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办公室,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低气压笼罩,即使窗外暴雨滂沱的喧嚣也穿不透这室内的凝滞。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速溶咖啡粉的苦涩气味,混合着陈旧卷宗纸张特有的霉味,还有一种……属于极度疲惫和高度紧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
吴松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坐在办公桌后。他面前的烟灰缸早已堆成小山,指尖夹着的半截香烟缓慢燃烧,积了长长一截灰烬,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双眼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刚刚接收到的几张高清晰度照片——那是从神君庙老梨树下那具骸骨的肋骨上拍摄下来的特写。
照片上的纹路诡异莫名,深深刻入骨质,绝非自然形成。它们扭曲、盘绕,带着一种原始而狰狞的韵律,即使透过冰冷的屏幕,也能感受到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邪异气息。阿源屏息站在一旁,手里拿着记事本,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沉睡十六年、如今重见天日的邪恶符号。
吴松深吸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狠狠转了一圈,才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按下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喂?”
“周教授,是我,县公安局吴松。”吴松的声音因过度吸烟和缺乏睡眠而异常沙哑,“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抱歉。但有非常紧急的事情,需要您帮忙看看。”
“小吴啊……”电话那头的周老先生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又是为了案子?听说你们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周老先生是省里退休的民俗学权威,尤其对本地梅山巫傩文化有极深的研究,局里遇到涉及民俗宗教的疑难杂症,时常会请教他。
“是的,教授。我刚给您加密邮箱发了几张照片,是从一具陈年骸骨的肋骨上发现的刻痕。非常奇怪,我们完全无法解读,感觉……很邪门。”吴松尽量让自己的描述客观,但紧绷的声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细微的鼠标点击声和老人沉稳的呼吸声。吴松和阿源都能想象出老教授戴上老花镜,凑近电脑屏幕仔细端详的样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办公室里的气氛越发压抑,窗外的雨声仿佛成了催命的鼓点。
终于,周老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苍老的声线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敬畏:“梅山度亡经……”
吴松的心猛地一揪,立刻追问:“《梅山度亡经》?是什么?”他同时向阿源使了个眼色,阿源立刻翻开本子,笔尖悬停在纸面上。
“不会错,吴队长。”周教授的声音异常肯定,“你发来的照片上的纹路,虽然因为骨骼磨损和污垢覆盖不全,但这几个核心符咒的特征非常明显。这不是普通的雕刻或者涂鸦,这是《梅山度亡经》里记载的,一种极为阴损的‘阴刻符’,专门用于‘封印’和‘驱使’。”
“《梅山度亡经》?”吴松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触及了某个不愿回忆的深渊。“是古老梅山巫傩文化中一个极为隐秘、甚至可以说是禁忌的支脉传承。”周教授斟酌着用词,语速缓慢,“它涉及的领域……唉,怎么说呢,大多与非正常的生死之事有关。寻常的傩戏傩舞,是驱邪纳福、酬神敬祖,但《度亡经》走的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让听者消化这惊人的信息。“它通常被记载用于超度那些横死、怨气极重、恐怕会化而为厉鬼的亡魂,仪式极其复杂严苛,目的是强行安抚甚至镇压,防止其滞留阳间作祟。但是……”
这个“但是”让吴松和阿源的心都提了起来。
“但是在一些极为偏门、甚至被视为邪说的极端记载里……”周教授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提及可以通过极其残忍的活祭和特定的邪异仪式,配合这种直接刻印在受害者骨骼——尤其是接近魂魄之所的肋骨——上的阴符,来强行束缚、撕裂甚至奴役死者的魂魄。行那‘以命换命’、‘夺舍续命’之逆天邪法!据说,施术者能以此为自己或他人换取一线生机,或者达成某种极其恶毒的目的。但这代价……骇人听闻,而且从未被证实,只存在于最黑暗的传说里。”
教授再次停顿,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空气中的压抑感几乎实质化。吴松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就像照片上那些被刻印的骨头。
良久,周教授的语气变得更加沉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将《度亡经》的符文直接刻在受害者的肋骨上……这手法……我只在一些最早期的、几乎被销毁的密卷残篇的恐怖描述里见过。这意味著施术者不仅仅是要他死,更是要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甚至可能……是想将他的魂魄永远禁锢驱使,成为其怨毒的工具。这得是多大的仇恨?或者说,施术者所求的‘东西’,需要多么庞大而邪恶的力量来换取?这怨气……不得了,不得了哇……”
老教授的声音带着学术探讨之外的惊悸:“吴队长,这死者……究竟是谁?他生前是做了什么,还是得罪了什么人,怎么会惹上这种……这种可怕至极的东西?”
吴松握着电话的手心一片冰凉,甚至有些湿滑。
林建坤!
师父秦南天那几页被血浸透的笔记上,反复勾勒、打了无数问号的“仪式”二字!
十六年前,张家五口那离奇暴毙、死状各异的惨案现场!
法医老陈描述的,林建坤尸骨上那多处遭受虐打的陈旧伤痕!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梅山度亡经”、“以命换命”、“邪异仪式”这几根巨大而邪恶的线,猛地串连起来,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一根冰冷刺骨的毒刺,狠狠扎入了吴松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勉强维持着镇定:“谢谢您,周教授,您的信息非常重要!后续可能还需要向您请教。”他几乎是机械地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阿源张了张嘴,脸色发白,显然也被这超乎想象的邪门说法震慑住了,笔记本上只零星记了几个词。
就在这时,法医老陈拿着一份报告,几乎是冲进了办公室,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凝重:“老吴!DNA比对结果出来了!确认了!神君庙那具尸骨……就是林建坤!”
