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泼满了整个林家老宅。
应急灯惨白的光柱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徒劳地扫动,将一张张扭曲恐惧的脸照亮又抛回黑暗。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粗重的喘息和窗外毫不停歇的暴雨声混杂在一起,敲打着每个人脆弱的神经。
“安静!都安静!”林海燕的声音穿透混乱,带着一种惯于应对突发状况的冷静,“只是停电!线路问题!都不要慌,待在原地别动!”
她和她带来的两名救援队员迅速控制着场面,引导众人聚集到堂屋和相连的厢房,那里空间相对宽敞,避免了踩踏。灵堂里那对白色蜡烛成了主要的光源,火苗被从门缝窗隙钻入的风扯得东倒西歪,映照着那口黑沉棺材,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要从中爬出。
吴松借着昏暗的光线,迅速扫视全场。林国明正搀扶着他那位又开始喃喃自语、瑟瑟发抖的母亲。罗成在一旁大声安抚着几个看起来快要崩溃的远亲。龚伟瘫坐在一张条凳上,双手抱头,嘴里不住念叨“完了完了”。彭嘉旺则紧张地舔着嘴唇,眼神飘忽不定。陆美玲和徐桂挨在一起,老太太的手紧紧攥着徐桂的胳膊。顾清明靠墙站着,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混乱与他无关。那个叫刘玮的年轻道官助手,则安静地站在他师父身后,低垂着眼睑,仿佛入定,只有偶尔抬起眼皮时,那冷冽的目光才会短暂扫过人群。
“阿松。”林海燕走到吴松身边,压低声音,“情况不太妙,后山塌方很严重,出去的路肯定一时半会儿通不了。信号塔估计也凶多吉少,我们彻底联系不上外面了。”
“阿源还在隧道那边。”吴松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担心的不仅是自己被困,更担心留在外面的徒弟如果试图冒险进来会发生什么。
“希望那孩子机灵,看到情况不对会等支援。”林海燕叹了口气,递过一个小巧的银色扁壶,“喝口吧,提提神,你脸色很差。”
吴松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一股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是高度数的白酒,灼烧感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被酒精短暂麻痹却无法根除的焦躁。他需要的是咖啡因,不是酒精。
“谢谢姐。”他把壶递回去,目光再次投向林国明。林国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抬起头,隔着晃动的人影,与吴松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未散的惊慌,有一丝隐秘的得意,还有某种冰冷的、难以言喻的期待。
吴松攥紧了口袋里姚倩的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手心。
混乱持续了十几分钟,才在救援队员和林海燕的安抚下渐渐平息。但恐慌并未消失,只是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心头,随着蜡烛每一次摇曳而悸动。
“这样不行,得有点亮光,还得看看有没有备用电源或者发电机。”林海燕说道,“老宅子一般都有准备。”
“好像……好像有台老式发电机,在後院的杂物房里。”一个本家的亲戚怯生生地说,“但好久没用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发动。”
“我去看看。”林海燕的一个队员自告奋勇,拿起一支应急灯。
“我跟你去。”吴松立刻道。他需要活动,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和不断滋生的不祥预感。而且,他也想趁机查看一下这宅子的环境。
罗成也站了起来:“我也去吧,那地方堆的东西多,不好找。”
三人拿着应急灯,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堂屋后门,走向漆黑的后院。雨势稍小,但依然密集,砸在瓦片和地面积水上,哗哗作响。后院比前院更显破败,杂草丛生,几间低矮的厢房黑灯瞎火,像蹲伏在黑暗中的怪兽。
杂物房里堆满了各种废旧家具、农具和不知名的杂物,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手电光柱所及,皆是蛛网和阴影。
“应该就是那个。”队员指着角落一个盖着破油布的东西。
三人费力地挪开周围的杂物,露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汽油发电机。队员检查了一下:“油还有半桶,我试试看。”
他熟练地拉响启动绳。一次,两次……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却始终没能转起来。
“可能化油器堵了,或者火花塞问题。”队员擦了擦汗,“得费点功夫。”
就在这时,吴松的手电光无意中扫过杂物房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堆着几个破旧的木箱,其中一个箱子似乎被打开过,盖子斜靠着。而箱子旁边的地上,隐约有一点异样的反光。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是一个小小的、已经变形的金属片,边缘有些磨损,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漆痕。形状有些奇特,像是什么东西上的碎片。
“这是什么?”罗成凑过来看。
吴松用手指搓了搓那块金属片,眉头紧锁。这形状……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是某种民俗器物上的装饰?还是……
突然,前院隐约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像是女人发出的,但很快又被风雨声淹没。
“怎么回事?”队员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吴松心头一凛,立刻将金属片揣进口袋:“回去看看!”
三人迅速赶回前院。堂屋里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动静,都有些不安地张望着。
“刚才谁叫了?”林海燕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好像……好像是外面……”陆美玲哆哆嗦嗦地说,手指着大门方向,“我好像听到点什么……”
“外面?”林海燕皱眉,“这种天气,谁会在外面?”
