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晚上七点十五分。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吴松全身上下没有一根干纱,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鞋子和裤脚上溅满了泥浆。任谁都能看出,他登上这座孤岛的路途有多么艰难。
院子里搭了一个结实的红色雨棚,勉强隔绝了倾盆暴雨。雨棚下摆了几张桌子,有一桌人正默不作声地喝茶、吃着点心,另一桌则在打牌。那些面孔,与罗成一样,都是吴松熟悉的旧识。这些人对于他的突然闯入,心思各异,目光中交织着惊疑、戒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然而,他们最终都默契地收回了视线,将吴松当作前来吊唁的普通宾客,继续着各自手头的动作,仿佛一切如常。
西侧的后厨亮着灯,透过蒙着水汽的窗户,可见一男一女系着围裙在里面忙碌,应是在准备晚饭。这二人是一对夫妻,吴松也认得。安县许多农村的红白喜事,几乎都是请他们做厨子。
正观望间,有一人提着印有救援队标志的军用水壶,从后厨走了出来。吴松一眼认出,此人是林海燕。林海燕也同时看见了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随即快走了两步迎上来:“阿松,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林海燕这句话,像一口冰美式灌入喉咙,让吴松灼热的头脑冷静了一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院门口亮出证件的举动,过于急躁和不合时宜。他冒雨登岛,闯入这场诡异的丧礼,有着极强的目的——寻找姚倩,探查真相。但他不能把目的写在脸上,让自己成为雨幕下唯一明晃晃的刀。
于是,吴松朝着林海燕点了点头,又对跟过来的罗成微微颔首,稍正了正湿透的衣领后,目光坚定地投向正前方的灵堂,迈步走去。
灵堂设在阴森的堂屋,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勉强驱散了些许昏暗,却投下更多扭曲的阴影。堂屋四周的墙壁,看得出仓促整修的痕迹,新旧不一的墙皮斑驳脱落。墙上挂满了颜色各异、绘满诡异符文的经幡以及大小不一的菩萨像。这是安县丧葬民俗中特有的景象,夹杂着儒、释、道三家的元素,在此刻的氛围下,却显得格外阴森怪诞。
一口沉重的黑色棺材停放在灵堂中央,棺材之上架起的一块木板上,点了一圈白色的蜡烛。烛火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上方飘飞的经幡,更衬得那口棺材黑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棺材之下,燃着一盏所谓的长明油灯。在吴松踏入灵堂的一瞬,长明灯灯火猛地摇曳了一番,几近熄灭。灯火摇曳的节奏,竟与主位道官师父诵读经文那含混不清的拖长尾音如出一辙,融合于屋外无尽的雨声之中,为这座林家祖宅更添了几分令人脊背发凉的阴森之气。
站在主位的老道官师父身着玄黑色法衣,头戴莲花道冠,念诵经文的声音低沉而模糊,拖着诡异的长音,听得人昏昏欲睡,又莫名心悸。他两侧的助手,肉眼可见地年轻。其中一个捧着长笛的,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
吴松的心莫名一凛——那眼神极其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这哀戚场合、年轻面容完全不符的冷冽与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但那目光只是一闪而过,又迅速低下,专注于手中的乐器,仿佛刚才只是吴松精神紧绷下的错觉。
若是其他家的葬礼,跟随着道官师父身后跪拜的孝子贤孙,队伍要排到堂屋外的台阶下。可吴松眼前所见的,只有林国明一人。他孤零零地跪在棺前,背影单薄。经罗成低声提醒,林国明才缓缓回过头来。
林国明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脸色苍白如纸,眼圈红肿,活脱脱一个悲痛欲绝的孝子模样。他看到吴松,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那不像纯粹的意外,反倒有几分意料之中的平静,随即又被浓重的悲伤和恰到好处的惊讶所覆盖。
他似是不敢与吴松的目光长时间接触,微微回避后,往前挪动了几步,继而扑通一声,更重地跪伏在了地上。这个动作,像是在行大礼,也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吴松:有任何话,都等按规矩上了香再说。
吴松瞥了林国明一眼,不再迟疑,行至棺材前的供桌边,准备拜见这场葬礼真正的主人——林建坤。不知是不是林国明有意为之,遗像选用的,竟是十六年前那张通缉令上的照片。遗照上的林建坤,时光永远定格在他年轻的时候,眉宇间的神采,与此时三十二岁的林国明像极了。
或因“师公”这一特殊身份,林建坤的眉宇间,天生带着一股可震慑邪祟的煞气。而此刻吴松才惊觉,林国明那看似柔和俊美的外表之下,也隐隐藏着同样一股不容侵犯的冷冽煞气。
