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四日，安县的雨还在下。
资江里的水位持续不断上涨，柘西大坝的泄洪闸口已经开了四个。电视新闻里，循环播放着上游城镇遭受的灾情。
如此情势下，几乎无人在意，有剧组来了安县拍摄一部将在省台播出的民俗纪录片。
暴雨如天河倒灌，疯狂冲击着年久失修的神君庙。狂风呼啸，卷起残破的窗棂纸，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神君庙院内，纪录片导演林国明正指挥着摄影师抢拍一组“暴雨中的傩舞”镜头。为追求极致真实，他选择了这座废弃已久、传闻频出的庙宇。饰演师公的演员，身披色彩斑斓却已晦暗的法袍，头戴怒目圆睁的猩红傩面，在电闪雷鸣中癫狂起舞，扭曲的影子被拉长投射在湿滑的墙壁上，宛如群魔乱舞。
“给我拉一个空镜，对准那棵老梨树！要那种根须如鬼爪抓住大地的感觉！”林国明坐在监视器前，对着步话机低吼。门外吹进来的雨水，顺着他那张软糯如偶像明星的脸颊滑落，眼神却锐利如鹰，透着与外表不符的强势与偏执。
突然，“咔嚓”一声巨响盖过了雨声。这巨响并非来自雷鸣，而是源自地下。那棵盘根错节、据传有百树龄的老梨树，在暴雨持续冲刷下，根部土壤彻底松动，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向一侧倾斜、垮塌。
泥土、碎石、断枝混杂着雨水轰然滑落，露出一个骇人的深坑。幸好摄影师身后的助理眼疾手快，拉了摄影师一把。若是慢了一秒，摄影师连同机器可能被老梨树砸成肉饼，或是掉落深坑中。
监视器的信号突然断掉，一片漆黑。“发生什么事？”林国明丢下耳机，快步走出厢房。见着眼前的情形，林国明被风吹得打了个冷战。
摄影师稳定了身形，下意识将镜头对准了塌陷的深坑。监视器里的信号重新连接上，显示出坑底的画面。
灯光配合着摄影师的镜头，刺破雨幕和泥泞，聚焦在坑底——
一具人形骸骨，赫然呈现！
骸骨半掩在泥水中，身上套着的是一件早已破烂不堪、却依稀能辨认出制式的法袍，与演员身上那件惊人相似。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骸骨的头部并非空荡的骷髅，而是覆盖着一张硕大的、同样猩红的傩戏面具！面具上的彩绘虽被泥土侵蚀大半，但那怒目獠牙的轮廓，在闪电映照下，依旧散发出狰狞邪异的气息。
雨水冲刷着面具空洞的眼窝，仿佛那死寂的目光正穿透时光，冷冷地凝视着在场每一个活人。
现场瞬间死寂，只有暴雨砸落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雷鸣。
雨水如瀑布般从天空倾泻而下，冲刷着安县这座小城的每一寸土地。吴松坐在驾驶座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模糊的道路。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着八点五十分，距离与姚倩约定的时间只剩十分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离婚协议书的边缘，那薄薄的几页纸却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三天前，姚倩将这份协议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语气平静得可怕：“签了吧，吴松。我们都不必再折磨彼此了。”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的“阿源”二字将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他按下接听键，年轻警员焦急的声音夹杂着雨声传来：
“头儿，神君庙那边出事了！有人报警说……说林建坤现身了。”
吴松的手猛地握紧方向盘：“说清楚点！”
“报警电话断断续续的，就说在神君庙找到了林建坤！我已经通知二队往那边赶了。”
吴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政务中心方向。雨幕中，那座建筑的轮廓若隐若现。他能想象姚倩此刻正站在廊檐下，看着手表，计算着他迟到的每一分钟。十六年的婚姻，最终定格在这最后的十分钟里。
“头儿？需要等你吗？”
他的脑海中闪过秦南天临终前的面容，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艰难地蠕动：“不是林……小心……”
吴松的声音干涩：“我现在过去。”
结束通话，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姚倩的号码。电话接通了，但那头只有沉默，仿佛在等待他的解释。
“抱歉，有个紧急情况……”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虚弱。
“那个案子有了线索，是吗？”姚倩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所以你不能来了，是吗？”
吴松闭上眼睛，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如同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上：“师父死了，这个案子我必须查下去。如果了结了这个案子，我会……”
“你会怎么样？”姚倩轻声打断，“就会回家？还是跟我一起去省城？”
姚倩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等了十六年，吴松。十六年来，我每天晚上独自入睡，每天早上独自醒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的生日、甚至我妈去世那天……你都在查案。”
吴松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记得我们刚结婚时，你说等破了这个案子就带我跟我回省城。”姚倩的声音带着苦涩的笑意，“后来你说等破了这个案子就要个孩子。再后来……你什么都不说了，只是不停地查案、查案、查案！”
“倩倩，我……”
“放过我吧，吴松。”姚倩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电话挂断了。吴松重重捶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发出短促的呜咽，很快淹没在暴雨声中。
他盯着z政务中心的方向看了最后十秒钟，然后猛地调转方向盘。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警笛在雨中哀鸣，红蓝光芒在灰暗的雨幕中闪烁，如同迷失的灵魂。
