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七月十七日夜间的这场雨,没有阴风与惊雷做引,显得极其突然。这场雨打乱了整个安县的节奏,一切都变得繁杂凌乱。
安县刑警大队的办公室里,墙上的钟指向晚上十点四十七分。刑警队长吴松盯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灯,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越来越失控的雨,令他心绪难安。
他杯中的咖啡早已凉透,却仍一口接一口地往下灌。他想最大限度地保持清醒,以应对他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所谓“不好的预感”,来自于两个方面。他与妻子姚倩的冷战,已经持续了一周的时间。他知晓自己理亏,错在他身,可他没有办法低头认错,只能以一种温吞到令人厌恶的姿态,“逼迫”姚倩做那个对双方都好的决定。
另一半来自于父母的压力,姚倩想要回到省城去。她抓住了年龄限制下的最后一次机会,考上了省城的编制。附带地,她请求父母疏通关系解决了吴松的工作调动,要求吴松与她一起回省城安家。
于情于理,这都算得上最好的安排。可吴松却以“不合规矩”以及“不做上门女婿”为借口,否定了姚倩的良苦用心。似有意激化矛盾,吴松这七日都没有回家,以办案为借口宿在办公室里。
吴松猜想姚倩知晓他不愿离开安县,是因为一起十六年前的灭门悬案。这桩悬案促成了他与老刑警秦南天的师徒关系,也成了他师徒职业生涯中的执念,甚至可以称之为“污点”。
加速流逝的时间,让“污点”二字逐渐成了烙印,印在秦南天的退休审批表的落款上。
秦南天提着自己的物品离开警局时,吴松打算送一送,陪同他喝一顿酒,纾解心怀,保证自己一定会将这个案子查到底。可秦南天摆摆手,说他只是退休了,不是死了,还不到那个时候。
了解他师父不是多愁多思的性子,吴松只如刚入职时那样拥抱了一下秦南天后,便目送他乘坐出租车离开。
秦南天离开警局后的几个小时内,吴松的心绪并未有多少波动。直到这场雨落下,他的心绪才被搅乱,生出不可理喻的不祥预感。一杯又一杯咖啡灌进肚里,精神虽然清醒,但他不确定哪一个预感先来。
忽地,掩藏在文件之下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吴松翻出手机,看见屏幕上闪烁的“师父”二字,不禁心头一跳。慌慌张张按下接听键,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传来粗重的喘息和模糊的打斗声。
“师父?”
没有回应,只有一阵杂乱的声响,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吴松的心猛地一沉,他对着话筒连喊几声,最终只听到电话被挂断的忙音。
雨声更大了,敲打着窗户,像是无数只手在拍打玻璃。
吴松抓起车钥匙冲出门外,甚至没来得及拿伞。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外套,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全是秦南天最后那通电话里的异响。警车在雨幕中疾驰,雨刮器拼命摆动,却仍赶不上雨水覆盖挡风玻璃的速度。
吴松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不断重拨秦南天的号码。秦南天的手机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数次之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让吴松无法否认秦南天已经出事。他也不得已保持冷静,推断秦南天出事的地点。
“粑粑,好恰滴粑粑,十块钱六个。”吴松回忆电话里的杂音,分辨出了这么一句从喇叭里发出的叫卖声。因这叫卖声的安县口音以及音色,他即刻推断出那是秦南天小区门口的一家饼店。
秦南天出事的地点,就在他家小区附近。
秦南天家住北区的月形山小区,距离警局不过十分钟车程。可这十分钟对于吴松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小区外的巷口围了几个人,撑着伞朝里张望,指指点点议论巷子里死了人。吴松亮出警徽拨开人群,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肩头浸出深色的水渍。越往巷子里走,他心里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巷子深处,那贴满广告的电线杆下,两个满是脏污的绿色垃圾桶横倒在雨水里,各类垃圾散落一地。秦南天倒在血泊中,胸口洇开一大片暗红。
“师父!”鲜血被雨水冲刷,蔓延至吴松脚下。
吴松冲上前去,扑跪在地,手指颤抖地探向秦南天的颈动脉。微弱的跳动从指尖传来,他立即掏出手机呼叫支援和救护车。
秦南天的眼睛半睁着,嘴唇嚅动,似乎想说什么。吴松俯下身,听到气若游丝的几个字:“案子……别……放手……”
“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吴松撕开秦南天的衬衫,检查伤口。刀伤很深,血流不止,他脱下上衣,用力按住伤口。
秦南天的手忽然抓住吴松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像是回光返照。
“十六年……不是林……”秦南天咳出一口血,声音越发微弱,“松……小心……”
话未说完,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消散,抓住吴松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
“师父!师父!”吴松徒劳地喊着,手下按压的伤口不再冒血,颈间的脉搏也停止了跳动。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从巷口射入,在雨中晕染开来。同事狂奔而至,吴松仍跪在原地,手上身上全是血,目光空洞地望着已经失去呼吸的师父。
三天后,秦南天的追悼会在雨中进行。
吴松站在人群最后,黑西装熨得平整,领带却系得有些歪斜。他连日未眠,眼底布满血丝,手中的黑伞微微倾斜,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洼。
追悼会结束,人们陆续离去。吴松仍站在原地,望着秦南天的遗像出神。照片上的人笑着,眼角堆起皱纹,那是破获大案后吴松给他拍的照片。如今,破案无数的老刑警却死于街头,多么讽刺。
吴松更懊悔自己那一日,没有做到死皮赖脸,护送他师父回家,陪着他吃一顿酒。若是有他在身侧陪着,他师父或许不会遭遇不测。
“头儿。”年轻警员阿源撑伞走来,“技术科有发现,秦老师被抢走的手机,信号最后出现在莲台废弃的茶厂。”
吴松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带路。”
车上,阿源汇报着调查进展。凶手留下了不少痕迹——秦南天指甲内的皮屑、鞋印、垃圾桶上的指纹,还有目击者称看到一个瘦高男子从巷子里狂奔而出。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叫“猴子”的惯犯,吸毒人员,有多次抢劫前科。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抢劫杀人。”阿源小心地说,“秦老师可能刚好撞上……”
吴松没有接话,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幕。秦南天临终的话在他脑中回响:不是林……小心……
十六年。不是林。只有一个案子符合这个描述——十六年前的张家灭门案,嫌疑最大的正是师公林建坤,但他在案发后失踪,至今生死不明。
警车驶入莲台那间废弃的茶厂,破旧的厂房在雨中显得格外阴森。莲台派出所的同事已经包围了一栋三层小楼。
“在二楼,我们的人听到动静了。”派出所所长迎上来,“估计是溜进来吸毒的。”
吴松拔枪率先冲上楼。二楼走廊尽头传来细微声响,他踹开虚掩的房门,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蜷缩在角落注射什么。
“警察!不许动!”
