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四日,午夜。安县,桃花隧道出口。
这是阿源从警八个月以来,最为惊心动魄、情绪波动最为剧烈的一个夜晚。亲眼目睹隧道坍塌的瞬间,于他而言,不啻于亲历小说中描绘的“世界末日”。仿佛下一秒,脚下的大地就会彻底崩陷,整个世界将陷入一片混沌。
报完警后,他躲在车里,将收音机的杂音调到最大,连吃了两块开始融化的巧克力,试图驱散死寂,却仍呆坐了许久,大脑一片空白。无论是在警校的训练,还是八个月的实际刑警生涯,都从未教过他该如何面对如此骇人的天灾。在安县这样的小县城,即便身在刑警队,他平日处理的也多是不起眼的寻常案件,称不上鸡毛蒜皮,却也极少涉及生死,无非是追捕嫌疑人时有些磕碰碰撞。
“头儿,你千万不能有事……”阿源反复拨打吴松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那句冰冷而机械的“您所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每一声忙音,都像重锤敲击在他心上。
大约半小时后,身后传来的警笛声以及后视镜中由远及近、穿透雨幕的车灯光束,才将阿源从呆滞中惊醒。看到县局的车以及消防救援等部门的车辆相继停下,他心中才涌起一股切实的安全感。他第一时间向带队同事汇报了此前发生的一切,以及桃花岛上可能被困人员的情况。最令他忧心的是,他无法确定隧道塌方发生时,是否有人车正在其中。
警方和救援人员迅速展开行动,但现场的严峻形势立刻给所有人的心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滂沱大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密集的雨点疯狂砸在车顶和抢险车闪烁的警灯上,发出急促而令人心焦的噼啪声。
隧道入口处,堆积如山的泥土和碎石仍在不时簌簌滑落,仿佛一头尚未餍足的巨兽,随时可能再次张开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数道强力手电光柱竭力穿透厚重的雨幕,聚焦在塌方体上,然而光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混乱、死寂和无处不在的巨大危险。
连阿源都能清醒地意识到,救援工作面临的不仅仅是已经发生的坍塌,更是这持续不断的暴雨和极不稳定的山体所带来的叠加风险。
“不能再往前了!”一位经验丰富的消防中队长厉声拦住了几名想要靠近观察的队员,他指着塌方体上方几道新鲜的裂痕和不断渗水、已然饱和的坡面,声音凝重,“二次甚至三次坍塌的风险极高!现在贸然进入,不是救援,是送死!”
命令被迅速而坚决地传达下去:所有人员、车辆,立即后撤至绝对安全区域,紧急设立临时指挥部,统筹抢险救援工作。
阿源也被要求退到后方安全地带。他看着救援帐篷在泥泞中快速支起,各部门高效运转却又因险情不得不暂时按兵不动,心中涌起更沉重的焦虑和无力感。雨,还在无情地下着,冲刷着摇摇欲坠的山体,也煎熬着阿源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振动,震得他头皮微微发麻。点开信息,阿源骤然松了一口气——发信人竟是吴松!信息发送的时间,几乎与隧道塌方同步。这让他心中燃起强烈的希望:吴松还活着,只是和其他宾客一样,被困在了桃花岛上。
信息内容极为简洁,只有一张用手机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正是他之前追查的那辆与姚倩失踪有关的黑色SUV,车牌号码清晰可辨。
阿源立刻快步走向正在参与救援部署的县局同事:“我先回局里处理急事,这里就拜托你们了!”
