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松将一身污泥、狼狈不堪的彭嘉旺带回林家祖宅时,陆美玲一见他这副模样,先是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随即忍不住数落起来:“你个背时鬼!碰哒鬼啊?让你去拿个酒,你搞么子去哒,搞成这副鬼样子!”
彭嘉旺略带嫌弃地推开她想搀扶的手:“你莫碰我,我腰都快摔碎嘎哒(摔碎了),疼得很。”
林海燕已经安抚蒋红梅睡下,从“包房”出来后,凑到吴松耳边低声嘀咕:“他们俩年轻的时候,好过一阵。只是后来……阴差阳错,没成。”
“我知道。”吴松坐下时,闻着空气中烛火、香灰和湿气混合的怪异味道,精神有些恍惚。
林海燕给吴松倒了杯热水,吴松顺手撕开一条速溶咖啡粉冲了下去。直觉尖锐地提醒他,必须保持绝对清醒,今夜或许要陪着林国明守灵到天明。不知为何,从这一刻起,他对道官师父那持续不断的诵经声,尤其是尖锐刺耳的乐器声,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厌烦。若在平时,他恐怕早已烦躁地龇牙咧嘴,甚至出声制止。但此刻,他只能强行压下所有个人情绪。
龚伟和王凯也凑过来看热闹,但眼神中难以掩饰地对彭嘉旺“平安归来”流露出失望。他们像看戏一样,围着彭嘉旺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王凯不阴不阳地补上一句:“我看你他妈就是舍不得你那几瓶破酒,故意躲起来了吧?”
回来之前,吴松曾对彭嘉旺千叮万嘱,让他隐瞒部分真相,尤其是“撞见傩面鬼影落水”那一节。然而,当被龚伟几人围着追问,尤其是陆美玲像蚊子一样在耳边不停念叨时,彭嘉旺还是没能守住秘密。他不仅巨细无遗,甚至添油加醋,将如何遇见那个恐怖傩面鬼影的过程说得活灵活现,最后心有余悸地指着那口黑漆棺材,声音发颤:“他……他真的要来索命了!”
陆美玲一听,立刻抓住彭嘉旺的胳膊,一副沉冤得雪的架势:“你看!我就说嘛!我真看见哒!不是我眼花!”
王凯和龚伟对视一眼,脸上写满了对陆美玲和彭嘉旺这种“迷信”行为的嫌弃。此时,正蹲在台阶边清洗鞋上泥巴的顾清明,非常确定地从王凯那嫌弃的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警告”意味。他开店迎客多年,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你们跟他无冤无仇,他索么子命?”龚伟用带着浓重安县方言的口音说道,语气带着讥讽,“再说了,法事做着呢,道官师父都在,正气镇着呢,你们怕个卵!”
坐在旁边桌上喝茶的徐桂也搭了句腔,语气倒是平和:“彭老板,你还是快点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了吧。刚才恰哒酒,又掉水里,莫搞感冒哒。”
彭嘉旺如何察觉不到龚伟那不善的眼神,顺势站起身,嘟囔着往浴室走去。他内心也极度希望自己只是产生了幻觉。然而,当他打开淋浴冲洗身上的泥巴时,却隐约感觉到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而浴室的门闩,他记得自己刚才好像并没有从里面锁上!
一种莫名的恐惧再次攫住他。他快速擦干身子,套上那件林国明提供的剧组T恤,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浴室门——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然而,门外的景象让他愣住了。窗外站着的人影竟然是罗成。罗成正倚着墙抽烟,眉头紧锁,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他头发湿漉漉的,穿着拖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看样子是刚冲过澡。
彭嘉旺立刻放下了抡起的拳头,松了口气:“你在这里搞么子?吓我一跳。”
罗成听到彭嘉旺的声音,仿佛才从沉思中惊醒,连忙挤出一丝笑容:“里面太吵了,出来静一静,抽根烟。”
彭嘉旺甩了甩头上的水珠,见四周无人,忽然心生一计。他干脆反手关上浴室门,然后熟络地从罗成口袋里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根。
“听王凯说,你最近业务不错啊,接了不少大单子。”彭嘉旺试图套近乎。
罗成斜睨了彭嘉旺一眼,似笑非笑:“嘉旺叔,您那个烂尾楼的摊子,我是真没半点能力帮上忙。要是您缺打牌的本钱,我倒是可以借您点应应急。”
彭嘉旺用笑声掩饰尴尬,深吸一口烟:“叔叔我哪敢想麻烦你那个。就是想请你找个时间,帮我约下海燕妹子。她叔叔跟农商银行的关系好,看看能不能……”
“嘉旺叔您真爱开玩笑。”罗成打断他,将烟头丢进旁边的排水沟,站起身,“林队她不就在堂屋吗?您想约她直接说就好了。我跟她又不熟。”说完,他拉开浴室门,径直往灵堂方向去了。
彭嘉旺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悻悻然地晃悠出浴室。站在台阶上,他看到雨棚里王凯和龚伟已经拉上陆美玲和徐桂,又摆开了牌局打跑胡子。他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本就不太情愿的徐桂挤下了牌桌。徐桂乐得清静,转身进了灵堂,和顾清明一起,默默地跪在林国明身后随拜。
王凯见彭嘉旺坐下,没好气地将牌一丢:“都一点多了,困死了,我要去睡觉了。”
“我也没精神了,扛不住了。”龚伟配合地打着哈欠站起身。
王凯和龚伟一前一后走出雨棚,往浴室方向走去。浴室门边靠墙放着一个木梯,爬上木梯可以通往二楼。二楼有四个房间,已经被罗成提前收拾出来作为客房。