神君庙坐落在安县郊外的山脚下，是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庙。因常年供奉傩戏神君而得名，如今已是半荒废状态。吴松到达时，庙前的空地上已经停了几辆警车，闪烁的警灯在暴雨中显得格外诡异。
阿源撑着一把黑伞迎上来：“头儿，报警的人是林国明——林建坤的儿子。”
吴松的脚步顿了一下。林国明？那个十六年前躲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的少年？
“他现在是省电视台的纪录片导演，正在这里拍摄有关傩戏的纪录片。”阿源指了指庙宇院内，“暴雨把院里的老梨树冲倒了，树根带出了一具尸体。”
吴松快步走进神君庙内，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一棵巨大的老梨树被连根拔起，横亘在院子中央，粗壮的根系带出了大量泥土，形成一个深坑。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之间，一具森白的枯骨若隐若现。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具枯骨身上穿着一件已经褪色破败但依稀可辨的法袍，脸上覆盖着一个残缺的傩戏面具——那面具的造型与十六年前张家灭门案现场发现的碎片如出一辙。
几个民警正在用防水布搭建临时雨棚，保护现场不被暴雨进一步破坏。法医老陈蹲在坑边初步检查，看到吴松过来，抬头打了个招呼。
“初步判断是男性尸骨，死亡时间至少十年以上。”老陈说道，“尸体被埋得很深，要不是这场暴雨把树冲倒，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
吴松的目光落在那个傩戏面具上，心跳加速。十六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张家五口惨死的模样，现场遗留的傩面碎片，还有失踪的林建坤……
“吴警官，好久不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吴松转身，看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站在廊檐下。他穿着导演常穿的户外马甲，脖子上挂着一台步话机，面容清秀得近乎阴柔，但眼神中却有一种与外表不符的锐利。
“林国明？”吴松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十六年前，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却已长成俊朗青年。
林国明微微点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吴队长。”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雨声中清晰可闻。
“是你报的警？”
“是的。”林国明指了指那棵倒下的梨树，“我们剧组本来计划今天拍摄最后一场傩戏，没想到遇上这场暴雨。当时我们正在拍摄一组空镜，结果这棵老梨树就倒下了。然后……”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具枯骨，“然后就看到了这个。”
吴松仔细观察着林国明的表情。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那可是他失踪十六年的父亲可能遗骸。
“你什么时候回安县的？”吴松问道。
“半个月前。”林国明答道，“台里要拍一部关于安县傩文化的民俗纪录片，我就申请回来了。毕竟，这里是我的根。”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这个根已经烂透了。”
这时，一个警员匆匆跑来：“吴队，我们在法袍内侧发现了一个暗袋，里面有些东西。”他递过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一本被泥水浸透的小册子。
吴松小心地打开密封袋，取出那本小册子。封面上的字迹已无法辨认，残破的内页上写满了无法清晰辨认的奇怪符咒和经文。他抬头看向林国明：“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林国明摇摇头，眼神却飘忽不定：“我从没见过这些东西。我爸爸失踪时，我才十六岁。”
老陈走了过来：“我们在尸骨的肋骨上发现了一些刻痕，看起来很像是某种文字。需要带回局里仔细检查。”
吴松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具枯骨上。尘封了十六年的谜团，终于要揭开一角了吗？
他走到坑边，蹲下身仔细观察那具枯骨。尽管经过多年腐蚀，但仍能看出死者生前遭受过严重暴力——多处骨折，肋骨上有明显的利器划痕，头骨也有破裂痕迹。
这不是简单的失踪案。林建坤是被谋杀后埋尸于此的。
“头儿，”阿源拿着一个证物袋走过来，“我们在树根下面发现了这个。”袋子里装着一把生锈的锄头，刃口上还沾着些许暗色痕迹。”
吴松的心沉了下去。一切证据都表明，林建坤并非真凶，而是另一个受害者。那么十六年前的张家灭门案，真凶至今逍遥法外？而师父秦南天的死，是否与这个发现有关？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临时搭起的防水布，发出沉闷的声响。吴松望着坑中的枯骨，仿佛看到十六年前的真相正在暴雨中慢慢浮出水面。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巨大阴谋的边缘。而这场暴雨，或许就是揭开一切的开端。
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是姚倩发来的短信：“明天下午两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好。”吴松回复了一个字。
他望着雨中那具森白的枯骨，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冰冷的告别。十六年的执念与即将逝去的婚姻，如同这暴雨中的两道岔路，在他面前分道扬镳。
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阿源，起草一份申请，我要重启十六年前张家灭门案的调查。”吴松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坚定。
“是，头儿！”
雨水顺着吴松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汗。他望着神君庙破旧的匾额，仿佛看到十六年前的冤魂在雨中若隐若现。
真相，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