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夜宵
李珏2025-11-03 13:064,753

  二零零八年七月十六日,中午十二点。安县田乡,黄泥村。​​

   当日气温已飙升至四十二度。烈日炙烤下,万物几近枯萎。堂前为喜庆搭建的红色拱门下,几小时前还绿意盎然的杂草,此刻已边缘卷曲,蔫头耷脑。它们与路边那些无精打采飘荡的红色气球一样,在灼热的气流中徒劳地挣扎,极力彰显着濒死的颓败。

   院子里勉强支起的遮阳棚下,请来的民间乐队忍受着酷暑,声嘶力竭地唱着本地山歌,试图活跃气氛。然而,廊下和堂屋里的宾客们依旧叫苦不迭。几台大功率风扇徒劳地搅动着滚烫的空气,热浪在数十人之间翻涌,每个人早已汗透衣背,没有一根干纱。

   牌桌上,输了钱的人火气格外大。没打牌的人,连闲聊的力气都已耗尽。偶尔有人低声议论,说这样的大旱之年,必有大灾。也有人翻看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明天或许有雨。更多的人则在不断催促总管事,快点开席上菜,吃完好赶紧回家吹空调。

   “十二点过八分,准时开餐!”总管事看了眼手机,又焦急地望向村口方向,似乎在等待某个重要人物的到来。

   就在他准备拨打电话催促时,一辆警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路边。一名身着便服的老警察推门下车。总管事立刻快步走下台阶迎了上去:“秦队,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队里有些手续处理,耽误了点时间。”这位老警察正是吴松的师父,秦南天。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后厨的热浪,比外面还要浓重数倍。两个大风扇在这里完全成了摆设。主厨刘芳和她的丈夫王敏热得头晕眼花,连灌了两瓶藿香正气水。预备好的十二道菜早已备齐。王敏叉着腰,气喘吁吁地对刘芳说:“后天和大后天那两场酒席,我已经推掉了。等忙完这阵,我带你到省城医院好好检查下身体。”

   “有么子好检查的,老毛病了。”刘芳看着时间已到,无暇多言,赶紧招呼帮手准备上菜。

   王敏不敢向刘芳明说突然决定休息的真正原因。说起来,这几个月正是办酒席的旺季,到手的钱不赚实在可惜。但他无法直言,昨日林国明的突然造访,以及向他打听林建坤下落时那锐利的眼神,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一种十六年来从未真正消散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多少年了,王敏早已习惯了乡村酒席这种特有的混乱与无序。但无论有多少闲杂人等在厨房里吆喝穿梭,只要十二道菜能准时、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就没人会真正计较过程如何。只要味道过得去,食客们总会给出最好的评价。

   主家原本只预备了十二桌,但实际来的客人却坐满了十五桌。幸好王敏经验老道,多做了准备,才不至于手忙脚乱要开第二轮席面。忙到几乎虚脱,王敏和刘芳终于能坐下来喝口冰水,吃几口饭。他们这桌是临时加的,坐的都是像秦南天这样晚到的客人。

   当秦南天在他身边坐下时,王敏感觉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十六年了,他竟然再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秦南天。当年秦南天和他那个年轻气盛的徒弟吴松轮番审讯、“威逼利诱”的场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他差点就要在巨大的压力下“屈打成招”,认下那桩滔天罪行。万幸,所有的证据最终都指向了林建坤。随着林建坤的神秘失踪,以及警方怀疑他的证据始终不足,他才得以重获自由。

   王敏极力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装作与寻常故人重逢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向秦南天打招呼。秦南天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笑着寒暄:“王老板,生意挺红火啊?”

   “还……还行,混口饭恰。”王敏连忙给秦南天倒了一杯橙汁,顺势介绍身边的刘芳,“这是我堂客,刘芳。”

   秦南天的身体已大不如前,褪下警服,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老人。头发灰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只是如今这锐利之上,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灰暗。

   秦南天朝刘芳礼貌性地微微点头,将饮料推到一边:“谢谢,有糖尿病,喝不了甜的。”

   刘芳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王敏神色间的慌乱。这种失态,是自从昨天林国明出现后才开始的。

   王敏尽量避免与秦南天对视,心里告诫自己保持沉默,却又鬼使神差般地、近乎“口不择言”地主动搭话:“秦队长,您……是不是快要退休哒?”

