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傩面
李珏2025-11-01 12:535,550

  忽地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从院中席卷而来,猛地灌入灵堂,吹得经幡疯狂乱舞,烛火剧烈摇曳。最后,它仿佛有生命般掠过棺材上方那一排燃烧的白色蜡烛,旋即消失在了漆黑的棺木周围。若狂风有形,或许可以看到它如同一缕挣脱束缚的幽魂,最终归于棺内,融入了林建坤遗骨脸上那副武神傩面之中。

   面对这阵突如其来的妖风,蒋红梅猛地愣住了神。她久久地凝视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眼神空洞而迷离,随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吴松,以及所有前来吊唁的外人。此刻,灵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连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许久之后,蒋红梅似乎才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眼底恢复了一丝清明。她略带叹息,声音沙哑而疲惫:“你们……本不该来的。如果还有机会……能走的话,就赶紧走吧。”她甩下这声意味深长的长叹,不再看任何人,步履蹒跚地转身,径直往后面的“包房”走去。

   “妈!”林国明急忙想跟上去,却被蒋红梅头也不回地摆手制止,将他挡在了门槛之外。林国明背对着众人,僵在原地呆立了几秒钟,才仿佛调整好情绪,转过身来,脸上挤出一副略显僵硬的笑容,向众人赔罪道:“对不住,各位,实在对不住。我妈她……精神上有些老毛病,时常会胡言乱语,大家千万不要当真,千万别往心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只看着林国明行至棺材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长明灯里浸入灯油的灯芯重新拨了出来,用火镰再次点燃。昏黄的灯火重新亮起,似乎让整个灵堂都随之亮堂、也“正常”了几分。

   吴松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打量着林国明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方才所谓的“闹鬼”,以及长明灯的骤然熄灭,很可能都是林国明在暗中操纵。“凶手就藏在桃花岛上。”这句话再次在他耳边回响。这也让他直觉性地认为,蒋红梅那些看似疯癫的话,或许并非胡言乱语,而是意有所指,就是说给那个隐藏的凶手听的!

   推想到这一点,吴松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逐一扫过身后的每一个人。虽然林国明使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手法于理不合,但吴松此刻也想知道,那个真正的凶手会不会因此被触动,会不会在压力下露出马脚。

   然而,映入吴松眼帘的,几乎是一致的神情——惊魂未定,茫然无措。所有人都被刚才接连发生的诡异事件吓到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即便是与十六年前的灭门案毫无关联的人,在葬礼上亲身经历“死者显灵”、长明灯灭、全场断电这种种怪事,也难免会陷入深深的恐惧。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停电了?!”王凯半裸着上身,只在腰间胡乱围了条毛巾,慌慌张张、踉踉跄跄地从浴室方向跑来,气急败坏地喊道,打破了这死寂而凝重的气氛。

   他这话一出,仿佛给众人找到了一个宣泄和转移注意力的出口,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停电的原因,试图用这个现实的问题来掩盖各自内心的恐惧与那些不敢深想的猜测。

   吴松冷静地分析道:“应该是隧道塌方,砸断了主供电线路。”

   恰在此时,厨师王敏也举着手机照明从后厨赶来,朝着罗成焦急地问道:“罗总管,家里备了蜡烛没有?这突然一停电,厨房里黑灯瞎火的,实在是不方便干活啊!”

   罗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

   在罗成转身进林国明房间取蜡烛时,林海燕与吴松都拿出了从救援车上带回的军用强光手电筒,拧亮后为众人提供照明。

   曾经做过电工的顾清明主动站出来问道:“家里的总电闸在哪儿?我先去看看是跳闸了还是真的区域停电。”

   罗成从房间里抱出一整包白蜡烛,先分了十支给王敏应急,然后又将其余的蜡烛分发给众人,恳请大家帮忙在宅子各处点燃照亮。随后,他领着顾清明进了“包房”——总电闸就安装在那里。

   王凯洗澡只洗了一半,身上还残留着沐浴露的泡沫。他也取了一支点燃的蜡烛,骂骂咧咧地再次往浴室走去。龚伟本想跟上去,却被彭嘉旺抢先一步。彭嘉旺笑嘻嘻地跟在王凯身后,语气谄媚:“王老板,我给你做个伴,壮壮胆!”

