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塌方
李珏2025-10-18 13:595,180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八点四十分。安县库区,桃花岛,桃花隧道口。​​

   暴雨密集得如同冰雹,疯狂砸在车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仿佛随时要将金属外壳洞穿。阿源独自一人被困在车内,身处这荒僻深山,前方那条幽深的隧道入口,在雨幕和夜色中宛如一张通往地狱的巨口,让他不由得胆战心惊。为了驱散心中不断滋生的恐惧,他不停地切换着双闪灯,刺眼的红光在漆黑的山坳里徒劳地闪烁,期待着隧道能给予一丝空洞的回响。

   车载收音机里传出的电流杂音嘶嘶作响,听得人头皮发麻,更揉搓着心底的不安,但阿源还是强迫自己开着它——至少这证明外界的信息还能穿透这雨幕。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消息。手机屏幕被他反复点亮,聊天界面依旧停留在数小时前他发出的那条信息上:“头儿,里面情况如何?是否需要接应?”

   约定的两小时早已过去,吴松音讯全无。和姚倩的手机一样,吴松的电话也彻底陷入了失联状态。阿源一遍遍重拨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冰冷而机械的忙音。当手机顶端的信号格开始不稳定地跳动、最终削弱到只剩一格时,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生出。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通知。”收音机里突然切进一个语速急促的女主播声音。阿源的心猛地一紧,不祥的预感瞬间放大。果然,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被证实了——气象台紧急发布预警,安县库区,尤其是桃花岛及辰山一带,因降雨量远超历史同期十倍,已具备极高泥石流灾害风险,紧急提醒所有市民立即远离该区域。相关部门已全力投入抢险救灾,正在紧急疏散当地居民。

   不只是心理作用,阿源确实感觉到车身传来一阵轻微的、持续不断的抖动。突然,前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猛地抬头,只见隧道上方那块锈迹斑斑的“桃花岛”路牌,在暴雨冲刷下猛然剥落,带着泥土和碎石,朝着车头直直地滑塌下来!

   这像是一个警告。阿源肾上腺素飙升,眼疾手快,几乎是本能地挂上倒挡,猛踩油门,警车发出一声低吼,急速向后倒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砸落的路牌和随之滚下的泥石。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轮胎在泥泞中打滑、尖叫,最终咬住地面,车子如同受惊的野兽,迎着狂暴的雨幕,朝着来路疯狂撤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雨刮器已经开到最大档位,疯狂摆动,但在瀑布般的雨水面前依然徒劳无功,视线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幸好前方乃至整片区域都如同浸没在浓墨之中,阿源只能凭借记忆和对路面的微弱感觉,将油门踩到底向前冲刺。或许是方才的惊险刺激了他的神经,车速表指针竟然飙过了百公里每小时。

   冲过一座百米长的桥梁后,阿源在一分钟内,将隧道口甩在了身后数百米。也就在他车轮刚离开桥面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沉闷如雷、撼天动地的轰隆巨响!巨响在山谷间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意识到自己已经驶入一片相对开阔的荒地,两侧是废弃的农田,阿源猛地踩下刹车,同时急速掉头,将车头对准隧道方向。远光灯如同两柄利剑,刺破雨幕,射向那片黑暗。

   然而,灯光所及之处,看到的景象让阿源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停止了呼吸。他呆呆地推开车门,站在瓢泼大雨中,浑身瞬间湿透,却浑然不觉。

   就在刚才那短短两三分钟内,隧道上方发生了阿源只在新闻纪录片里见过的恐怖景象——巨大的山体发生了大面积塌方!就像巨人的胸膛被硬生生撕掉了一大块皮肉,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坡上,露出一个巨大、狰狞、还在不断流淌着泥石的伤口。混合着树木、巨石的泥石流,如同黑色的死亡潮水,汹涌而下,瞬间将隧道口彻底掩埋、吞噬。

   阿源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刚刚被泥土和岩石填平的死亡之地,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可怕的念头疯狂闪过——头儿……头儿是不是刚好在那个时候往外走?他是不是……已经被埋在了那下面?!

   他猛地转身冲回车里,再次颤抖着拨通吴松的号码,回应他的依旧是那句绝望的“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他不再犹豫,用尽力气按下局里的紧急号码,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变形:“桃花隧道!桃花隧道发生严重塌方!有人被困!需要紧急救援!重复,需要紧急救援——!”