现场的救援工作,阿源确实使不上力。他眼下能做且必须做的,是坚定相信吴松安然无恙,并尽快找到那辆黑色SUV,找到姚倩,让吴松没有后顾之忧。然而,他面临一个暂时无解的困境:桃花岛通讯完全中断,他无法与岛上取得任何联系。
过了午夜十二点,阿源驱车回到警局。不顾全身湿透,他火急火燎地召集了技术科和负责外围排查的同事,全力追查那辆黑色SUV的去向。
此时已是深夜,安县境内因持续暴雨已引发多处塌方。全县相关部门都在全力投入抢险救灾。除了县城主要路段有监控覆盖,周边乡镇几乎都是监控盲区。想在短时间内锁定那辆车的踪迹,无疑是大海捞针。
负责外围排查的同事李可动用了所有私人关系,紧急联系交警大队,直到天快亮时,才终于查到一丝线索:“下午四点左右,这辆车在离开城南社区后,经过二桥,随后便有意识地避开了所有监控区域,完全失去了踪迹。以二桥为起点,它可能去往任何方向。但基本可以确认,车辆应该还在安县境内,各高速路口均未发现其出入记录。”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清晨六点三十分。暴雨虽已停歇,但窗外依旧雾蒙蒙一片。阿源与吴松失联已超过十二小时。桃花隧道塌方的消息,已在安县县城内扩散开来。一些得知家人前往桃花岛后失联的家属,陆续到附近派出所报警求助。这些人中,既有彭嘉旺的前妻,也有王凯的家人。
连续多日缺乏休息,强烈的困意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即使学吴松灌下几杯浓咖啡,阿源仍感到身心俱疲,难以集中精神。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时,与他同期的同事龚静峰匆匆赶来:“查到车主信息了!”
看着从车管所调出的档案资料,阿源骂了句脏话后,将档案拍在了桌子上。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是套牌车。这个车牌早在一年前已经注销。
“你跟头儿才几个月,师父都还没叫上,脾气就已经像他。”龚静峰拍了拍阿源肩膀,安抚他的情绪。龚静峰早阿源几年入职,性格十分沉稳。
阿源深呼吸一口气:“辛苦峰哥加个班,不管如何要找到这辆车。”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清晨六点三十分。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整个桃花岛被厚重的水雾笼罩,能见度极低。随着彭嘉旺惨死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开,浓烈的血腥气与彻骨的恐慌,也随着潮湿的微风在水雾中无声地扩散、凝固。
后厨里,王敏和刘芳夫妇一人紧握着一把油腻的厨刀,一人手里抓着一双筷子,站在台阶上,紧张地朝着鱼塘方向张望。从鱼塘边人群的反应和隐约传来的哭喊声,他们确认了确凿无疑的事实——出人命了。
刘芳不禁身子一抖,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她一把抓住王敏的手,声音哆嗦着:“我就说……我没看错……是、是一个人……”
王敏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惊骇,拉着刘芳退回厨房,低声嘱咐:“有道官师父在,有警察在,慌么子。我们只管好厨房里的事,别的……莫管莫问。”
王凯与龚伟在陆美玲和林海燕慌慌张张冲出院子后,僵在原地,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他们原本抱着事不关己、甚至隐隐幸灾乐祸的心态,可当他们跟着人群走向鱼塘,闻到那随风飘来的、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时,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攫住。他们或许希望彭嘉旺倒霉,但绝未料到会是如此惨烈的方式。
远远望着鱼塘中那朵诡异而刺眼的“血莲”,龚伟脱口而出:“跟张琦……”
王凯眼疾手快,猛地捂住了龚伟的嘴巴。幸好他们站在人群最后方,无人听到这半句惊人之语,也未察觉到他们脸上瞬间闪过的异常神色。
陆美玲抢先一步冲到最前面,当她看清彭嘉旺以那种诡异姿势浸泡在血水中的尸体时,吓得一个踉跄,脚下打滑,差点直接滚落进鱼塘。万幸罗成与顾清明反应迅速,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奈何陆美玲身体笨重,惊惶之下一屁股摔坐在泥泞里,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林海燕作为救援队长,在资江里打捞过无数溺亡者,眼中除了巨大的震惊,并无太多惧色。她不露痕迹地与罗成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快步朝停车坪方向走去,准备取用打捞设备。
罗成蹲下身,试图安抚几近崩溃的陆美玲:“姐,我们先送你回去歇会儿。”
“不!我不走!”陆美玲挣扎着想要起身,竟有要扑进鱼塘的架势。
徐桂见状,连忙上前与罗成一起,生拉硬拽,总算将情绪失控的陆美玲架回了林家祖宅。
