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隧道
李珏2025-10-10 09:544,217

  半个月前的安县,并不像现在这般惊慌失措,只忍受着普通南方夏日的酷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令人与县城都显得慵懒无力。离了风扇与空调,任何物件都会变成一滩烂泥。

   七月初二这一日,安县的气温高达四十度。大多数人都在家中或者单位的空调房里躲懒。罗成却顶着高温,继续跑着饭局。到饭店门口停了车后,他在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饭店的迎宾见他面色苍白,要扶他到旁边坐一会儿,他连连摆手说自己没事。当看见一辆大奔进了停车场,他连忙灌了两瓶藿香正气水,撑着精神装作神采奕奕迎了上去:“凯老板你调子蛮高啊,约你吃个饭,比奥运会的门票还难买。”

   大奔上下来的是一个身材臃肿但极具富态的中年男子。此人是安县当地著名茶企“王家山”的老板,本名王凯,人称凯老板。

   王凯似玩笑道:“推了一个董事会议,特意给你留时间,你讲这种话。等下你不自罚个三两,以后的业务你都找我品宣部的谈。”

   饭店的服务生看着王凯与罗成勾肩搭背进了包厢,明面上二人关系亲近是嘴上的铁哥们,可都看得出王凯眼中对于罗成的不屑以及罗成小心翼翼的卑微。他们之间谁是小弟,从身份上便能一目了然。

   王凯的茶企,规模上称得上是“集团”,年产值几个亿。罗成不过是县城里一家传媒公司的老板,整个一年做尽了整个县城的业务,撑死也不过百来万。刨去成本,赚不了几个子。最要紧的是,他三年前的款都只回了不到一半。

   罗成这一次想尽办法约了王凯出来,主要目的是让王凯将他的款结了。现在已经是七月份了,他公司五月份的工资都还没发。再不给公司的几个编导一个交代,他撑不过下半年。

   饭桌上,罗成拿捏着兄弟的姿态,陪着酒,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王凯才终于松了口。王凯表示,他亲自发话,让财务在五个工作日内走完流程。罗成这才安了心。可王凯在喝了另一杯酒后,竟又与罗成哭起了穷,说自己看着家大业大,可几千人要养,市场行情又不好,实在是难。

   眼看着王凯又来了往常那一套,近八十万的款,拖了一年又一年,罗成灌了一杯酒,以微醺的语气笑言:“照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叔叔。十八岁那年,要不是你,我或许在牢里关到现在还没出来。”

   提到这一点,王凯脸上的赘肉忽地紧实了。他轻轻地放下酒杯,眼神中的不快显而易见:“这十几年,我帮你帮得不少啦。”

   “那你就帮人帮到底嘛。”罗成提起杯子,“我这家公司要是再黄了,我卷铺盖到你办公楼门口讨米,你面子上也挂不住,是不?”

   久久地看着罗成,王凯如何感受不到他眼神里的威胁。许久之后,王凯才端起酒杯,舒展了脸上的赘肉:“你放心,就算讨米也轮不到你。彭嘉旺那逼崽子,现在到处化缘,碰见他你躲开些。”

   罗成将杯中酒饮尽,收起了眼神里的锐利:“有你凯老板在,我们这些弟兄,在安县有什么怕的。”

   目送王凯的车离开,罗成在路边的花坛里干呕了几次。看着银行卡里的入账信息,罗成才感知到今日的太阳过于毒辣。

   回公司,安排财务给手下的人发了工资,罗成打算去趟医院时却接到了一个电话。省城的陌生号码。

   罗成接起电话:“请问哪位?”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罗成哥,是我,国明。”

   “国明?”罗成顿了许久才记起对方是谁,“好久不见。你现在在哪呢?听人讲你现在做导演了。”

   “是,我现在在省城做纪录片。”林国明的声音十分明净,“听同学讲,你也在做影视公司。我有个在安县的项目,想着找你合作一下,帮我做制片。”