   随着宅子里各处陆续亮起温暖的烛光,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或者至少被众人刻意地回避和压抑了下去。林海燕拉着依旧惊魂未定的陆美玲,在走廊下的茶桌边坐下,重新泡上热乎乎的芝麻豆子茶,又抓了把瓜子。徐桂也凑了过来,三人竟围绕着后厨的王敏闲聊了起来,试图用日常话题冲淡诡异的气氛。

   是徐桂率先开启的话题:“我刚才看清楚了,主家请的厨师是王敏师傅。”

   “徐叔您认得他?”林海燕顺着话头问。

   徐桂点点头,回道:“他在咱们这片挺有名的,做的菜味道好。十里八乡谁家办红白喜事,很多都请他们夫妻俩掌勺。”

   吴松在林国明的房间里点上了两根蜡烛,稳定光源后,才发现床上那个年轻道官刘玮不见了踪影。他往里间一看,只见那扇通向屋后走道的门竟然敞开着。联想到之前浴室的“闹鬼”事件,他神色一凛,立刻举着蜡烛警惕地朝屋后走去。然而,他刚跨出门槛,却见刘玮正站在靠近浴室的位置,背对着他解手。

   刘玮听到动静,将手机的手电筒光朝吴松扫过来。吴松即刻装作也是出来方便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刘玮这才收回灯光,提好裤子,面无表情地往房间走。

   当刘玮从吴松身边经过时,吴松突然开口,看似随意地问道:“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刘玮闻言,抬起头,只朝着吴松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浅笑,并未答话,踏上门槛回房后,又径直躺回了床上。吴松转身回到房中,还想再找机会与刘玮攀谈几句,却听到外面走廊里陆美玲正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跟林海燕和徐桂说着关于王敏的往事,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陆美玲嗑着瓜子,朝后厨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听人讲啊,王敏以前不是做厨子的,他是种茶的,手底下有好大一片茶园,几百亩呢!结果后来被张老板给骗惨了,辛辛苦苦经营的茶园,硬是被张老板使手段给抢走哒!”

   “你说的张老板……是十六年前那个张琦张老板?”徐桂立刻追问,神色凝重。

   陆美玲喝了口芝麻茶,嚼着香喷喷的芝麻粒:“不是他,还有哪个哦?要我说啊,做人不能太缺德,做多了黑心事,那是要遭报应的!”

   说到这一点时,原本蹲在台阶边闷头抽烟的龚伟也忍不住凑了上来,抓起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竖起耳朵听八卦。

   陆美玲瞥了龚伟一眼,继续道:“那年头,他的处境,跟你当年差不多。为了把茶园要回来,也是拼了命,差点闹出人命官司。但是张老板多大的势力,你们都是晓得滴,最后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恰哒这个哑巴亏。”

   “那后来呢?”林海燕追问道。

   陆美玲指了指厨房方向:“后来还能怎样?认命了呗。找了个不能生养的堂客,两口子一起改行,做起了承办酒席的生意。”

   林海燕本想再细问,一抬眼发现吴松也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便顺手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阿松,你也坐会儿歇歇,喝口茶。”

   吴松接过芝麻茶,道了声谢,刚抿了一口准备坐下,却听见远处浴室方向又传来了王凯骂骂咧咧的声音。紧接着,彭嘉旺一脸满足地从浴室里晃了出来。待他走近时,借着烛光,能清晰看到他脸上堆满了笑容,仿佛刚刚捡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彭嘉旺顺手抓了一把瓜子,亲热地拍了拍龚伟的肩膀:“干坐着扯么子卵谈?王老板洗完澡了,走,一起再搞几把牌?赢点钱好过年嘛!”

