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不在场证明
李珏2025-12-09 11:454,872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三十分。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原来,仅仅因为彭嘉旺的一句话,吴队你就开始怀疑我爸是凶手。”林国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墙上那块写着“林建坤”名字的木牌,声音低沉,仿佛沉入了十六年前那个冰冷的清晨。

   那一日清晨,林国明因爸爸一夜未归而心生不安,在上学前特意绕道去了张家公馆。还未走近,便看见警灯闪烁,附近的村民围在门外指指点点,说张家出现了命案,死了人。

   当林国明一眼瞥见爸爸那辆熟悉的、倚靠在公馆门外墙边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时,心猛地一沉。爸爸的车在这里,意味着他昨夜极有可能就在张家。而且,连着两天他爸爸都在张家唱菩萨。强烈的担忧驱使他想要冲进警戒线内看个究竟,却被守门的警察坚决拦下,只能徘徊在外。直到亲眼看着法医和警察们抬出五具尸体,确认其中没有爸爸后,他才在混乱和茫然中,骑走了那辆自行车。

   当时场面混乱,即便有人注意到他和那辆车,多半也会以为车本就是他的。

   骑着车下山时,恐惧才如冰冷的潮水般缓缓漫上心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旋:如果警察知道爸爸昨夜很可能在张家,而他的自行车就遗落在凶案现场门外,如今张家五口全部遇害,唯独爸爸下落不明……这会不会让警方怀疑,爸爸或许就是凶手?

   吴松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六年前那个在警戒线外惶惶不安的少年。他吐出一口烟,声音略带沙哑:“从那一刻起,我的确开始怀疑你爸爸。彭嘉旺的目击证词,加上那辆消失的自行车……这些构成了最初的怀疑基础。直到今天,这个怀疑方向,在官方层面,依然没有被彻底推翻。”

   林海燕对当年的细节知之甚少,只能努力从吴松方才的叙述中拼凑信息,试图找出彭嘉旺证词中可能存在的漏洞。

   林国明在吴松对面坐下,端起桌上那碗刘芳刚送来的擂茶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似乎给了他一丝支撑:“你知道车是我骑走的?”

   “为了找到你爸爸,我来过桃花岛。”吴松弹了弹烟灰,眼神锐利,“那辆车就停在你家院子里。而案发当天,我清楚地记得你在现场围观。除了你,当时还有谁会、又有谁敢去动那辆车?”

   林国明冷哼一声:“那你就没有想过,彭嘉旺可能在说谎?天黑路暗,他怎么可能真的看清那是我爸?他自己也承认,根本没看清脸。最要紧的是,如果我爸杀了人,怎么可能把车遗落在现场,而不是骑车逃走?”

   吴松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说出与当年一样的话:“或许是那辆自行车太过扎眼,他怕被人看到。或许,他仓惶逃离,忘记了这辆车……”

   不过,他这话显然无法说服当年的秦南天,还有眼前的林国明。

   林海燕反复咀嚼着彭嘉旺的证词,忽然捕捉到一个关键点:“阿松,你刚才说过,凶手有时会重返现场。你因此怀疑过顾清明。那么,有没有可能……当时真正‘重返’现场并‘目击’了什么的,其实是彭嘉旺?”

   “当然怀疑过。”吴松掐灭烟蒂,感到胃里一阵空泛的灼烧感,他也盛了一碗擂茶,“但是,彭嘉旺有不在场证明。”

   林海燕翻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当时法医给出的死亡时间推断,是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没错。”吴松灌下大半碗擂茶,温热粘稠的液体稍稍驱散了疲惫,“而那个时间段,彭嘉旺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自己在外面与人喝酒。他大约在凌晨一点半接到朋友电话后离家,去了县城一家叫‘刘记’的饭馆,一直喝到快五点。之后打车回家。但司机开到山脚,就不愿再往上走了,要求加钱。彭嘉旺与司机发生争执后,不得已下车步行回家。我后来按他描述的路线和时间走了一遍,从下车点到他家,以他醉酒的状态,至少需要半小时脚程。时间线上,他完全没有作案的空档。”

   林国明低头默默喝完了碗里的擂茶,将空碗推到一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吴松继续道:“我还核查了他家里座机的通话记录,凌晨一点半左右确实有三通来自‘刘记’饭店的电话。所有与他喝酒的人,以及那个出租车司机,他们的证词都能相互印证。彭嘉旺在这点上的陈述,基本可信。”

   林国明发出一声低沉的苦笑,语调中充满了尖锐的讽刺:“但无论如何,吴队,你最终还是错了。我爸爸在那天晚上,很可能就已经遇害了!而彭嘉旺……他知道我爸爸已经死了!这就意味着,他关于我爸爸当晚进入张家的证词,根本就是谎言!甚至他那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也有可能是伪造的!”

