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被捅穿了一个窟窿,雨水不是在下,而是在砸。安县入夏后的这场暴雨,狂烈得让人心头发怵。
雨幕厚重得割裂视线,警车顶灯旋转出的红蓝光线,被水汽晕染成模糊浑浊的一团,挣扎着刺破昏暗。吴松把脸几乎贴在车窗上,才能勉强看清前方若隐若现的隧道入口——像一头沉默巨兽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嘴。
林家老宅所在的林家村,是雪峰湖中的一处被称为“桃花岛”的地方。桃花岛四面被水包围,平常与外界往来主要靠水路。靠山一面,多年前挖通了隧道,修了唯一一条公路,可通县城。
连日暴雨,江水暴涨,水路已不通。吴松只能选择公路。
“林国明领回了林建成的遗骨后,修缮了林家的老宅不说,还带着人整修了这条隧道。”阿源指着前方,“毕竟荒废了那么多年,狗都不敢过。”
雨水疯狂冲刷着车身,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巨响。眼前这条被整修过的隧道,似乎印证了“整修无用”的道理,就如临终的老人奄奄一息,岌岌可危。
“头儿,这路……真要进去?”阿源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绷得发白,车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隧道口堆积着从两侧山坡滑落的泥石,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枝和杂草,不断漫过路面,景象颇为骇人。
吴松没有立刻回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隧道上方那块锈迹斑斑、写着“桃花岛”的旧路牌,雨水在那铁皮上汇成一道道湍急的小瀑布。烟瘾和咖啡因戒断带来的烦躁感,混合着对姚倩下落的极致焦虑,像一群蚂蚁在他神经上啃噬。
昨日此时,他还在县局那间被咖啡和烟味腌入味的办公室里,对着“张家灭门案”的卷宗较劲。林建坤的名字,师父秦南天血泊中的眼神,还有姚倩决绝离去的背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缠住。
然后,报警电话就来了。
林建坤……以那种诡异的方式,“现身”了。
电话那头是林国明,声音隔着电流和雨声,听不出太多情绪,只说是拍摄时的意外发现。但吴松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此刻的表情——那张据说软糯如偶像明星的脸上,此刻必定是混合着悲恸、惊惶,以及一丝冰冷的、不易察觉的算计。
十六年的悬案,师父的横死,自己的遇险警告,还有……姚倩的失踪。
最后那条用姚倩手机发来的致命信息,像淬毒的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犹豫。
“想知道你前妻在哪吗?桃花岛,不见不散。”附带的定位截图,那个猩红的点,精确地钉死在暴雨中的桃花岛林家祖宅。
几乎同时,阿源收到了消息:当年与张家案有牵连的那些人,正被林国明以葬礼的名义,齐聚桃花岛。
巧合?吴松根本不信。
这是局。一个利用死者、绑架生者,将所有人引向孤岛的死亡之局。
警车碾过泥泞和水坑,最终还是驶入了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车灯勉强切开前方有限的范围,照亮湿漉漉、布满裂缝和老旧补丁的洞壁。隧道很长,顶壁不时有渗水滴落,在车顶打出单调而令人厌烦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霉味。
吴松的手机屏幕闪烁了一下,电量告罄的红色图标顽强地亮起最后一秒,然后彻底熄灭。他低低咒骂了一声,将手机扔在仪表台上。
“阿源。”
“在,头儿。”
“车就停这儿。如果我两小时内没出来,也没信号联系你,立刻请求支援,把这里的情况原封不动报告给赵局。”吴松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死寂。
“头儿!你一个人进去太冒险了!我跟你一起!”阿源急声道,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的担忧和一丝对未知环境的恐惧。
“守在外面是命令。”吴松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狠狠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总得留个人……知道我们来了哪儿,死哪儿了。”
他没说出口的是,如果这真是针对他或者所有知情者的局,外面必须有个接应。而且,阿源太年轻,不该贸然踏进这种明摆着的险地。
警车在隧道中段停下。前方出口的光亮被雨幕遮掩,朦朦胧胧,仿佛永远无法抵达。
吴松推开车门,暴雨的轰鸣和潮湿冷风瞬间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裹紧湿透的夹克,从后备箱拿出一把强光手电和一把甩棍插在后腰,头也不回地走向隧道出口的方向。
“头儿!”阿源探出头喊了一声,声音很快被风雨声吞没。
吴松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身影迅速没入隧道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