看着楼上某个房间亮起了灯,彭嘉旺得意地坐在陆美玲旁边,一副“大功告成”的架势。
陆美玲早就察觉到了王凯离席时的不快,神情变得严肃,低声提醒彭嘉旺:“我提醒你啊,做事要讲究方法,莫把路走绝哒。”
彭嘉旺回给她一个“放心”的笑脸。就在这时,后厨的灯熄灭了。王敏和刘芳夫妇提着装换洗衣物的袋子,走向浴室。
大约过了十分钟,陆美玲从包里翻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王敏夫妇从浴室出来后,跟守在灵堂的罗成打了声招呼,便进了厨房与灵堂之间的那间厢房,看来也是休息去了。
陆美玲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丢下彭嘉旺走进灵堂,对正在和吴松低声说话的林海燕说:“海燕,你去困觉不?要不我跟你睡一间房吧?”
林海燕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目光征询吴松的意见。
“不早了,燕姐你也去休息吧。”吴松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跟他们一起守夜。”
林海燕这才点点头,陪着陆美玲上了二楼。恰在此时,道官师父这场法事也结束了。他们脱下法袍,一同进了林国明的房间,看来是打算三个人挤一张床将就一下。
灵堂里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林国明对剩下的人解释道:“今天晚上所有的法事都结束了。各位累了的,都可以去休息了。”
“我实在扛不住了,去眯一会儿。”罗成哈欠连天,困意已经无法掩饰。这一整天他忙前忙后,确实累坏了。
罗成上楼前,本想叫上彭嘉旺一起。可一转身,却见彭嘉旺早已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此刻像条死狗般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鼾声如雷。
顾清明和徐桂原本打算守夜到天亮,可见众人都散去,便也跟在罗成身后上了楼,选择了左侧靠外的一间房,两人挤在了一张床上。他们关上门时,还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王凯和龚伟此起彼伏的鼾声。
林海燕和陆美玲睡在右侧靠屋后的房间里,此刻还能隐约听到她们在低声闲聊,话题似乎是林海燕生病儿子的病情。
“你崽么子样哒?我也冇抽出空去看。”
“不乐观。现在就是,强留……”
“唉。他们都不敢问你,他爸爸到底是哪个。姐姐倚老卖老,你一个人太苦哒。他爸爸也该出来负责任哒。”
“唉。”
提及儿子,林海燕的声音带着哽咽,忍不住啜泣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墙,罗成躺在黑暗中,听着那压抑的哭声,神情也跟着黯淡下来。
“说起来,生崽真滴冇得用。你看我崽,我拼死拼活养得十八岁,结果出去就是十六年。死噶哒一样。”
“有他的消息吗?”
“听哒说,到柬埔寨去哒。我就当他死噶哒。你要晓得,娘崽娘崽,是要缘分滴,强求不得。”
他闭上眼,身体极度疲惫,脑子却因为隔壁的谈话声异常清醒。于是,他伸出手,用指节在木板墙上,有节奏地、轻轻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紧接着,隔壁陆美玲和林海燕的说话声逐渐低了下去,最终被平稳的呼吸声取代。
灵堂内,此刻只剩下吴松和林国明两人。雨点敲打在院中雨棚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永不停歇的闷雷。只是这午夜时分的“雷声”,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塑料膜,给人带来的不是惊醒,而是沉重的疲惫和无法抗拒的困意。昏黄的灯光下,他们二人的脸上都泛着一层油光。
吴松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林国明对面,后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寻找一点支撑。
林国明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盆里微弱的余烬:“吴队,其实你可以去眯一会儿。”
炭火里不知何时混进了一块含烟较多的杂木,冒出的青烟辛辣刺眼,熏得吴松眼眶发红。
“他们撞见的‘鬼’,是你设计的吧?”吴松摆摆手,试图驱散扑面而来的烟雾,单刀直入地问道。
林国明抬头看了吴松一眼,眼神平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低头拨弄炭火,甚至俯身吹气,想让那块烟木烧得更旺些。结果弄巧成拙,烟雾反而越来越大,呛得他自己连咳了几声。
吴松看不下去,直接起身将炭火盆端到远处通风的地方。经风一吹,那块烟木“呼”地一下燃起了明火,烟雾顿时小了许多。
林国明放下火钳,拍了拍手上的灰,此刻的他,全然不是面对外人时那副温和、总是眼含悲痛的孝子模样,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吴队,这是我父亲的葬礼。”
“所以,这就是你的计划,对吗?”吴松站起身,避开方才烟雾缭绕的区域,目光如炬,“你故意制造恐慌,散布‘鬼影’的传言,是想点燃一把火……”
林国明瞥见供台上的香即将燃尽,起身走到供台前,重新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插入香炉。他久久地凝视着林建坤的遗像,眼神深处那股与年龄不符的、冰冷的煞气再也无法完全隐藏。