   罗成犹豫了一下:“什么项目呀?我现在缺的就是项目。”

   林国明沉默了几秒:“民俗纪录片。我想拍一下,安县的傩戏。”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左右,吴松带着警员阿源驱车出了城。出城的路格外堵塞,平日里二十分钟的路程,竟用了近四十分钟。

   天像是被捅漏了底,雨水不是在下,而是在砸,狂暴地冲刷着世间万物。车在能见度极低的雨幕中艰难前行,顶灯旋转出的红蓝光芒被厚重的水汽晕染开,模糊而无力。

   阿源把脸几乎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目光穿透被雨水疯狂冲刷的玻璃,死死盯住前方——那条唯一通往桃花岛的隧道入口,像一头沉默巨兽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喉咙,等待着将他们吞噬。

   “头儿,这路……”阿源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车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隧道口堆积着从两侧山坡滑落的泥石流痕迹,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枝和杂草,不断漫过路面,景象骇人。

   车载收音机里的信号时断时续,播放着关于北京奥运会的新闻。吴松坐在副驾驶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掠过隧道上方那块锈迹斑斑、写着“桃花岛”的旧路牌,雨水在那铁皮上汇成一道道湍急的小瀑布。杯子里的咖啡已经见底,封闭空间抽烟又有不便,放大了吴松对于姚倩下落的焦虑,那广播声就如一群毒蚁在他每一根神经上啃噬。

   昨日此时,林建坤……以那种诡异的方式,“现身”了。肋骨上邪异的刻痕,那本《梅山度亡经》,以及那句“凶手就藏在桃花岛上。”……所有的线索,都像无形的鞭子,抽着他奔向这个风暴中心。姚倩的失踪以及钉死在桃花岛林家祖宅的猩红坐标点,更是像淬毒的冰锥,彻底刺穿了他所有的犹豫和理智。

   更为巧合的是,当年与张家案有牵连的那些嫌疑人,正被林国明以葬礼的名义,齐聚桃花岛。

   是巧合吗?吴松根本不信。

   这是局。近似于带着极度主观的偏执判断,吴松认为这是一个利用死者、绑架生者,将所有人引向孤岛的死亡之局。林国明那张看似软糯无辜的脸背后,是十六年积压的怨毒和冰冷的算计。

   警车碾过泥泞和水坑,最终还是驶入了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车灯勉强切开前方有限的范围,照亮湿漉漉、布满裂缝和老旧补丁的洞壁。隧道很长,顶壁不时有渗水滴落,在车顶打出单调而令人厌烦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的压抑感。

   吴松的手机屏幕闪烁了一下,电量告罄的红色图标顽强地亮起最后一秒,然后彻底熄灭。他咒骂了一声,将手机扔在仪表台上。似是稳定自己情绪,他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阿源。”他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死寂。

   “在,头儿。”

   “车就停这儿。如果我两小时内没出来,也没信号联系你,立刻请求支援,把这里的情况原封不动报告给赵局。”

   “头儿!你一个人进去太冒险了!我跟你一起!”阿源急声道,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的担忧和一丝对未知环境的恐惧。

   “守在外面是命令。”吴松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狠狠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总得留个人……知道我们来了哪儿,死哪儿了。”他没说出口的是,如果这真是针对他或者所有知情者的局,外面必须有个接应。而且,阿源太年轻,不该贸然踏进这种明摆着的险地。

   警车在隧道中段停下。前方出口的光亮被雨幕遮掩,朦朦胧胧,仿佛永远无法抵达。

   吴松推开车门,暴雨的轰鸣和潮湿冷风瞬间涌入,让他打了个寒战。他裹紧湿透的夹克,从后备厢拿出一把强光手电和一根甩棍插在后腰,头也不回地走向隧道出口的方向。

   “头儿!”阿源探出头喊了一声,声音很快被风雨声吞没。

   吴松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身影迅速没入隧道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

