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失踪
李珏2025-10-09 14:384,226

   资江的水位已经上涨到了安县历史最高的水位。防洪警报持续地在县城上空响起,提醒市民柘西水库已经开了五个泄洪闸口。下游已经有不少城镇遭受了灾害,彻底打乱了整个安县的节奏。

   电视新闻里播报着各地的灾情与救援情况。这些新闻中,夹杂了一条即时新闻:神君庙惊现枯骨,十六年悬案或连根拔起。

   神君庙挖出枯骨的事件,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安县,激起的却远非涟漪,而是无声的骇浪。暴雨持续倾泻,冲刷着泥泞的土地,也冲刷着尘封十六年的罪恶与冤屈。

   林国明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资江边,目送着一辆贴着省城电视台标志的大巴离开。纪录片的拍摄已经全部完成,剧组的同事都已经离开。只有他,此时还不能走。

   那日林国明站在神君庙破败的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警方人员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属于他父亲的骸骨收殓入袋。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划过他异常平静的脸颊。那份平静之下,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仿佛所有的悲痛和震惊都已冻结,转化为某种更为坚硬、更为决绝的东西。

   暴雨拍打着雨伞,雨化作一阵雾气,在林国明眼前飘飞。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漠然。他翻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出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如何了?”

   “结束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终结般的力度,“戏唱完了,该办正事了。”

   他所谓的正事,就是为他失踪十六年、如今以最惨烈方式重现的父亲,举办一场迟来的葬礼。

   他没有选择县城的殡仪馆,而是直接联系了桃花岛林家老宅仅存的几位远亲,态度坚决甚至有些专横地要求立刻开放那座早已荒废多年的祖宅。同时,他拨通了一个电话,打给本地的丧葬队伍,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地预订了全套的传统丧仪服务,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桃花岛布置灵堂。

   “林先生,这天气……桃花岛的路恐怕……”对方在电话里显得十分为难。

   “加钱。”林国明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三倍。明天之前,灵堂必须布置好。棺木要最好的,法事要做足五天,一刻不能少。”

   不等对方再回应,他便挂断了电话。接着,他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这次,他的语气稍微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重:“罗成哥,是我,国明……我爸爸……找到了。是,在神君庙……我想请他回家,回桃花岛老家……需要办一场葬礼,需要您帮忙……”

   他一个个电话打出去,对象不仅仅是亲戚和丧葬人员,还有那份名单上的人——罗成、王凯、彭嘉旺、龚伟、陆美玲、徐桂……他以一种混合着悲痛、恳请和不容置疑的通知的口吻,告知他们父亲的遗骸找到的消息,并“邀请”他们务必前来桃花岛参加葬礼,送父亲最后一程。

   他的行动效率高得惊人,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当警方还在神君庙现场忙碌取证时,林国明便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回到神君庙,最后看了一眼那棵埋葬了他父亲十六年的老梨树,他眼神复杂难辨,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坐上车,亲自护送着载有父亲遗骨的车,冲破雨幕,驶向他那废弃多年的祖宅。

   他要在祖宅,为一切做个了断。

    

   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外面的天气。

   吴松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从深渊里伸出的无形冰手死死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连日来不眠不休的疲惫、对师父之死的悲愤、对案件陷入僵局的焦虑,在这一瞬间,被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几乎要将他灵魂冻结的恐惧。

   “怎么回事?!说清楚!”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嘶哑变形。

   电话那头,姚倩的同事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慌乱和无助:“今天下午她办完离职手续后,说要去拜访一下林队长,然后就去民政局等你。她走之后,我们才发现她的证书和身份证落在了办公桌上。我们给她打电话,根本就打不通。于是,我们想着去林姐家里找她。可到林姐家里,她说倩姐早就走了,情绪好像挺不好的……”

   “你说的林队长,是救援队队长林海燕吗?”吴松的声音绷得极紧,像一根被拉到极限、随时都会崩断的弦,每一个字都透着濒临失控的惊惶。

   “是。林队长的儿子最近住院,倩姐应该是去探病的,想临走前再看看孩子……”

   林海燕。吴松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位他一直十分敬重的大姐的模样。她是他和姚倩共同的朋友,平日里热心爽朗,是安县有名的公益人物。但此刻,这个熟悉的名字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最后的侥幸。他立刻拨打姚倩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那冰冷而机械的“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提示音,像一把钝锤,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恐慌,一边抓起车钥匙像子弹一样冲出办公室,一边用对讲机紧急联系技术部门,声音因急促而显得有些破音:“立刻!定位姚倩的手机最后信号位置!要快!所有资源优先调用!后果我一人负责!”

   出了警局,吴松飞速地赶往林海燕家。车在几乎成河的街道上艰难前行,雨刮器疯狂摆动,却仍赶不上雨水倾泻的速度。

   林海燕开门时显得十分疲惫,眼下的乌青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显示她最近备受煎熬,但见到浑身湿透、面色铁青的吴松一行人,她还是强打起精神,露出了惯有的、令人安心的温和与冷静。

   “阿松?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出什么事了?”她侧身让众人进屋,语气带着自然的惊讶和关切。

   吴松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略显凌乱的客厅——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毛毯,茶几上放着半杯水和一张医院的缴费单,一切似乎都符合一个孩子生病、母亲焦心的家庭场景。

   “姚倩今天下午来过吗?”吴松顾不上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目光锐利地盯住林海燕。