   吴松久久地凝视着林国明通红的眼眶,接受了他话语中所有的讽刺与痛苦,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苦笑。他起身推开杂物间的门,望着外面依旧连绵的雨幕。

   灵堂里,道官们的诵经声低沉而持续。罗成代替林国明跪在孝子位上。雨棚下,陆美玲、王敏夫妇和顾清明四人围坐一桌,看似在玩牌闲聊,实则心思各异。一刻钟前,蒋红梅醒了过来,神志似乎清醒了些,正在灵堂内哀哀哭泣。徐桂一边咳嗽,一边紧张地看护着她,生怕她情绪失控做出过激举动。

   王凯和龚伟依旧没有从林国明的房间里出来。这种异常的安静,让吴松感到一丝不对劲。

   林海燕完全能理解林国明对吴松那份复杂的“恨”与“不信任”,也明白吴松当年所处立场和破案的压力。她试图将话题拉回当下:“十六年前的旧案,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回到原点,在凶手再次动手前,把他揪出来。接下来,我们该从哪里入手?”

   吴松转过身,与林国明的目光短暂交汇。一瞬间,某种默契悄然达成。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鬼。”

   “什么?”林海燕一怔。

   吴松解释道:“他说,陆美玲和彭嘉旺‘见鬼’与他无关。我虽然不全信,但至少可以确认,‘闹鬼’是凶手精心设计的幌子。”

   “只要弄清楚陆美玲和彭嘉旺看到的‘鬼’到底是什么,”林国明冷静地补充道,“或许就能查出,到底是谁在说谎!”

   

   下午三点左右,吴松三人走出杂物间,径直走向陆美玲撞见“鬼影”的浴室。就在吴松即将推开浴室门时,顾清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吴松回过头。眼前的顾清明身形魁梧,眼神沉稳,早已不是十六年前那个瘦弱怯懦的少年。

   顾清明开门见山:“吴队,彭叔的死……是不是和十六年前张家的案子有关?”

   “是。”吴松回答得没有犹豫。作为警察,他本不该向外人透露案情细节。但眼下情形特殊,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已被卷入漩涡,他们有权知道面临的危险。而且,与当年师父秦南天一样,吴松对顾清明有一种基于直觉的、混合着同情与审慎的信任。顾清明因张家案受尽磨难,他有充分的动机仇恨张家人,但对于十六年后的彭嘉旺,似乎缺乏明显的杀人理由——除非,他当年撒了谎,而彭嘉旺在遇害前发现了他的谎言。

   顾清明上前一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吴松沉吟片刻,道:“有。在查出真凶之前,麻烦你守在灵堂。确保……用不到第二口棺材了。”

   “明白。”顾清明干脆地点头接受,转身离去,背影沉稳可靠。

   看着顾清明走远,林国明的面色沉了下来:“当年你们排除了他的嫌疑,是不是也因为……他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三日下午六点,他从市少管所释放。搭乘晚上九点的火车回安县,次日凌晨一点左右抵达平南火车站中转。随后乘坐夜班车,于凌晨六点整到达安县汽车站。之后步行前往辰山。”吴松复述着当年的调查记录,语气平板如同复述卷宗,“以他的脚程,到达张家公馆门口的时间,正好是六点三十分左右。”他推开浴室门,将自己代入当晚陆美玲的视角,开始仔细勘查这个“见鬼”现场。

   林海燕根据吴松提供的行程信息,做出了与当年刑警队相似的判断:“案发核心时间(凌晨两点至四点),他还在长途汽车上,根本不可能有作案的时间。”

   林国明与顾清明曾是中学同学,深知他的遭遇。即便到现在,他内心仍认为顾清明具备充分的复仇动机。但那份严密的不在场证明,几乎无法作假。他看着吴松仔细检查浴室窗户,甚至将脸贴近冰冷的、沾着水汽的玻璃,模仿那“鬼影”可能出现的角度。

   当吴松龇牙咧嘴,做出狰狞表情时,一旁的林海燕联想到当晚陆美玲描述的恐怖景象以及可能存在的、若有若无的诡异吟唱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是林海燕这一个下意识的颤抖,仿佛触动了吴松脑中的某个开关!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般扫视浴室上方。他迅速搬来一张凳子,踩上去,开始异常仔细地检查门框上沿、窗框顶部等平时根本不会留意的地方。他的手指甚至抹过积着薄灰的浴室顶上架空层的木质横梁,仿佛在寻找什么。