徒步穿过这条年久失修的隧道远比坐车感觉漫长。地面坑洼积水,头顶渗漏加剧,不时有细小的碎石和泥块“啪嗒”落下。手电光柱在潮湿凹凸的洞壁上晃动,拉长出无数扭曲诡异的影子。吴松的皮鞋早已湿透,踩在冰冷泥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封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尽力忽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痛和因缺乏咖啡因而逐渐升腾起的烦躁与疲惫,将所有感官提升到极致,警惕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动。
除了风雨声和滴水声,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
隧道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时,前方出口的光亮逐渐清晰放大。他甚至能闻到风雨带来的、岛上特有的植物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绝不属于自然环境的……香火味。
终于,他一步踏出了隧道。
狂风裹挟着暴雨立刻劈头盖脸砸来,他下意识眯起眼,用手挡在额前。
桃花岛,就在眼前。
尽管桃花岛被暴雨暴雨压得极其昏暗,但吴松还是能借着傍晚的天光,看清岛屿的轮廓。树木在风中疯狂摇曳,如同群魔乱舞。一条蜿蜒的水泥路从隧道口延伸向上,通往一片黑压压的老建筑群。
其中最扎眼的,是坡顶一座规模不小的老式宅院,白墙黑瓦,此刻却在暴雨冲刷下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颓败。几点昏黄的光点在宅院窗户后闪烁,像窥探着不速之客的冰冷眼睛。
那应该就是林家祖宅。
唯一通往外界的隧道口,堆积着更多从山坡滑落的泥土和碎石,几乎堵死了大半路面,一辆车也别想开过去。回头望了一眼来的方向,隧道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伤口,嵌在山体之中。
真正的孤岛。
吴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冷的感觉让他精神稍振。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潮湿空气,压住身体深处泛起的、因极致疲惫和紧张交织而产生的细微颤抖,迈步踏上通往林宅的路。
路两旁是荒废的田地和高大的树木,在风雨中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低泣。越往上走,那香火和纸钱焚烧的味道越发明显,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形成一种古怪而令人不安的气息。
林家祖宅后的空地里,无序地停了许多车。其中有一辆老旧的面包车,一眼便可辨认出是是属于道官师父的。面包车里装着的那些东西,都是用于丧事道场的。其余的车,大多是本地车牌,其中不乏上百万的豪车。
最引吴松注意的是一辆救援车。从车身上的标识以及车牌,吴松即刻断定,林海燕也来了这里。
经过那辆救援车时,看着地上的车辙印,还有没有回正的轮胎。吴松心想,林海燕应该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或许带着队友。因为,依照林海燕开车的习惯,她停车时极守规矩。这也是她独有的强迫症。
林家祖宅院门大开,门口挂着惨白的灯笼,灯罩上写着黑色的“奠”字,在风中剧烈摇晃,光影乱颤,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院内似乎搭了雨棚,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些人影,但异常安静,只有风雨声和隐约传来的、单调哀戚的唢呐声,吹得不成调子,更添几分凄凉诡异。
吴松走到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往下淌。他停下脚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院子里的人。
几张或惊愕、或戒备、或麻木的脸抬起来,看向这个浑身湿透、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一个穿着考究户外装、身材壮硕、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表情的男人最先反应过来,迎了上来。
此人是罗成,是这葬礼的周管::“这位……先生,你这是?今天林家办白事,你是不是……”
吴松亮了一下证件,雨水立刻打湿了深蓝色的封皮:“县公安局,吴松。来找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院子里原本凝滞的气氛瞬间绷紧了几分。几道目光立刻锐利地投向他,又迅速移开,交织着惊疑、警惕和不易察觉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