   “来过。”林海燕点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她来看看小斌,坐了一会儿,安慰了我几句就走了。怎么了?”她的目光落在吴松紧绷得几乎痉挛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疑惑。

   “她什么时候走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说要去别的地方?或者见了什么人?”吴松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射出,不容对方有丝毫思考的间隙。

   林海燕思索了一下,语气十分肯定:“大概三点左右吧。情绪……看起来是有点低落,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没多说什么,只说明天就要去省城了。我还劝她放宽心,别太跟你较劲,给你点时间。”她顿了顿,主动反问道,眉头微蹙,“姚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失踪了。”吴松紧盯着林海燕的双眼,试图从那片看似真诚的担忧背后,捕捉到任何一丝一毫的闪烁、慌乱或不自然。

   林海燕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极大的震惊和真实的担忧,眉头紧紧蹙起,声音都提高了些许:“失踪?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她没有将话说完。

   吴松在追查什么案子,林海燕知道。

   再次打量林海燕的神情,察觉到她眼神中的温和与关切,吴松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急躁而失了分寸,于是道:“抱歉,燕姐……”

   林海燕一把抱住了吴松,只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吴松深呼吸了口气,转身离开。林海燕独自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错愕、担忧,以及一丝莫名生出的茫然。

   离开林海燕家,吴松的心情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沉重。直觉像警铃一样在他脑中疯狂作响——姚倩的失踪绝非简单的意外或走失。

   回到局里,技术科和外围排查的同事几乎同时带来了新的发现,让本就凝重的气氛几乎凝固。

   技术科的同事定位到了姚倩手机信号的最后位置:“信号最后出现是在城南社区附近,时间大约是下午三点四十二分。之后信号就完全消失了……”

   外围排查的同事又道:“吴队,我们设法调取了嫂子手机信号消失区域周边所有可能角度的监控。暴雨太大,画面极其模糊,但反复比对后,可以确认有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 SUV 在那个时间段出现过,停留了片刻,形迹非常可疑。但目前完全无法看清车内人员及车牌。”

   几乎是同一时间,阿源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报告冲了进来:“头儿,对林建坤社会关系的紧急排查有重大发现!十六年前与他有过密切接触、尤其是那份名单上的人,最近活动异常频繁,而且……今天他们的动向轨迹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阿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语速极快地汇报:

   “罗成,张家那个被拒之门外的长子,现在的影视工作室老板,他是林国明纪录片的制片人,两人近期联系极为密切!”

   “王凯,吞并张家产业后一跃成为本地茶企龙头,十六年前就是他牵线搭桥,将林建坤介绍给了张琦!”

   “彭嘉旺,张家邻居,当年的关键目击证人,但他的证词经不起推敲,存在无法解释的时间漏洞!”

   “龚伟,被张琦坑得倾家荡产的茶商,案发当天他曾试图绑架张家小儿子张洋!”

   “陆美玲,张家当年的保姆,因盗窃被开除而侥幸躲过灭门,她儿子与张家有深仇大恨,案发后人间蒸发!”

   “徐桂,女儿被张琦害死,他持刀闯张家报复过,坐过牢……”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寒意:“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在最近一两天内,收到了林国明以‘葬礼’为名的正式邀请。而且,根据我们核实到的交通信息和通讯基站切换记录,他们……都已经在今天下午,去了桃花岛。”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吴松的脑海里蔓延开来,并逐渐变得清晰——林国明。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回安县拍摄关于傩戏的纪录片。偏偏是他赶上了暴雨,发现了林建坤的遗骨。偏偏是这个时候,他在祖宅举办丧礼。偏偏是这个时候,当年的嫌疑人都被他请去了桃花岛。偏偏在这个时候,姚倩也失踪了。

   没有理由不让吴松做出猜想:林国明假借拍摄之名,在追查十六年前的灭门案。

   姚倩的失踪,与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莫非这是真凶,对他的另一重威胁,就如那一夜的陌生电话?

   越往下想,吴松越觉得手心冰凉。那股冰冷瞬间蔓延至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他的手机屏幕突然惨白一亮,像黑暗中睁开的恶鬼之眼。

   一条新信息涌入。发信人——赫然是姚倩的号码!

   点开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地理位置。吴松点开地图,一个猩红得刺眼、仿佛是用鲜血标注的坐标点,被精准无比地、带着赤裸裸嘲讽意味地钉死在一个地方——桃花岛,林家祖宅!

   紧接着,不到两秒,第二条文字短信带着死亡的寒意,窜入屏幕,像毒蛇喷出的毒液:“凶手就藏在桃花岛上。”

   吴松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成冰。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阿源!”吴松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焦虑和恐惧而彻底嘶哑变形,成了一声近乎非人的咆哮。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那件浸透雨水、泥尘和烟味的皱巴巴外套,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双眼血红的困兽,猛地撞开办公室的门,大步流星地冲入外面昏暗的、被暴雨彻底吞噬的走廊,冲向那辆能带他冲入风暴中心的黑色轿车。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邪法诅咒,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别无选择,必须去!

   为了姚倩,为了师父,为了揭开那被血色和古老邪术笼罩了十六年的、令人战栗的终极真相!

  黑色轿车发出绝望而刺耳的轰鸣,如同挣脱枷锁的疯狂野兽,猛地扎进深沉而狂暴的雨幕之中。车顶旋转的红蓝光芒,在厚重得化不开的水汽中被晕染、扭曲,模糊得如同濒死之人涣散的瞳孔,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姿态,撕裂雨帘,驶向桃花岛。

  

继续阅读:05 隧道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