他搬了把椅子到灵堂门口的台阶边坐下,望着外面依旧未停的雨幕,点燃一支烟,声音低沉:“原来这就是吴队不敢合眼的原因。”
吴松使劲眨了眨被烟熏得流泪的眼睛,搬着椅子坐到林国明旁边,让夜风稍微吹散一些疲惫。“我知道这无异于养蛊,风险极大,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林国明递给吴松一支烟,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如果可以,我希望吴队能在我父亲入土为安之前,把真正的凶手揪出来。”
从这句话以及林国明此刻的反应,吴松几乎可以断定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果然是你。”
“除了上厕所,我根本没有离开过灵堂半步。我相信,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眼皮底下。”林国明吐出一口烟圈,脸上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忧虑,“吴队,我真的很担心今晚会出事。如果可以,陪我一起守到天亮吧。我不希望……我父亲的棺木,沾上不干净的血。”
吴松点燃烟,辛辣的烟雾暂时提神。他的双眼再次像扫描仪一样,试图穿透林国明的眼神,看清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然而,林国明此刻眼中那份混合着悲伤、决绝和一丝恳求的真诚,反而让吴松感到一阵寒意。如果“闹鬼”事件是林国明人为策划,那么阻止他即可。但如果不是他……那么那个制造“鬼影”的人,就如同陆美玲和彭嘉旺所见,真的隐藏在暗处,这让吴松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和无力。
一根烟抽完,强烈的困意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吴松感到眼皮重如千斤,不自觉地靠在了身后的廊柱上。他拼命想要支撑住精神,死死盯住林国明,盯住雨棚里鼾声大作的彭嘉旺,盯住这宅子里的一切。他告诉自己,至少要撑到天亮。
然而,姚倩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脑海。
与姚倩争吵、冷战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反复闪现,让他的精神开始涣散。他在想象阿源是否收到了那条关键短信,是否已经找到了那辆黑色SUV。甚至,想象的画面开始变得光怪陆离,他竟看见姚倩抱着一个模糊的孩子,微笑着向他走来……
直到被惊醒前,吴松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梦境。在梦里,他终于找到了姚倩,手机定位清晰地显示她就在眼前。他甚至能听见姚倩在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可当他冲上前时,却发现一道透明却坚不可摧的玻璃罩子,将姚倩牢牢困在其中。无论他用拳头砸、用身体撞,那玻璃罩都纹丝不动,将他隔绝在外。
“阿松!快醒醒!”林海燕急切而带着惊恐的呼唤声,将吴松从噩梦中猛地拽回现实。
吴松惊醒的瞬间,旁边的林国明也几乎同时弹坐起来。两人的反应都透露出同一个信息——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此时,窗外已然透出灰蒙蒙的天光,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看着林海燕和陆美玲惨白的脸色和惊慌的眼神,吴松心脏猛地一缩,感应到大事不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陆美玲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彭嘉旺……彭嘉旺不见哒!我们里外都找遍了!”
“我和美玲姐楼上楼下、屋里屋外都找了一圈了,都没看见他!”林海燕额头上沁出冷汗,声音发颤,“清明和罗成已经到外面去找了!”
林国明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指着雨棚:“我记得……他昨晚就睡在那里的桌子上啊……”
王凯和龚伟显然也没睡醒,揉着眼睛从楼上下来。王凯满脸不耐烦:“吵什么吵……他会不会自己先走了?”
就在这时,徐桂慌慌张张地从院外狂奔进来。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话都说不利索:“出……出大事了!死……死人了!”
“在哪里?!”吴松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如同惊雷炸响,所有睡意瞬间消散。
当徐桂用尽力气吐出“鱼塘”两个字时,吴松已经像箭一样冲出了院门。他狂奔到鱼塘边时,罗成和顾清明像两尊泥塑般呆立在昨天那棵桃树下,见到他,嘴唇翕动,却因极度震惊而语无伦次。
强烈的懊悔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怒火。如果他昨晚能坚持住,没有睡着,如果他睁着眼睛守到天亮,眼前的事就绝不会发生!
鱼塘里原本浑浊的泥水,此刻已被大量鲜血染成了暗红色。从桃树下望去,那一片血污在灰白的天光下,宛如一朵被狂风摧残过的、诡异而硕大的血莲。而一具蜷缩在血血泥中的尸体,赫然便是那血莲中央,最刺眼、最恐怖的花蕊!
尽管看不清脸,但从尸体的身形以及脚上那双沾满血泥、却依稀可辨的昂贵皮鞋来判断——死者,正是彭嘉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