   徒步穿过这条年久失修的隧道远比坐车感觉漫长。地面坑洼积水,头顶渗漏加剧,不时有细小的碎石和泥块“啪嗒”落下。手电光柱在潮湿凹凸的洞壁上晃动,拉长出无数扭曲诡异的影子。吴松的皮鞋早已湿透,踩在冰冷泥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封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尽力忽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痛和因缺乏咖啡因而逐渐升腾起的烦躁与疲惫,将所有感官提升到极致,警惕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动。

   除了风雨声和滴水声,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

   隧道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时,前方出口的光亮逐渐清晰放大。他甚至能闻到风雨带来的、岛上特有的植物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绝不属于自然环境的……香火味和纸钱焚烧的焦糊气。

   终于,他一步踏出了隧道。

   狂风裹挟着暴雨立刻劈头盖脸砸来,他下意识眯起眼,用手挡在额前。

   桃花岛,就在眼前。

   尽管被暴雨压得极其昏暗,但吴松还是能借着傍晚最后的天光,看清岛屿的轮廓。树木在风中疯狂摇曳,如同群魔乱舞。一条蜿蜒的水泥路从隧道口延伸向上,通往一片黑压压的老式砖木瓦房。

   其中最扎眼的,是坡顶一座规模不小的老式宅院,白墙黑瓦,此刻却在暴雨冲刷下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颓败。几点昏黄的光点在宅院窗户后闪烁,像窥探着不速之客的冰冷眼睛。

   那应该就是林家祖宅。

   唯一通往外界的隧道口,堆积着更多从山坡滑落的泥土和碎石,几乎堵死了大半路面,一辆车也别想开过去。回头望了一眼来的方向,隧道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伤口,嵌在山体之中。

   真正的孤岛。

   吴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冷的感觉让他精神稍振。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潮湿空气,压住身体深处泛起的、因极致疲惫和紧张交织而产生的细微颤抖,迈步踏上通往林宅的路。

   路两旁是荒废的田地和高大的树木,它们在风雨中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低泣。越往上走,那香火和纸钱焚烧的味道越发明显,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形成一种古怪而令人不安的气息。

   林家祖宅后的空地里,无序地停了许多车。其中一辆老旧的面包车,一眼便可辨认出是属于道官师父的。其余的车,大多是本地车牌,其中不乏价值不菲的豪车。

   最引吴松注意的是一辆救援车。从车身上的标识以及车牌,吴松即刻断定,林海燕竟也来了这里。

   经过那辆救援车时,看着地上略显凌乱的车辙印,还有没有回正的轮胎。吴松心下微沉。依照林海燕平日极度规整的习惯,这不该是她的停车方式。除非……她当时并非独自一人,或者,她停车时情绪并不平静。

   林家祖宅院门大开,门口挂着惨白的灯笼,灯罩上写着黑色的“奠”字,在风中剧烈摇晃,光影乱颤,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院内似乎搭了雨棚,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些人影,但异常安静,只有风雨声和隐约传来的、单调哀戚的唢呐声,吹得不成调子,更添几分凄凉诡异。

   吴松走到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往下淌。他停下脚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院子里的人。

   几张或惊愕、或戒备、或麻木的脸抬起来,看向这个浑身湿透、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一个穿着考究户外装、身材壮硕、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和气表情的男人最先反应过来,迎了上来。

   “这位……先生,你这是?今天林家办白事,你是不是……”此人正是罗成,这场葬礼的“总管”。

   吴松亮了一下证件,雨水立刻打湿了深蓝色的封皮:“刑警大队,吴松。来找人。”

   罗成走近了才看清楚,眼前这邋遢的男人竟然是刑警队长吴松。多年不见,他一直以为吴松还是当年的英俊少年。

   吴松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院子里原本凝滞的气氛瞬间绷紧了几分。几道目光立刻锐利地投向他,又迅速移开,交织着惊疑、警惕和不易察觉的恐慌。

   戏幕,已然拉开。而他,这个不速之客,被迫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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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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