男人惊惶抬头,眼中满是癫狂。他猛地拔出针管,跌跌撞撞地想从窗口逃走,却被迅速制伏。在他身边,赫然放着秦南天的钱包和手机。
“猴子”被铐上手铐时已经神志不清,口齿含糊地念叨着:“他骗我……这是一个局……”
吴松皱眉:“他是谁?什么局?”
但猴子已经陷入昏迷,口吐白沫,身体剧烈抽搐。救护车赶到时,他已因吸毒过量没了呼吸。
证据确凿:赃物在手,目击证人,指纹匹配。案子可以结了,一个瘾君子抢劫杀人后因吸毒过量死亡,再简单不过。
但吴松站在雨中,看着猴子的尸体被抬走,心里却没有一丝破案后的轻松。秦南天临终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不是林……小心……
他骗我……这是一个局……
回到警局,吴松径直走向档案室。十六年前的张家灭门案卷宗积了层薄灰,厚厚的档案袋沉重得像块砖。
五口人一夜之间全部遇害,死法各异却同样残忍——男主人张琦被活埋,女主人溺毙在浴缸,长子被烧死,张父窒息而亡,张母被重击头部。现场留有傩戏面具碎片,所有证据都指向当日为张家做法事的师公林建坤。但林建坤自此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吴松一页页翻看卷宗,照片中的血腥场面即使过了十六年依然触目惊心。这是他参与调查的第一个大案,那时他刚从警校毕业,跟着秦南天学习办案。如今重温,许多当年忽略的细节浮现眼前。
有几个证人的证词过于完美,像是事先排练好的。几个与张家有仇的嫌疑人都有不在场证明,但证明人彼此关联。林建坤的失踪也疑点重重,一个凶手为何要在杀人后消失得如此彻底?
夜深了,警局只剩吴松一人。咖啡机嗡嗡作响,他端着第五杯咖啡回到办公桌前,继续翻阅秦南天的私人物品交接清单。一本笔记本引起了他的注意。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短短几行字:
“张案重启调查有新发现。林建坤非真凶,现场傩面为伪造。多人证词可疑,需重新问询。明日约见关键证人,若有不测,查彭、龚、王三人。”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彭嘉旺、龚伟、王凯——这三个都是当年张家灭门案的嫌疑人,后来都因证据不足排除嫌疑。
吴松感到后背一阵发凉。秦南天的死绝非意外,他是因为查到了张家灭门案的真相而被灭口!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灯忽然熄灭,整个警局陷入黑暗。吴松警觉地起身,手按在配枪上。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在走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轻微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响起,越来越近。
吴松屏住呼吸,悄声挪到门边。脚步声在办公室门外停住,门把手缓缓转动。
门开的一瞬,吴松猛地出手将门外的人制伏在地,对方发出一声惊呼——是值班的老王。
“吴队?你怎么还没走?”老王揉着被扭痛的手臂,“停电了,我正准备来检查线路。”
吴松松开手,心跳仍如擂鼓:“怎么回事?”
“跳闸了吧,这雨天老这样。”老王嘟囔着走向电箱。
灯光重新亮起时,吴松发现自己的办公桌被人动过——秦南天的笔记本不见了。
“刚才有人进来过吗?”吴松急问。
老王摇头:“没看见啊,我一直在前台。”
吴松冲出警局,雨中街道空无一人。他回到办公室,仔细检查,在窗台上发现半个泥泞的鞋印——有人趁停电时潜入偷走了笔记本。
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吴松接通,对方却沉默不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谁?”吴松质问。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接着是冰冷的威胁:“别再查下去,除非你想步秦南天后尘。”
电话被挂断。吴松回拨过去,已是空号。
雨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户。吴松站在办公室中央,浑身冰冷。他明白,自己已经触动了某个秘密的开关,黑暗中的对手开始行动了。
他走回桌前,从最底层的抽屉夹层中摸出一张照片——那是十六年前破案后的合影,年轻的自己站在秦南天身旁,笑得灿烂。照片背景中,几个涉案人员的脸依稀可辨。
吴松的手指划过照片上秦南天的笑脸,眼神逐渐坚定。
他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如同这一刻的心情。
“师父,”他轻声对照片中的人说,“我会查下去的,不管是谁。”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吴松坚毅而疲惫的脸。
雷声隆隆,仿佛逝者在天之灵发出的沉重叹息。
叹息声中,他另一个不祥的预感也成了真。他的手机收到了姚倩发来的短信: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