   “发现什么了?”林国明从吴松异常专注的神情和勘查位置的变化中,敏锐地猜到了一种可能性。

   吴松顺着门框,爬山架空层,拿出手机用灯光照亮横梁的侧面,那里有几道新鲜的、细微的刮擦痕迹。但口中说的却是另一番推理:“或许昨晚,是凶手戴着傩面出现在窗外,故意让陆美玲看到,制造‘闹鬼’假象。当陆美玲的惊叫引来众人时,他再利用屋后狭窄的走道迅速逃离。逃离过程中,故意低声吟唱古怪经文,加深众人的恐惧,让我们深信是鬼在作祟。”

   “但我记得你追出去后,外面根本没有人。”林国明沿着浴室窗外那条湿滑的、紧邻房屋后墙的狭窄走道往下走,前方出现两道门:一道通往他自己的房间,另一道通往“包房”。“所以你认为,这个人能凭空消失,只能是趁机溜进了我的房间,或者……包房。”

   吴沿着横梁,挪步到门框仔细检查,起初一无所获。就在他准备放弃时,却发现门框上有一丝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一段近乎透明的钓鱼线!紧接着,他目光下移,在窗台下方的苔藓里,发现了一小块半嵌其中的深色木屑!

   他顺着门框越下,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块木屑。用手电光聚焦照射,可见木屑边缘参差不齐,表面残留着些许斑驳的油彩。吴松将其凑近鼻尖,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腔。

   而此刻,林国明用力推了推自己房间的门,纹丝不动。“包房”的门也是如此。他低头审视着脚下湿滑的走道,除了他自己和吴松刚留下的新鲜脚印,再无其他痕迹。忽然,他回想起昨天他妈妈“意外”摔进排水沟的情形,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猛地转向吴松,语速加快:“昨天晚上晚上,陆美玲‘见鬼’之后,除了刘玮和我妈,还有做法事的道官师父,其他人都被惊动,聚集到了浴室,对不对?”

   “刘玮在房间睡觉,而且他房间的门槛以及地板上找不到任何可疑脚印。”吴松确认道,“所以,我暂时排除了他的嫌疑。”

   “也就是说,”林国明的目光锐利起来,“你最终怀疑的,是我妈?”

   “包房的门我仔细检查过。”吴松冷静地分析,“那门闩看着像是被钉子钉死了,其实根本是坏的,是个障眼法。真正的锁扣在门上方。顾清明当时情急,没能发现这个细节,所以认定门从里面打不开。”

   顺着这个思路,林国明瞬间贯通了所有线索:“没有留下脚印,是因为‘鬼’根本不是从走道走的。而是蹚着排水沟的水离开的。所以我妈昨天才会‘意外’摔进那条沟里——她是故意当众弄湿衣裤,然后借口回房更换。这样,即使后来你在包房里发现湿掉的鞋袜裤子,也不会立刻怀疑到她头上。”

   林海燕恍然大悟:“最早说你爸爸鬼魂回来索命的,也是她!”

   “但这所有推断,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林国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就是我妈当时是神志清醒的,她在伪装!”

   “所以,这个推断本身,就存在一个致命的矛盾。”吴松接过话,目光如炬,“如果她神志清醒,有了她的胡言乱语,根本不必多此一举让人见鬼。如果她神志不清,又怎能完成如此精密的布置?这恰恰证明,我的初始方向很可能错了。陆美玲那晚看到的,或许根本不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林海燕感到一阵寒意,“难道真是……”

   “不是鬼。”吴松打断她,将手中那块木屑递给林国明,“闻闻上面的味道。”

   林国明接过木屑,置于鼻下。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矿物油彩、陈旧香火和某种特殊木质——梨木的淡淡清香,涌入鼻腔。

   刹那间,所有线索在林国明脑中轰然贯通!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却又觉得情理之中:“你刚才不是在找可能的逃跑路径,而是在验证那个‘鬼’的来路。你怀疑当时窗外根本没有人!”

   “没错。”吴松指向窗框上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刮痕和高处残留的一小截透明渔线,“陆美玲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而是一个被某种机关牵引着悬停在浴室窗外,且在我打开门后又迅速被拉回架空层——的一张傩面!”

   “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凶手不仅仅排除了自己的嫌疑,而且成功地让你怀疑国明……”林海燕仔细琢磨后,跟上了吴松的思路。

   可她又意识到了一个漏洞,那便是低吟声,所有人都听到了。可她还没来得及追问,却听到外面传来了骚乱声。

   紧接着,顾清明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哆嗦着声音道:“吴队,不好了!王老板和龚老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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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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