   “手续都已经办妥了。”秦南天抹了把额头的汗,夹了一筷子辛辣的菜,“明天是我最后一天值班。”

   听到这话,王敏心里莫名地轻松了一截。他提醒自己,实在不必再如此畏惧秦南天。尤其是过了后天,他就只是一名普通退休老人了。

   王敏顺着话头又道:“那好啊,可以安享晚年了。”

   “我也想啊。”秦南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叹了口气,“可还有案子没破,心里总是不踏实,睡不着觉啊。”

   王敏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是……是十六年前那个案子吗?林建坤不是都已经死嘎哒吗?这个案子……还在查?”

   秦南天正准备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缓缓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盯住王敏:“你怎么知道……林建坤已经死了?”

   王敏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心中瞬间被巨大的懊悔填满——自己又多嘴了!幸好他急中生智,立刻找到了说辞:“秦队长您不晓得吗?林建坤的崽,林国明,最近回安县来拍什么纪录片。我听他们那边的人传,说林建坤好像……已经死嘎哒。”

   “哦。”秦南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收回目光,语气变得淡漠,“人到底死没死,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和同桌另外两位年纪相仿的客人扯起了家常闲篇。

   王敏食不知味地匆匆扒了半碗饭,便寻了个借口溜回了后厨。他独自坐在门槛上,点燃一支烟,沉默了许久,直到刘芳走到他身后,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后腰。

   看四下无人,刘芳压低声音问道:“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出了么子事,你跟我讲实话。”

   王敏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站起身,一本正经地看着刘芳的眼睛:“你相信我吗?”

   “我不相信你,我会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刘芳口中的“相信”,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王敏重重地点了点头:“好。那听我的,明天,我们就一起去省城。”

   如同赶场一般,酒席一结束,王敏和刘芳便以最快速度收拾好桌椅碗筷,离开了主家。回家简单收拾了行李,他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安县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仿佛上天早有安排,当天夜里,安县就下起了罕见的暴雨。当他准备冒雨驱车上高速时,车载广播里插播了一条突发新闻——老刑警秦南天,遇害身亡,死在雨夜的街头。

   刘芳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心中不安加剧:“这雨太大了……要不,我们改天再走吧?”

   王敏删掉了手机里那条来自未知号码、内容为“我知道十六年前你做了什么”的短信,回味着秦南天遇害的新闻,沉默片刻,猛地调转了车头。他心中暗想:十六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午夜零点三十分。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是罗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辆旧三轮车,才将那座沉重的汽油发电机运回了林家祖宅。关于在棺材铺发现那些傩戏面具的事,吴松、罗成、顾清明三人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仿佛从未见过。他们甚至合力将那个装着诡异面具的木箱子,悄悄藏到了更隐蔽的角落。

   顾清明以前干过电工,对这些设备十分熟悉。不到十分钟,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启动声,林家祖宅内所有的电灯,再次亮了起来。恰在此时,灵堂里这场法事也宣告结束,道官师父们脱下法袍,神情疲惫。

   喧嚣躁动了一个半小时的林家祖宅,终于暂时恢复了安静。可以听到陆美玲在用夸张的语气夸赞顾清明能干,说要是自己有个女儿,一定要找他这样的女婿。也能听到彭嘉旺兴奋地拍着桌子,大声计算着胡牌的番数,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林国明艰难地从跪垫上站起身,揉了揉酸痛不堪的小腿。看到电灯重新亮起,他回到房中拿出几包高档的“芙蓉王”香烟,递给吴松几人,表达诚挚的谢意和歉意。

   “架桌子,吃夜宵哒——!”厨房里传来王敏中气十足的喊声。

   “正好肚子饿起来哒!”陆美玲洗过热水澡,又和林海燕等人聊了许久,精神恢复了不少,食欲也上来了。

   雨棚下,王凯阴沉着脸丢出五张百元大钞。这两个小时牌打下来,他输了不少,心情极度不爽。尤其让他窝火的是,最大的赢家竟然是彭嘉旺。龚伟见状,连忙打圆场,将牌一收:“好了好了,吃完夜宵再继续!”

