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设在堂屋,惨白的日光灯下,一口黑沉沉的棺材触目惊心。一个穿着黑色法衣、头戴道冠的道官师父正低头默诵着什么,旁边站着两个同样打扮的年轻助手。其中一个助手闻声抬头瞥了一眼,眼神相触的瞬间,吴松心里莫名一凛——那眼神极其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这哀戚场合、年轻面容不符的冷冽与审视,只是一瞥,又迅速低下,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林国明从灵堂旁转出来,他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脸色苍白,眼圈红肿,看起来确实像个悲痛欲绝的孝子。他看到吴松,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别的什么,随即被浓重的悲伤和恰到好处的惊讶覆盖。
“吴队长?”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您……您怎么来了……是为了我父亲……”
“姚倩在哪?”吴松打断他,没有任何寒暄,目光如炬,直刺过去,一步踏前,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脚边形成一小滩水渍。
林国明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愕然和茫然:“姚记者?她……她怎么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失踪了。最后出现的地点,定位在这里。”吴松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林国明,我没时间跟你绕圈子。把人交出来。”
院子里的其他人安静下来,默默看着这场对峙。只有唢呐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哀戚地响着,衬得这雨中的院落愈发诡异。
“吴队长,您一定误会了!”罗成连忙上前打圆场,试图隔开两人,脸上带着和事佬的笑容,“今天是林老先生葬礼,国明他伤心过度,而且我们一直在这里忙丧事,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旁边厢房传来一阵摔打东西的响动和一个老妇人尖厉凄惶的哭骂声:“滚!都滚!建坤回来了……冤魂索命来了……都要死……都得死!!一个都跑不了!!”
一个头发花白、面目慈祥却眼神狂乱涣散的老太太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破旧的扫帚,见人就打。她是蒋红梅,林国明的母亲。
“妈!妈你冷静点!没事的!没事的!”林国明急忙转身去拦她,场面一时混乱。
蒋红梅力大无穷,挣脱儿子,浑浊的眼睛猛地盯住吴松,忽然尖笑起来,干枯的手指直直指着他:“警察……警察来了也没用……傩神要收人啦……哈哈哈……都要死……你!你!还有你!”她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声音凄厉可怖,如同诅咒,“一个都跑不掉!建坤看着呢!他看着呢!他回来啦!!”
她猛地将一样东西砸向吴松,吴松下意识偏头躲过。那东西“啪”地一声掉在他脚边的水洼里——是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粉色外壳,边缘贴着一颗细小的、他无比熟悉的水钻。
吴松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姚倩的手机。
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住正在努力控制母亲的林国明,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他刺穿。
林国明一边费力地抱着挣扎哭嚎的母亲,一边看向吴松,脸上是无奈、悲痛,还有一丝被冤枉的激动:“吴队长!这手机……这手机是我捡到的!就在县里咖啡馆!我承认我用它发了信息引你来,但我绝对没有绑架!我以我爸的在天之灵发誓!我只是想……只是想让你重启调查,还我父亲一个清白!我没办法了!”
他的表演几乎无懈可击,悲痛、无奈、被误解的激动,情绪饱满而真实。
但吴松不再看他。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看向灵堂里那口黑沉的棺材,看向那些神色各异、心怀鬼胎的吊唁者,看向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漆黑夜空。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而他,已经被强行推上了台。
戏幕,才刚刚拉开。
他弯腰,从冰冷的水洼里捡起姚倩的手机,紧紧攥在手心。手机外壳冰冷,雨水更是刺骨,却都无法熄灭他心头那把越烧越旺的焦躁、怒火,以及一丝沉入冰窖般的、为姚倩而生的深切寒意。
“吴队长,您看这……雨这么大,天也黑了,隧道那边情况不明,就算想走也难。”罗成搓着手,试图缓和气氛,“既然来了,不如先进屋歇歇脚,挂个礼,也给林师父上柱香。有什么事,慢慢说,肯定是误会。”
吴松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话。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他看到了缩在角落、脸色惨白、眼神躲闪的旅馆老板龚伟;看到了肥头大耳、强作镇定却难掩不安的装修老板彭嘉旺;看到了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前保姆陆美玲;看到了满头白发、佝偻着背、沉默不语的徐桂;还有那个曾经被张家儿子霸凌、如今是烧烤店老板的顾清明,他站在稍远的地方,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救援队长林海燕也在,她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冲锋衣,正低声安抚着几个看起来有些惊慌的妇女。看到吴松,她投来一个关切又带着询问的眼神。吴松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林海燕的出现让他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半分,但职业本能让他无法完全信任任何人。
“阿松,”林海燕走了过来,声音温和却带着力度,“先进来吧,雨太大了。倩倩的事,我也很担心,但我们在这里站着不是办法。既然你来了,总能弄清楚。”
吴松深吸一口气,压下立刻揪住林国明逼问的冲动。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下,硬来并非上策。他需要观察,需要信息。姚倩的手机在林国明手上,但人是否真的在这里,还是被藏在别处,尚未可知。盲目行动可能反而会害了她。
