的核心。
他来菜市场,也并非真为了买菜。独居老人,能吃多少?他在拥挤嘈杂的摊位间穿梭,目光锐利如鹰,实则是为了确认——到底是谁,在暗中跟着他。当他假意在一个鱼摊前驻足问价时,借着摊位上油腻腻的不锈钢挡板反射,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尾随者的模糊倒影。
秦南天的心猛地一哆嗦!因为那身影的轮廓,像极了失踪十六年的林建坤!然而,当他借故转身,与那人对视的瞬间,从对方那双年轻却沉静的眼睛里,他并未感受到丝毫恶意。
于是,秦南天不动声色地走出菜市场,拐进旁边一家不起眼的面馆,叫了一碗米粉。当他拧开一小瓶二锅头,呷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后,那个身影果然出现在他对面,坦然坐下。秦南天抬起头,仔细打量来人清秀却带着几分风霜的脸庞,从那眉宇间依稀可辨的轮廓,瞬间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十六年冇见面,”秦南天朝老板招手,示意再上一碗米粉,“长这么大哒。”
来人正是林国明。他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装,帽檐压得略低。老板端上米粉后,他埋头快速吃了几口,低声道:“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昨天给我发信息的人,是你。”秦南天陈述道,又喝了一口酒,感觉精神清明了许多。
林国明点头:“听说秦叔要退休了。”
“年纪到嘎哒,冇得办法。”秦南天拌了拌碗里的粉,觉得不够味,又狠狠加了一勺辣椒酱。辛辣的味道冲上额头,逼出一层细汗。
林国明吃得很快,一碗粉顷刻见了底。他用纸巾擦了擦嘴,切入正题:“案子,还查吗?”
秦南天没有抬头,声音低沉:“你爸爸一直找不到,查不下去。”
“我爸爸已经死了。”林国明的语气异常笃定,“如果他还在世,绝不会十六年不跟我联系。而且,他不是凶手,他是被冤枉的。”
秦南天顿了顿,继续吃着粉:“冇得证据。”
林国明的语气变得急切,但仍极力压低声音:“如果我找到了证据呢?可以证明彭嘉旺当年在说谎!案发那晚他看到的人,根本不是我爸爸!”
秦南天终于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无奈:“孩子啊,这些卷宗我翻来覆去查了无数遍。就算彭嘉旺说了假话,也无法推翻其他所有指向你父亲的证据链。”
“那如果找到证据,能证明彭嘉旺才是真凶呢?!”林国明警惕地扫视四周,身体前倾,“我手里有一段录音……彭嘉旺在一次酒后跟人吹嘘,说我爸爸早就死了!”
秦南天闻言一怔。林国明将一个老式的MP3播放器推到他面前。秦南天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彭嘉旺明显带着醉意、却异常清晰的嗓音。
秦南天的脸色骤然一变,猛地按停播放器,锐利的目光盯住林国明:“这东西……你从哪里搞来的滴?”
林国明没有说明来源,只是语气决绝地给出了最后通牒:“如果您在正式退休前,还找不到真正的凶手……那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看着林国明起身,迅速消失在面馆门外的人流中,秦南天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磨损严重的皮质笔记本,颤抖着手指翻到某一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一条关于彭嘉旺的关键信息——当年,正是彭嘉旺作证,声称亲眼目睹林建坤在案发当晚出入张家别墅,才为侦查提供了明确方向,最终拼凑出那条指向林建坤的完整证据链。
就在秦南天对着笔记本出神,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条记录时,他没有注意到,街对面路边,一辆黑色的SUV悄然滑出停车位,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跟上了林国明的背影。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安县库区,桃花隧道外。
暴雨仅仅停歇了几个小时。清晨七点过后,更猛烈的暴雨再次倾盆而下,仿佛天穹破裂。气象部门紧急通报,这场暴雨将持续到次日中午。这意味着,对桃花隧道的彻底清理和救援工作,至少要推迟到明天才能真正展开。
阿源再次驱车赶到隧道口时,第一件事就是拨打吴松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那句冰冷机械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前方的桃花岛,如同被一个无形的、巨大的铁罩彻底隔绝,外界根本无法窥探里面正在发生的任何事。
阿源穿上厚重的雨衣刚下车,就惊险地目睹了第二次坍塌!伴随着一声沉闷如巨兽咆哮的“轰隆”巨响,隧道原本已塌方的断面再次剥离下大量土石!眼前的景象,宛如一个本已触目惊心的伤口,在缝合前又被硬生生剜掉一大块肉,泥石流如同鲜血般奔涌不止。
“师父……”阿源浑身一哆嗦,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几乎崩溃。他踉跄着逃回车内,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良久无法动弹。直到急促的手机铃声将他从惊惧中拉回现实。
电话是龚静峰打来的,背景音里是密集如擂鼓的雨点砸在车顶的巨响:“找到了!”