与其他宾客只是简单鞠躬不同,吴松神情肃穆,行了一套完整且标准的上香礼。拈香、点燃、高举、躬身、叩拜……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这套突如其来的郑重礼仪,让在场所有暗中观察的人都肃然起敬,也心生疑窦。这代表着吴松对亡者非同一般的敬重。而他上一次行如此大礼,是在他师父秦南天的追悼会上。
上香完毕,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浑浊的空气。吴松这才行至林国明面前,伸出双手,郑重地将他扶起。林国明起身的一瞬,借着力道靠近,吴松才瞥见堂屋最靠里、光线最暗的角落,棺材的侧后方,竟还坐着一个老太太。这老太太头发灰白,身形佝偻,正窝在一把老旧竹椅里打着瞌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吴松一眼认出,那是林建坤的妻子,林国明的母亲,蒋红梅。自从林建坤十六年前失踪后,蒋红梅便带着年幼的儿子离开了安县,去外地生活。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模样并未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身子明显佝偻了,皮肤像揉皱的纸,写满了岁月的痕迹。
在知晓林国明回安县拍摄纪录片时,吴松听阿源提起过,蒋红梅这几年精神上出了严重的毛病,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故而林国明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将母亲带在身边。
林国明完全站起身时,眼眶已然泛红,眼神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悲痛之外,更流露出对吴松此刻到来的深切感激。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这种天气,吴队长还特意跑这一趟,有心了。我父亲……若在天有灵,也会感念。”
“节哀顺变。”吴松回以诚恳,随即目光扫过四周,“礼金是在哪里上?”
“先喝口热茶驱驱寒吧。你这一身都湿透了,可不能病了。”林海燕不知何时端来一杯滚烫的姜茶,送到了吴松面前。茶水里飘着炒香的芝麻、花生和细细的姜丝,散发着辛辣的暖意。
吴松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真实的烫意,他呷了一口:“谢谢燕姐。”
罗成适时地递上一根香烟,这是他作为这场丧礼“总管”对重要客人的礼数:“吴队长,要不……我先给您找一身干爽的衣服换上吧?这身湿衣服裹在身上,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免得感冒了。”
吴松从善如流,仰头将杯中热茶灌了一大口,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中:“那感情好。”
林国明见状,接口道:“辛苦罗成哥带吴队去我房里。我有两身没穿过的秋装,尺寸应该合适。换了衣服,正好赶上吃晚饭。”
罗成应了一声,领着吴松走向堂屋左侧的卧房。他们穿过院子时,雨棚下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聚焦过来。他们原以为警察登门,必然会立刻掀起一场风波,进行盘问甚至搜查。哪曾想,方才一本正经亮出证件声称“来找人”的吴松,竟如此顺从地融入了吊唁的流程,与他们一样,成了这场丧礼的参与者。
林国明的房间颇为凌乱,堆满了杂物。这些杂物大多是丧礼所需用品,成捆的香烛、叠放的纸钱、整箱的酒水饮料以及用麻袋装着的瓜果。罗成走到角落,从一个银色的行李箱里翻出了一件黑色的帽衫、一条灰色的运动棉裤和一条未拆包装的内裤,递给了吴松。
“吴队放心,都是全新的,国明没穿过。”罗成说着,又弯腰从箱底找出一双崭新的袜子和一双干净的登山鞋,“这鞋子也是新的,看码数应该和您的一样。”
“费心了。”吴松口中道谢,心里却闪过一丝疑虑:这些衣物鞋袜准备得如此齐全合身,倒像是林国明早已预料到会有他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并提前做好了准备。
“浴室里有热水器,吴队可以冲个热水澡,会舒服些。”罗成退出房间时,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他确认自己不是错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熟透了的枇杷果香。可房间里,乃至整个林家祖宅,目之所及都没有枇杷的踪影。这气味,或许来源于吴松鞋子或者裤腿上沾染的泥巴。
桃花岛的东侧,确实有一片野生的枇杷林。今年雨水丰沛,枇杷结得极好。但自五年前最后一家住户搬离后,桃花岛便成了荒岛。除了偶尔有徒步探险的人上岛,这片枇杷林几乎无人问津。这几日暴雨冲刷,成熟的枇杷大部分都落在地上,烂在泥里。
从唯一的通道“桃花隧道”登岛后,需绕过林家祖宅,再往东步行近二十分钟,才能到达那片枇杷林。吴松进门后,鞋上沾染了带有枇杷果香的泥巴,便意味着他登岛后、进入林家祖宅前,已经去过了东边。这不免让罗成猜测,吴松此行,绝不只是为了吊丧这么简单。