   

   ​同一时间,桃花岛,林家祖宅。​​

   “哪里放炮吗?这么大的响声?”主厨刘芳提着一桶水走进后厨,疑惑地嘟囔着。刚才那声闷响传来的同时,她感觉脚下地面明显震动了一下,差点摔跤,幸好她干惯了力气活,下盘稳,及时稳住了身形。

   她的搭档,也是她的丈夫王敏,正坐在小板凳上择着青菜。他们已经忙完了晚饭,还要为守夜的人准备一顿夜宵。

   看着水盆里荡漾开的波纹,王敏站起身朝窗外漆黑的雨夜望了望。但除了灵堂方向透出的灯火和人声,远处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看不见任何烟火的痕迹。于是他也没太在意,只嘀咕道:“也不晓得主家想么子,夜饭搞这么晚。”

   “夜饭晚,才留得住客嘛。”刘芳说着,把水倒进灶台上的大锅里,准备烧水洗碗。

   “反正也好,就这几个人的饭,轻松。”王敏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盆里,端起盆走出厨房,将污水泼在台阶下的排水沟里。污水顺着水沟流走,不远处是一口池塘,里面还养着鱼。

   直起身时,王敏注意到了灵堂里的骚动,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了蒋红梅嘶哑的哭骂声:“是你们!是你们这些畜生!畜生!是你们杀了人!是你们杀了建坤!你们不得好死!统统要遭报应的!天打雷劈啊!”

   厨房里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背上,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让人无法看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他下意识想往灵堂那边去,却被身后的刘芳一把拉住。

   刘芳低声阻拦道:“除了厨房里的事情,其他的莫管。少惹麻烦。”

   雨棚下的众人,虽然个个惊疑不定,但大多也秉持着“莫管闲事”的原则,强作镇定。他们看着罗成和林国明将情绪失控的蒋红梅半扶半抱地带回房间后,又互相使着眼色,重新坐了下来。

   “继续恰酒(喝酒)!”彭嘉旺一句带着醉意的吆喝,试图重新点燃气氛,但效果寥寥。

   陆美玲看着灵堂里,道官师父们已经重新开始诵经,围着漆黑的棺材缓缓绕行。棺材上方的经幡和蜡烛,在方才的混乱中被风吹得呼呼乱舞,光影摇曳,更添几分诡异。想起老道官之前的话,以及她听过的种种关于横死之人的离奇传说,她心里不由得阵阵发慌。

   她起身走到彭嘉旺身边,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带着不耐烦:“莫恰哒(别喝了)!快九点钟哒,要回去哒!”

   彭嘉旺回过头,一脸被打断兴致的怒容:“走么子走!一起守夜!这么大的雨,你能走到哪里去?”

   林海燕脸上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惊慌,大抵是被蒋红梅石破天惊的指控和癫狂状态吓到了。她也萌生了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念头。然而她一抬头,却看见吴松面色铁青,眼神骇人,正气势汹汹地径直冲向林国明的房间!她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他暴怒的原因——她也认出了那个摔缺了角的福娃贝贝手机挂饰。

   昨日下午,姚倩去她家中探望生病的孩子时,还曾摩挲着那个挂饰,语气复杂地对林海燕说:“燕姐你知道吗?这大概是这几年里,他送给我的唯一一件像样的礼物了……还是他去外地出差时,在机场匆匆买的。”

   

   蒋红梅的失控来得猛烈,去得也快。被林国明和罗成带回房间,远离了刺激源后,她狂乱的眼神逐渐涣散,被一种空洞的茫然取代。

   看清了眼前儿子焦急的脸庞,她虚弱地拉起林国明的手,断断续续地念叨:“崽啊……你伢伢(爸爸)……怨气好重……你一定要让他……清清白白地走啊……”

   林国明重重地点着头,柔声安抚了许久,蒋红梅才彻底平静下来,挣扎着要起身回灵堂去守着。罗成想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林国明用眼神示意罗成不必勉强,罗成这才让开身子,看着蒋红梅自己颤巍巍地走向房门。

   蒋红梅拉开门,才发现吴松像一尊门神般,一直沉默地守在门外,眼神冰冷。

   她茫然地打量着吴松,努力在模糊的记忆中搜寻:“我……我好像看见过你?”

   吴松此刻哪有心思寒暄,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蒋红梅外套口袋那露出的一角上。他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伸手径直从她口袋里抽出了那部属于姚倩的手机!当他将手机举到眼前确认时,紧随其后的林国明看到手机和挂饰,瞬间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何吴松眼中会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杀气。

   林国明立刻对罗成说道:“罗成哥,我妈一天没吃东西了,辛苦你去厨房,让师傅赶紧下碗面来。”

   罗成是聪明人,心领神会,不过问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也不探究那手机背后的含义,立刻应声转身出去了。吴松一步踏过门槛,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将外面大部分的嘈杂声隔绝开来。

   房间里只剩下吴松和林国明,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吴松拖过一把椅子,在林国明面前重重坐下,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你说谎。”