“什么?”阿源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辆黑色的SUV!找到了!”龚静峰的声音因信号干扰而有些断续,“在黄龙寺!”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在耳边响了许久,阿源才猛地回过神。这个消息像一针强心剂,瞬间压过了恐惧。他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智,必须循着这条线索,找到姚倩的下落。
十分钟后,阿源驶回县城。他在路边小店买了一整箱红牛,仰头猛灌了两罐。穿过县城向北的道路异常畅通。暴雨和再次被提及的张家灭门案,如同厚重的阴云,将整个安县笼罩在一片死寂而压抑的氛围中。
约下午一点,阿源赶到了辰山山腰的黄龙寺。寺外已停了几辆警车,拉起了警戒线。阿源披着雨衣下车,一股浓烈刺鼻的腐臭味立刻扑面而来。对于连续熬夜、精神疲惫的他来说,这气味足以引发剧烈的生理不适,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腐臭的来源是院门外的一排绿色垃圾桶。法证的同事正从其中一个桶里拖出几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恶臭正从袋中弥漫开来。此情此景,让阿源的脚步猛地顿住,一个最坏的猜想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难道……嫂子已经……”
就在他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时,龚静峰撑着伞从寺内快步走出。见到阿源的神情,龚静峰立刻明白了他的恐惧,马上开口安抚:“放心!不是嫂子!是个乌龙!”
阿源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实处,他快步上前,彻底松了口气——黑色塑料袋里露出的,分明是大量腐烂变质的肉类和骨头,绝非人体组织。
龚静峰解释道:“一个小时前,庙里的师父倒垃圾时,发现这个袋子臭得不对劲,打开一看以为是死人,就报了警。我刚开始也吓得不轻……”
这时,法证同事又从同一个垃圾桶里拽出另一个塑料袋,里面露出了已经腐烂发黑的藕节、四季豆和莴笋。
阿源从口袋里摸出半罐红牛,灌了一口,压住恶心,问道:“你在电话里说找到了车?”
“在庙里的停车场。”龚静峰立刻引着阿源往里走。
阿源跟着龚静峰,眉头紧锁,疑窦丛生:“庙里的师父们都不吃肉,寻常香客也不会用肉食供奉。这里的垃圾桶,怎么会出现这么多肉?”
“这也是我最疑惑的地方。”龚静峰带着阿源穿过前院香堂,走向寺院后方靠山的停车场,“趁其他同事取证时,我在庙里转了转,结果就在停车场发现了目标车辆。”
停车场内,痕检科的同事已搭起一个临时雨棚,正对一辆黑色的SUV进行仔细勘查。阿源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车牌——正是吴松发来的照片中那辆车!
“我问过庙里的师父了,”龚静峰补充道,“他们说不知道这辆车是什么时候停进来的。庙里没有监控,上山这条路也是村级小道,没有任何摄像头。”
围着车辆转了一圈,再看看院外那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阿源和龚静峰心中涌起同样的疑问:这辆被遗弃在此的车,和那些腐败的肉菜,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他们的疑惑很快得到了部分解答。痕检负责的老吴初步勘查完毕,向二人同步情况:“车里清理得很干净,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发现血迹,也没提取到有价值的指纹。司机在弃车前,应该进行过刻意清理。”
“也就是说,没什么直接线索。”阿源难掩失望。查不到车主,车内无痕,行动轨迹成谜,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不过,我们在后备厢角落缝隙里,发现了这个。”老吴递过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片蔫黄的、指甲盖大小的菜叶。
龚静峰戴上手套,接过证物袋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是莴笋叶子。”
阿源走到车尾,俯身仔细查看后备厢。在垫子的褶皱里,他发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油渍。当他试图用手指捻起一点查看时,意外发现垫子边缘下方,似乎垫着什么东西。他小心地掀开垫子一角,抽出了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
展开一看,竟是一张手写的商品收据。
收据上清晰地列着采购清单:排骨三十斤,五花肉三十斤,四季豆十斤,藕二十斤……合计金额六百六十二元。这张收据,完美地解释了寺院垃圾桶里那些腐败肉菜的来源——它们原本就在这辆车上。
“这看起来像是办酒席的采购单。”龚静峰嘀咕道,“只有办红白喜事,才会一次性买这么多食材。”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阿源脑中的迷雾!一个看似荒谬却无比合理的联想猛地炸开:桃花岛上,正在举办的,正是林建坤的葬礼!
莫非……这辆黑色SUV的司机,与桃花岛的葬礼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