   看着王敏和刘芳开始往桌上端菜,顾清明和徐桂也闲不住,主动帮忙摆桌子、拿碗筷。众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在雨棚下和灵堂走廊里支起了两桌饭菜。

   夜宵准备得相当丰盛。主食是劲道的挂面,还有安县当地特色的鲜米粉。臊子花样繁多,有香辣的辣椒炒肉,有酱香浓郁的排骨,还有晚餐时剩下的一些硬菜重新加热。

   十六个人自然地分成了两桌,如同抢食一般,一大盆面条瞬间就被瓜分殆尽。吴松平日也有吃夜宵的习惯,一口热气腾腾的面条下肚,鲜美的滋味让他也忍不住和其他人一起称赞厨师的手艺高超。一时间,推杯换盏,笑语喧哗,所有人似乎都暂时忘记了身处孤岛的困境,以及陆美玲之前遭遇的“傩面鬼影”所带来的恐惧。

   所有人中,罗成吃得最快。他始终惦记着发电机油箱里所剩无几的汽油,放下碗筷便道:“各位慢慢吃。发电机快没油了,幸好我车里备了一桶。我现在去拿过来,顺便把借的三轮车还了。”

   “辛苦罗成哥了!”林国明连忙起身,向罗成表达感谢。

   “自己人,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罗成摆摆手,转身冲进细密的雨幕中,发动那辆三轮车,“突突突”地驶出了院门。

   林国明重新坐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举起手中的茶杯,朗声道:“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我也是第一次当家主办这种事,许多老规矩不懂,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多多包涵,莫要见怪。塌方暂时出不去,也请大家不要着急,政府肯定会派人来处理。罗成哥已经帮我收拾出了几间空房,等吃完夜宵,想休息的可以去休息,想打牌的可以继续玩。”

   说罢,林国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桌上众人也纷纷举杯回应。吴松和林海燕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明白对方眼中的忧虑。林海燕知道吴松担心姚倩的安危,更怕这座孤岛上再生事端。吴松也清楚林海燕记挂着家中生病的孩子。

   彭嘉旺喝了口茶,觉得寡淡无味,很不过瘾:“这茶有得味!我觉得,这样的夜晚,我们还是得再喝点酒助助兴!”

   “哎呀,看我这记性!”林国明一脸抱歉,“我这就去拿酒!”

   “你坐下!”彭嘉旺大手一摆,显得格外豪爽,“你那酒不够劲!我车里带了几瓶存了十几年的好酒,今天高兴,我去拿过来,陪王老板好好喝个尽兴!”

   王凯推开彭嘉旺伸过来套近乎的手,没好气地说:“你赢了我那么多钱,是该请我喝杯好酒。”

   “就等你这句话!”彭嘉旺兴奋地站起身,脸上泛着红光,“你们等哒,我这就去取,马上回来!”

   彭嘉旺脚步有些虚浮,晃晃悠悠地走出雨棚,接过顾清明递来的雨伞,冲进了依旧未停的雨水中,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陆美玲看着他那副模样,忍不住凑到林海燕耳边低声嘀咕:“这老家伙肯定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不然怎么会突然这么大方,舍得把他珍藏的好酒拿出来?”

   吴松听着这话,回想起彭嘉旺从浴室出来后,情绪和态度的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显得异常亢奋和积极。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王凯,依旧板着一张脸,眼皮低垂,眼底压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无名怒火。

   吴松放下碗筷,起身离开喧闹的雨棚,独自走进相对安静的灵堂。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廊下的台阶边,听着淅沥的雨声,看着雨棚里那群暂时忘却烦恼的人们。他再次下意识地翻出手机,屏幕上依旧显示着“无服务”的状态,没有收到阿源的任何回复。

   这个夜晚,实在是漫长得出奇。他感觉已经来了很久,可此时一看时间,竟然还不到凌晨一点。

   雨棚里,不打算喝酒的人已经放下筷子,慢慢喝着芝麻茶闲聊。想喝酒的人则留着肚子,眼巴巴地等着彭嘉旺带回他的“珍藏佳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十分钟……十五分钟……院门外始终没有出现彭嘉旺的身影。

   吴松站起身,和同样感到奇怪的陆美玲一起,朝着漆黑一片的院外张望。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再次攫住了吴松的心,那种熟悉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果然,当罗成提着一桶汽油快步走进院门,面对众人“看到彭嘉旺没有”的询问时,他一脸茫然地回道:“我送了车之后就直接去停车坪那边拿汽油了,没……没碰到嘉旺叔叔啊。”

   吴松的心猛地一沉,一个结论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彭嘉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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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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