虽然早有预感,但最终的确认依然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十六年悬案的关键嫌疑人,竟然早已死亡,而且死状如此凄惨、诡异,牵扯出如此邪门恶毒的古老秘术!
消息像投入死水的巨石,迅速在局里掀起波澜。十六年前的旧案被瞬间激活,各种议论和猜测四起。吴松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立刻正式申请重启“张家灭门案”的调查,并将侦查重点明确指向林建坤的社会关系网,尤其是十六年前与他有过密切接触、且有可能接触到这类邪恶巫傩秘术的人!
他几乎是不眠不休,疯狂地翻阅所有与林建坤有关的旧卷宗,排查每一个可疑的点。他反复推敲师父笔记里那些碎片化的信息,试图将它们与“梅山度亡经”的恐怖描述对应起来。
同时,他丝毫没有放松对姚倩失踪案的追查。技术部门的反馈令人沮丧,姚倩手机最后信号消失的那片城郊结合部,如同监控的盲区,排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他像一头困兽,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墙上挂着的安县地图被他用红笔圈画了无数遍。他反复推演姚倩从林海燕家出来后的可能路线,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可疑的蛛丝马迹。他甚至再次找到了林海燕。
林海燕依旧是那副温和、沉稳又带着些许疲惫的样子。她的疲惫来自于照顾儿子的劳累。她对于姚倩的失踪表示极大的担忧和歉意,反复回忆细节,说法却和之前一致:姚倩离开时情绪不错,还笑着说终于要离开安县开始新生活了,看起来并无异样。她的表情真诚而关切,看不出任何破绽。
两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仿佛都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林建坤的尸骨虽然发现,却引向了更深不可测、更令人心悸的迷雾;姚倩依旧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焦躁、无力、愤怒、还有对姚倩深深的担忧,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吴松的神经。他桌上的咖啡杯以惊人的速度堆叠又清空,苦涩的液体已经无法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太阳穴的剧烈抽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失眠像恶鬼如影随形,即使偶尔合眼,也是师父血泊中的眼神和姚倩可能遭遇不测的恐怖幻象交替出现。师父的死、妻子的失踪、十六年悬案如山般的执念,像三座不断增重的大山,压得他脊背弯曲,喘不过气,眼神却因为极度的焦虑和偏执而亮得吓人。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理智的弦绷紧到了极致,随时可能断裂。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彻底压垮,濒临崩溃的边缘时——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声突兀的信息提示音划破了办公室令人窒息的沉寂。
发信人——赫然是姚倩的号码!
吴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抓起手机。信息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防线:“想知道你前妻在哪吗?桃花岛,不见不散。”
下面附带的,是一张姚倩手机收到的地图定位截图,一个猩红得刺眼的坐标点,精确无比地钉死在那个被暴雨环绕的地方——桃花岛林家祖宅!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致命的邀请,几乎在同一时刻,阿源桌上的内部电话尖锐地响起。阿源接起电话,只听了几句,脸色骤变,捂住话筒急声对吴松喊道:“头儿!队里刚转来的紧急消息!林建坤的儿子林国明,今天一早已经将其父尸骨迎回桃花岛祖宅,正在筹办葬礼!而且……而且根据社区民警刚刚的初步走访反馈,当年与张家灭门案有牵连的那几个人物,罗成、王凯、彭嘉旺、龚伟、陆美玲、徐桂……好像都不约而同地收到了葬礼通知,正陆续往桃花岛去!”
桃花岛!林家祖宅!所有嫌疑人聚集!
“林建成的遗骨现身前,林国明打着采访的名义,也和这些人有过不同程度的接触。”阿源做出完全主观的判断,“头儿,林国明是不是在谋划什么?”
吴松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巨大的动作向后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和那个刺目的红点,脑海中却如同闪电般掠过一连串惊悚的画面:
法医老陈描述的肋骨上那邪异的刻痕……
周教授沉重的话语——“以命换命”、“逆天邪法”、“永世不得超生”……
师父笔记上血淋淋的“仪式”二字……
张家五口离奇惨死的卷宗照片……
还有……姚倩此刻可能面临的未知危险!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恶毒无比的局!
一个利用林建坤尸骨重见天日和姚倩失踪,将他吴松、以及所有十六年前可能与此案有关的嫌疑人,一同引向那座暴雨孤岛的死亡之局!
林国明!这个看似软糯的纪录片导演!他耗费心机,甚至可能绑架姚倩,布下这个局,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父昭雪,不惜一切代价逼出真凶?还是……他要效仿那邪异的《度亡经》,进行一场更大的、针对所有嫌疑人的血腥复仇?!
而姚倩,成了他手中最重要的、逼迫自己就范的筹码?!
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恐惧,瞬间如海啸般席卷了吴松的每一根神经!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程序、所有的警告都被这巨大的冲击碾得粉碎!
他不再有任何迟疑。
“阿源!”吴松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焦虑而嘶哑变形,近乎咆哮,“开车!去桃花岛!立刻!马上!”
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早已被雨水浸过又捂干、散发着潮气和烟味的外套,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撞开办公室的门,大步流星地冲入外面昏暗的走廊,冲向那辆能带他前往风暴中心的警车。
无论前方是龙潭虎穴,是邪法作祟,还是血腥阴谋,他都必须去!
为了姚倩,为了师父,为了揭开那被血色和古老邪术笼罩了十六年的、令人战栗的真相!
警车发出刺耳的轰鸣,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扎进夜幕和狂暴的雨幕之中,车灯像两把利剑,艰难地劈开重重水帘,以决绝的姿态,驶向那座与世隔绝、充满无尽凶险的孤岛——桃花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