一种莫名的寒意悄然蔓延。
吴松走到大门边,侧耳倾听。外面只有狂风暴雨的怒吼。他推开一道门缝,强劲的风雨立刻扑打进来。应急灯的光柱射入院中,除了疯狂摇摆的树木和遍地水洼,空无一物。
“是不是听错了?”罗成说道,“风太大了,像鬼哭一样。”
但龚伟的脸色变得更白了,他猛地抓住身边的彭嘉旺:“你……你刚才也听到了对不对?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彭嘉旺不耐烦地甩开他:“少他妈自己吓自己!就是风!”
然而,他眼神里的慌乱却没有逃过吴松的眼睛。
这时,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道官刘玮,忽然低声对他师父说了句什么。老道官眉头微皱,点了点头。刘玮便拿起一盏应急灯,默默地向通往后院的走廊走去。
“小师父,你去哪儿?”林海燕问了一句。
刘玮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回了句:“检查一下门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难以辨明的口音,很快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这个小插曲让气氛更加微妙。
“故弄玄虚。”彭嘉旺咕哝了一句,似乎想用不屑来掩饰不安。
为了节省应急灯电量,林海燕让大家尽量聚集在灵堂附近,只留两盏灯照明。烛火昏黄,将人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变形扭曲,随着火光晃动而张牙舞爪。
时间在压抑和忐忑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拉长。风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却充满了不确定的威胁。
吴松靠墙站着,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酒精带来的短暂暖意已经消退,疲惫和咖啡因短缺导致的头痛再次袭来。他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
林国明陪在他母亲身边,低声说着什么,试图安抚她。蒋红梅时而安静,时而又会突然抓住儿子的手,眼神惊恐地望向黑暗的角落,嘟囔着“来了……他来了……”
罗成在和救援队员低声讨论着发电机的事,似乎想找工具再去试试。
龚伟和彭嘉旺坐在一起,但彼此无话,一个不停发抖,一个不停地东张西望。
陆美玲和徐桂靠得很近,老太太似乎睡着了,但眉头紧锁。
顾清明依旧靠着墙,闭着眼睛,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睡。
那个道官老师父则重新坐回蒲团上,低声诵念着经文,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风雨声似乎又大了一些。突然,“哐当”一声巨响从后院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被风吹倒砸碎了!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妈的!没完没了!”彭嘉旺骂了一句,猛地站起来,似乎想借此发泄内心的恐惧,“我去看看!别是棚子塌了!”
他也不拿灯,借着堂屋透过去的一点微光,骂骂咧咧地就往后院走廊走去。
“彭老板,等一下,拿个灯!”林海燕喊道。
但彭嘉旺已经快步走进了黑暗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后院除了风声雨声,再没传来任何动静。彭嘉旺也没有回来。
“怎么回事?嘉旺?彭嘉旺?”罗成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攫住了所有人。
“不对劲。”吴松直起身子,从后腰抽出甩棍,“我去看看。”
林海燕也拿起一盏应急灯:“我跟你一起去。其他人留在这里,不要乱动!”
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踏入通往后院的走廊。黑暗如同实质,包裹着他们,应急灯的光柱是唯一能劈开这浓稠黑暗的利器。走廊很长,两边是废弃的房间,门都关着,静悄悄的。
走到走廊尽头,就是后院。杂物房的门开着,刚才那声巨响似乎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吴松示意林海燕跟在身后,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手电光扫过,只见杂物房一角堆放的几个空木箱被风吹倒,散落一地。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彭嘉旺?”吴松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风雨从破旧的窗棂灌进来,冰冷刺骨。
两人检查了整个杂物房,甚至看了看发电机后面,根本没有彭嘉旺的影子。
“他明明进来了……”林海燕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紧张。
吴松的心沉了下去。他举着灯,光柱缓缓扫过地面。泥水、脚印杂乱……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门槛附近。
那里,在泥泞和水渍中,隐约有一个模糊的、并非他们任何人的鞋印,指向后院更深处。而更让他瞳孔收缩的是,在鞋印旁边,似乎掉落了一小片东西——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
那是一小片湿漉漉的、色彩斑驳的硬纸壳,边缘粗糙,像是从什么上面撕扯下来的。上面似乎还画着某种夸张的、扭曲的图案的一部分——像是一只猩红的、怒睁的眼睛!
吴松的呼吸骤然屏住。
傩面!
是傩戏面具的碎片!
他猛地抬起头,应急灯的光柱射向漆黑的后院深处。风雨声中,仿佛有一声极轻的、若有若无的冷笑飘过,又或许,那只是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
林海燕显然也看到了他手中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阿松……”
吴松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攥着那片冰冷湿滑的傩面碎片,目光锐利如刀,刺向无边的黑暗。
彭嘉旺,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而带走他的,似乎正是那纠缠了林家十六年、本应只存在于传说和恐惧中的——戴着傩傩面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