王凯与龚伟对视一眼,也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顾清明鼓起勇气,向前挪了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向吴松陈述:“吴队,早上我和徐桂叔起来,就听陆阿姨说嘉旺叔不见了。我们出来分头寻找,结果……就在这里发现了他……”他的声音在清晨湿冷的雾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林国明此刻已完全清醒,站在吴松身侧,脸色比弥漫的晨雾更加苍白。他的呼吸明显急促,看向吴松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看,我昨夜最深的担忧和预感,终究还是应验了。
吴松迎着冰冷潮湿的雾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个人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迅速切换到一名刑警的职业状态。他拿出姚倩那部像素较高的手机,调整好角度,开始对着鱼塘中姿态诡异的尸体以及周围环境,进行多角度、细致的拍照取证。
除了尸体本身,他更将镜头焦点对准塘边泥泞不堪的地面。然而,昨夜持续的暴雨直到天亮前才停歇,加上清晨多人惊慌失措地来回奔走、踩踏,现场早已是一片狼藉。泥浆与血水混杂,脚印重叠交错,几乎不可能提取到任何清晰、有价值的足迹或其他痕迹。
眼前的犯罪现场,已被自然和人为因素彻底破坏,这无疑给接下来的侦查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吴松的眉头紧紧锁住,心中的无力感与案件的诡异程度一同加深。
就在这时,林海燕从停车坪匆匆返回,她带来了救援队专用的折叠担架、救援包等打捞设备。
“想不到,这些东西会在这里派上用场。”林海燕轻声说道,语气复杂。
“辛苦燕姐了。”吴松接过林海燕递来的潜水服,利落地换上,戴上橡胶手套。在下塘之前,他想起什么,将手机丢给了顾清明。
顾清明接过手机,立刻明白了吴松的用意,迅速用快捷方式打开了相机功能,准备记录过程。
手机镜头捕捉到的画面中:吴松下到鱼塘,浑浊的泥血水瞬间没至他的腰间。他淌着令人作呕的血泥,艰难地朝着尸体所在的位置靠近。
行至尸体旁,吴松已经气喘吁吁。看着周围凝结的暗红色血水,他深呼吸一口气,依据林海燕在岸上的指示,一只手抓住尸体的上臂,另一只手抓住头发,借助水的浮力,缓缓将沉重的尸体拖向岸边。
林海燕与吴松合力,试图将尸体往岸上拖拽。然而,彭嘉旺身材肥胖,此时尸僵已现,身体沉重僵硬,加之塘边泥土黏腻湿滑,林海燕一时使不上全力,竟与尸体一道向下滑去。千钧一发之际,罗成出现在她身后,一把稳住了她。同时,林国明也上前帮忙,抓住了尸体的脚踝。几个人一齐用力,终于将彭嘉旺的遗体拖上了岸。
尸体离开水面的刹那,带起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血腥和泥腥的恶臭,在旁边专注拍摄的顾清明忍不住侧过头,强忍住胃里的翻腾,不敢再直视那惨烈的画面。
尸体被平放在展开的担架上,抬到了桃树下相对宽阔的区域,彻底暴露在灰白惨淡的天光下。林海燕迅速从救援包中取出一条白色毛巾,轻轻盖住了尸体的脸部。
吴松从鱼塘里艰难地爬上岸,厚重的防护服上沾满了泥浆与血污。他顾不上清理,立刻凑近担架,仔细检视彭嘉旺的尸体。桃花岛此刻已与外界彻底隔绝,无法报警,更没有法医能到场。吴松只能依靠自己多年的经验和直觉,对尸体进行最初步的检验。
“燕姐,麻烦你帮我记录一下。”吴松脱下脏污的防护服,换上一副新的橡胶手套。手套紧绷在手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俯下身,轻轻掀开盖在脸上的毛巾。可见彭嘉旺双眼圆睁,瞳孔已然扩散。面色呈现骇人的青紫色,口鼻周围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沫和泥水混合物。吴松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件廉价的剧组T恤上——左胸心脏位置,有一处极为显眼的破口,周围的布料被大量暗褐色的血迹浸透、板结。
“主要致命伤在这里。”吴松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被血黏住的纤维边缘。一个狭长的、边缘相对整齐的创口显露出来,深度显然不容乐观。“凶器是单刃锐器,宽度约两指,刺入角度略微向上,很可能直接刺中了心脏。”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从出血量和尸体表征初步判断,应该是当场死亡。”
罗成伸手从旁边的桃树上扯下几片叶子,擦了擦手,呼吸仍因之前的紧张和用力而略显急促:“到底……会是谁杀了嘉旺叔?”
就在这时,祖宅内隐隐传来了道官师父持续而低沉的诵经声。林国明转向吴松,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路是断的,岛是孤的。还能有谁?凶手……肯定就在我们这些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