   “先前输那么多,你身上还有票子冇哦?”龚伟嫌弃地瞥了彭嘉旺一眼,显然不信他还有钱。

   彭嘉旺对龚伟的嫌弃丝毫不恼,反而得意地笑道:“有王老板这尊财神爷在,你还怕我输了钱给不起?”

   陆美玲听了这话,别有深意地看了彭嘉旺一眼,语带讽刺地插话道:“哟,看来某些人是终于找到哒大靠山,腰杆子硬起来哒。”

   吴松默默喝着茶,将这些对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他刚起身,就看到罗成带着顾清明从“包房”里出来了。

   顾清明径直走向林国明,汇报道:“检查过了,是外部线路问题,区域停电了。”

   “隧道那边塌方那么严重,要恢复供电,恐怕得几天时间。”罗成面带忧色,“我们备的蜡烛不多,顶多能撑到后半夜。”

   林国明闻言,面露难色,这显然是在他计划之外的状况。没有电,这么多人滞留在此,诸多不便。最要紧的是,按照习俗,灵堂里最不能缺的就是长明灯火。

   吴松走了过来,提出建议:“你这里有没有备用的汽油发电机?临时应应急。”

   “发电机?”林国明更加为难,“这老宅子我都十几年没回来长住过了,哪里会备这些东西。”

   罗成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对了!那边废弃小学——就是现在做棺材铺的那地方!今天一早我带人去请棺材时,好像在他们那杂物房里看到过一台旧的发电机!”

   “我好像也有印象。”吴松也回想起来,他登岛探查地形时,曾去过那间废弃小学。

   林国明抬步似乎想亲自去,却见那两位年长的道官师父从“包房”里出来了,又换上了庄严的法袍,显然下一场法事即将开始。这一次,连刘玮也从房间里出来了,默默跟在师父身后。

   “那我实在脱不开身,只能辛苦罗成哥,再麻烦吴队和清明哥跑一趟了。”林国明满脸歉意地说道。

   吴打着手电,与顾清明、罗成三人一同出了院门。吴松看了眼时间,正好是晚上十一点整。他已然隐约摸清了道官举办法事的规律:每间隔约半小时进行一场,每场持续约一个半小时。

   他们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院门时,王凯已经洗完澡出来了。在彭嘉旺的热情招呼下,他们几人又在雨棚下点了蜡烛开了牌桌,噼里啪啦地打起了跑胡子。林海燕、陆美玲和徐桂被占了桌子,不得已只好端着茶水瓜子,挪到了灵堂的角落里,围着炭火盆继续闲聊。

   如同之前一样,灵堂里只剩下林国明一人,孤独地跪拜在棺前,履行着孝子的职责。

   那间被租用为棺材作坊的废弃小学,离林家祖宅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大约三百多米。出了院门,往东边走,经过一口泛着幽光的鱼塘,再爬上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山坡,就到了目的地。吴松记得那小山坡的顶上,有一个不足人高的土地庙,庙里竟然还亮着微弱的烛光。

   “呵,有土地爷保佑,这蜡烛风吹雨打都不灭。”顾清明看着那烛光,半开玩笑地说道。

   罗成见吴松面露疑惑,解释道:“吴队你们来之前,我们按老规矩来送过灯了。听老一辈人讲,人死之后,魂魄不会立刻归天,会暂时寄居在附近的土地庙里。所以到了晚上,孝子贤孙要沿着路点灯,把亲人的魂魄接引回家。”

   吴松这才注意到,从林家祖宅到土地庙这一路,路边隔几步就插着一支已经燃尽或尚未熄灭的香棍。这也是安县古老丧葬习俗的一部分,如今很多年轻人早已不甚了了,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至于罗成的解释是否符合古礼,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清。