作为这场葬礼的“总管”,罗成的首要任务是确保一切平稳,不出乱子。他如此尽心替吴松安排,一是为了确认那诡异的“枇杷味”,二是为了博取吴松的几分好感,便于在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中行事。
吴松关上浴室门,反手锁好。他打开淋浴喷头,哗哗的水声响起,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从灵堂方向隐约传来的、如泣如诉的笛声和道官那念咒般的唱经声。他迅速脱下身上早已湿透、冰冷黏腻的衣服,打开热水,让温热的水流冲刷全身。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算是醒了神,不仅洗去了疲惫,也仿佛洗去了从安县县城一路带来的尘嚣,以及登岛探查时沾染的、不属于这里的陌生气息。
浴室内很快雾气弥漫,洗手台上那面老旧的镜子里,凝结了厚厚一层乳白色的水雾。吴松定神片刻,抬起因热水冲刷而微微泛红的手指,用指尖在蒙雾的镜面上缓缓划过,留下几道清晰的弧线。他动作沉稳,线条交织,渐渐勾勒出一幅桃花岛的简易地形图。
的确如罗成所推断的,在闯入葬礼之前,吴松已经在暴雨中的桃花岛上仔细摸查了一圈。
这是他多年刑警生涯养成的习惯。每当进入一个陌生的、可能蕴含危险的区域,他必须首先摸清这里的地形地貌、通道出口。而此次他花时间环岛巡查,还有另一个更紧迫的目的——他要在与林国明正式对峙之前,尽可能寻找姚倩可能被藏匿的踪迹。
桃花岛位于安县的库区,整体形状类似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三角形底边(西侧)紧邻山体,地势高耸陡峭,岩石嶙峋,地形复杂,仅凭一条“桃花隧道”与岛外公路相连。三角形的另外两条边(东侧和南侧)则临水,原本是缓坡,但这几日暴雨导致库区水位疯狂上涨,水面已抬高了十余米,淹没了大量低洼地带。三角形的顶点位置,原本是一个小型水运码头,如今也早已被浑浊的洪水彻底吞没。
桃花岛上,以林家祖宅为中心,零星散落着十二户早已废弃的宅子,大多门窗破败,淹没在荒草与雨幕中。岛东侧有一片果林,除了枇杷,还种着些黄桃及黄皮梨等。西侧则是一片面积近百亩的茶园,茶垄依稀可辨,但显然已荒废多年。茶园里留有遗迹,这片茶园原本属于某家茶叶公司,但随着那公司在两年前破产,这片茶园也成了无主之地。
在沉沉的夜色和瓢泼大雨中,整个桃花岛上,只有林家的祖宅亮着灯火,像茫茫黑暗中的一座孤岛。林家祖宅是砖木结构的老式四合院,白墙黑瓦,是典型的江南风格。祖宅后方,有一户人家的房屋已经彻底拆除,留下一大片空地,如今成了这场丧礼的临时停车场。
出林家祖宅往东侧步行不远,有一间孤零零的红砖房。这红砖房被废弃前,曾是村里的小学。后来,这栋房子在三年前租给了一个做棺材的木匠。如今,那红砖房里堆满了木材和已经做好的、散发着油漆和木头混合气味的棺材。林家祖宅灵堂里那副黑得令人心慌的棺材,就是林国明特意从这间红砖房里“请”出来的。
吴松在镜面上画出的桃花岛地图上,在心里默默标记了几个关键点的位置:隧道出口、码头旧址、红砖房、果林、茶园……在方才登岛后的那两个多小时里,他冒着暴雨,踏遍了岛上除了林家祖宅之外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与姚倩有关的痕迹、气息或线索。如果姚倩真的被带到了桃花岛上,并且还在这里,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被藏在了这座此刻正举办着诡异葬礼的林家祖宅之内。
他一巴掌抹去镜面上的水汽和地图,镜中映出他疲惫但锐利的双眼。他擦干身体,换上了罗成准备的干净衣服鞋袜。将自己的湿衣服丢进角落的洗衣机后,他坐在洗衣机盖子上,再次掏出手机,翻出姚倩的号码。从登岛那一刻起,他已经怀着渺茫的希望拨打了这个号码无数次。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那句冰冷机械的“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不死心地又一次按下了拨号键。这一次,他本已做好了听到同样提示音的准备。然而,令他全身血液骤然发热、几乎要惊跳起来的是——电话竟然拨通了!
听筒里先是传来一阵短暂的、模糊的窸窣声,紧接着,背景音里清晰地传来了与此刻灵堂里一模一样的、哀戚的诵经声和笛声!虽然这个通话状态只持续了两三秒,随即就被对方猛地挂断,再次变成了忙音,但这短暂的连接,已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可怕的真相。
吴松陡然从洗衣机上站起身,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现在能百分之百地确认:姚倩的手机,就在这座林家祖宅里!刚才那通电话,绝非巧合或幻觉。
也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同时,浴室的门外,传来了几下克制的叩门声,紧接着是林海燕那熟悉而温和的嗓音,穿透了水声和雨声:“阿松,你好了吗?饭快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