他点了点头,跟着罗成和林海燕走向灵堂旁边的厢房,那里临时布置成了接待处。雨水顺着屋檐哗啦啦地流下,形成一道水帘。唢呐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暴雨肆虐的轰鸣,以及灵堂里传来的、道官师父低沉而模糊的诵经声,听得人心头发闷。
在接待处,吴松机械地上了香,随了礼金。负责礼薄的是个帮忙的村民。吴松注意到林国明把他母亲蒋红梅劝回了房间,但老妇人断续的、尖利的哭嚎和诅咒声仍隐约传来,像背景音一样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
“吴队长,您别介意,林阿姨受了刺激,时好时坏。”罗成递过来一杯热茶,解释道。
吴松没接茶杯,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道官师父和他的两个助手身上。那个眼神冷冽的年轻助手正在整理法器,动作麻利而专注,似乎对周围的混乱毫不在意。吴松注意到他戴着一副很薄的黑色手套,即使是在室内。
“那位小师父,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吴松状似随意地问罗成。
“哦,您说小刘师父啊?”罗成看了一眼,“是大师父去年在外地收的徒弟,听说很有悟性,这次专门带他来帮忙的。手艺不错,唱经打醮都像模像样,就是不太爱说话。”
这时,林国明安排好了母亲,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疲惫和歉意:“吴队长,刚才实在对不起。我母亲她……自从父亲失踪后,精神就一直不太好,最近更是……让您见笑了。”
“手机真是你捡的?”吴松单刀直入,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千真万确。”林国明苦笑,“就在咖啡馆的卡座缝里。我看到手机屏保是……是您和姚记者的合影,才知道是她的。我本来想联系她归还,但突然想到……想到或许可以借此请您过来。我知道这不对,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父亲背了十六年的骂名,死得又那么惨……我只是想破案!”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眼圈泛红。
“你怎么知道她失踪了?”吴松追问。
“我……我不知道啊!”林国明一脸愕然,“我只是用手机发了那条信息,我并不知道姚记者真的不见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表情无懈可击。要么是演技登峰造极,要么他说的是部分实话。
吴松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换了个问题:“都有谁收到了葬礼通知?名单给我。”
林国明似乎早有准备,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名单:“除了几位本家的远房亲戚和邻居,主要就是这几位了,都是当年……和我父亲、和张家案有些关联的。”
名单上的名字,与吴松掌握的嫌疑人名单高度重合:罗成、王凯、彭嘉旺、龚伟、陆美玲、徐桂、顾清明。王凯是本地茶企老板,尚未到场。
“王老板还没到,路上估计被暴雨耽搁了。”罗成补充道。
“你为什么请他们来?”吴松问。
“我父亲生前与他们都有往来。请他们来送最后一程,不合规矩吗?”林国明反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还是说,在吴队长眼里,他们每个人依然还是嫌疑人?包括我这个‘凶手’的儿子?”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远比雷声沉闷,像是山体垮塌的声音!紧接着,屋里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整个宅子,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灵堂里蜡烛的光芒在不安地跳动,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啊——!”
“怎么回事?!”
“停电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叫声、桌椅碰撞声、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
“都别慌!可能是线路被风刮断了,或者变压器出问题了!”林海燕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大家待在原地别动,小心碰倒东西!我们有应急灯!”
几道光柱亮起,是救援队带来的强光手电。林海燕和她的一个队员迅速稳定着局面。
吴松的心却沉了下去。他猛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按亮屏幕——果然,一丝信号都没有了。之前的暴雨和雷电可能已经影响了基站,刚才那声巨响……
他借着应急灯的光亮,快步走到窗边,望向隧道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声巨响的来源,让他产生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阿源还在隧道那头!
就在这时,林国明的一个帮忙的亲戚连滚爬爬地从大门外跑进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喊道:“不……不好了!后山……后山塌了!信号塔……信号塔好像倒了!路……回来的路被泥石流彻底埋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更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路断了?!”
“信号也没了?!”
“我们……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天啊!怎么办?!”
龚伟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就说不该来!这鬼地方!林建坤死不瞑目,他要找替死鬼啊!”
“闭嘴!”彭嘉旺厉声喝道,但声音里也带着颤抖。
吴松猛地看向林国明。在摇曳的应急灯光下,林国明的脸上清晰地闪过一丝计划得逞的冰冷,虽然瞬间又被惊慌失措掩盖,但没能逃过吴松的眼睛。
是他!即便塌方不是他亲手所为,也绝对在他的预料甚至算计之中!
他把所有人,包括吴松自己,都困在了这座暴雨中的孤岛孤宅里。
而姚倩,或许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吴松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
葬礼的第一夜,在黑暗、恐慌和与世隔绝中,正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