   到达棺材铺门口时,吴松特意又看了眼时间:晚上十一点十分。手机依旧处于无信号状态。万幸的是,手机电池电量还算充足,至少还能支撑两三天。

   雨依旧下个不停,路上泥泞不堪。吴松三人的鞋子和裤脚上,早已沾满了厚重的泥浆。

   棺材铺的门,也就是原来小学的校门,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并未上锁。推开门后,手电光照射下,可见狭窄的“操场”地面上布满杂乱的脚印和深深的车辙印。显然,今天除了吴松之外,还有不少人曾来过这里。

   棺材铺的厂房,也就是原来的小学教室,是一栋简陋的两层红砖楼。墙面斑驳,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无声地诉说着它的年久失修。

   吴松举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探路。厂房的大门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开的一瞬,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劣质油漆和木材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罗成因为往返多次,对这里相对熟悉。为了再次确认岛上是否真的全面停电,他摸索着找到墙上的电闸箱,拉下了总闸。果然,闸刀落下后,天花板上的灯泡没有任何反应,一片漆黑。他们只能依靠吴松手中那支军用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艰难地打量屋内的情形。

   在这暴雨之夜,手电光扫过的景象,足以令人毛骨悚然。近百平米的厂房内,约有三分之一的空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原木木料。而另外近一半的空间,则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棺材。这些棺材,有的已经刷上了暗红色的油漆,写上了金色的“寿”字,是成品;有的还保持着木材的原色,是半成品。就连顾清明这样身材魁梧的汉子,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吴松和罗成身后缩了缩。

   罗成凭着记忆,指着右前方阴影处:“发电机我记得就放在那边那个小工作间里!”

   闻到罗成所指的方向隐约飘来一丝汽油味,吴松立刻示意罗成带路,三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杂物,向那个小工作间挪去。

   手电光柱在工作间里来回扫动,最终定格在角落一堆杂物下,一块破旧的、沾满油污的帆布上。

   “应该就是那个!”罗成指着帆布肯定地说。

   吴松三人合力,费力地挪开压在帆布上的杂物,一台锈迹斑斑的老式汽油发电机露了出来。

   顾清明上前检查了一下:“油箱里还有半桶油,我试试看能不能启动。”他熟练地拉动了启动绳。一次,两次……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咳嗽”声,突突了几下,却始终没能顺利转起来。

   “可能化油器堵了,或者是火花塞的问题。”顾清明擦了擦额头的汗,“得费点工夫捣鼓一下。”

   就在这时,吴松的手电光无意中扫过工作间最里面、最阴暗的角落。那里杂乱地堆着几个破旧的木箱,其中一个箱子的盖子似乎被打开过,斜靠在箱壁上。而箱子旁边的地上,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反光。

   他走过去,弯腰从积满灰尘的地上捡起那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变形的金属片,边缘磨损严重,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漆痕。它的形状有些奇特,不像是常见的零件。

   “这是什么?”罗成凑过来,好奇地问。

   吴松用手指搓了搓那块冰冷的金属片,眉头紧锁。这独特的形状……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就在罗成顺手打开那个木箱的盖子时,手电光照射进去,吴松瞬间明白了这金属片的来源——只因箱子里赫然存放着数张色彩斑驳、表情狰狞的傩戏面具!

   而也就在这一刻,“轰——!”的一声巨响,顾清明终于成功将发电机启动!厂房天花板上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刺啦”一声闪烁了几下,随即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木箱内的景象。

   那里面存放着的,是好几张梅山傩戏中使用的傩面。其中有一张,怒目圆睁,獠牙外露,猩红的底色上绘着金色的诡异纹路——与林建坤尸骨上发现的那一张,以及神君庙挖出时新闻照片里的那一张,一模一样!

   顾清明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惊呼:“是张五郎!梅山一百零八傩神里最凶、最出名的那位——开山猛将张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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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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