   林国明知道,他隐瞒手机的事情已经彻底暴露,到了必须摊牌的时刻。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做最后的保证:“吴队,手机的事我可以解释。但请你相信我,姚老师的失踪,真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那她的手机,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妈妈的口袋里?!”吴松举起手机,用力按亮屏幕——和他的一样,信号格空空如也。他迅速翻开通讯记录,半个小时前那条拨出的通话记录赫然在目。他又点开信息收件箱,果然,那条带着桃花岛路牌的照片和“凶手就藏在桃花岛上”的文字,冰冷地躺在那里。

   “所以,是你绑走了姚倩,用她的手机引我来桃花岛。这一切,都是你布的一个局。”吴松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告诉我,姚倩在哪?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林国明也从自己口袋里摸出烟,点燃一根。烟雾升腾间,他身上那股隐藏的、与他父亲相似的冷冽煞气逐渐弥漫开来,让房间里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仿佛下定了决心:“吴队,将所有嫌疑人聚集在一起,还能谋划什么?无非是想办法制造点压力,让他们狗咬狗,自乱阵脚,说不定能逼出点真相。这种法子,虽然上不了台面,但往往很有效。你应该看过《无人生还》吧?”

   “查案,是警方的事!”吴松低吼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已经涉嫌非法拘禁!”

   “是他们自己来的,算哪门子的拘禁?”林国明冷笑一声,语气带着讥讽,“更何况,你这位刑警队长不也在这里吗?就算我违法了又如何?继续相信你们,让你们再查十六年,让这个案子和我爸爸一样,永远成为一堆无人问津的卷宗吗?!”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吴松心中最痛的地方,让他瞬间语塞。十六年,警方确实毫无进展,甚至还搭上了师父秦南天的性命。

   “姚倩在哪里?”吴松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将话题拉回核心,“我现在只跟你追究这一件事!”

   林国明迎着他的目光,回道:“我说了,姚老师失踪跟我无关。但我可以解释,这手机为什么在我这里。”

   吴松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紧紧锁住林国明的双眼:“姚倩失踪前,见过你!”

   “是。”林国明坦然承认,“那天下午,大概两点左右,我去城南社区办点手续。出来的时候,去旁边一家叫‘肆季’的咖啡馆买咖啡,碰巧遇到了姚老师。”

   “肆季……”吴松记下了这个名字。

   “她跟我说,她刚从林海燕队长家里出来,心情很不好。林队长儿子的情况……很不妙,看着让人心疼。她还说……等下要去政务中心,办离婚手续。”林国明观察着吴松的反应。

   “这些……她都跟你说了?”吴松的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个人情绪,一种被排除在妻子生活之外的酸涩和恼怒。

   林国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不怕让吴队难堪,我跟姚老师的关系,可能比你想象的要亲近一些。我们聊了快两个小时,她才离开。等她走后,我才发现她把手机落在座位上了。”

   吴松极力掩饰着内心翻涌的酸意和对林国明本能的反感,追问道:“然后呢?”

   “我马上追了出去,但已经晚了。”林国明眼神里流露出真实的担忧,“我看到她走到路边,上了一辆黑色的SUV。我没追上,就想着之后再找时间把手机还给她。可后来一想……”

   “你就决定利用她的手机,把我引到这里,逼我入局。”吴松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并做出猜测,“这也就意味着,你至少知道姚倩失踪了。”

   “但她为什么失踪,现在人在哪里,我是真的不知道。”林国明也向前倾身,语气恳切,“在这件事上,你可以相信我。”

   吴松报以一声冷笑:“我能相信你?”

   林国明似乎早有准备,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快速翻找了几下,然后递到吴松面前。屏幕上是一张照片,虽然隔着雨幕有些模糊,但能清晰看到姚倩正拉开车门,坐进一辆黑色SUV的副驾驶座位。

   吴松心中剧震——这辆车,正是阿源之前汇报中提到的那辆无牌黑色SUV!而这张照片,竟然清晰地拍到了车牌号码!

   他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林国明的屏幕拍下了这张关键照片。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多言,起身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尽管他内心极度不愿承认林国明与姚倩之间存在着某种他所不了解的亲近关系,但这张照片以及林国明的解释,逻辑上暂时排除了他直接绑架姚倩的嫌疑。当前最紧迫的,是追查这辆SUV。

   走出灵堂,吴松身上再次散发出登岛时那种焦躁迫人的气息,他对着雨棚方向大声喊道:“燕姐!你走不走?!”

   林海燕似乎早已在等待这一刻,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从走廊里抓起两把雨伞,快步跟了上去。

   陆美玲坐在雨棚里,已经哈欠连天,困倦不堪。她催促了彭嘉旺无数次,对方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此刻竟然又摆开了牌局,要打跑胡子。她正愁不知如何脱身,眼见吴松带着林海燕要离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跳起来大喊:“你们要走是吧?带哒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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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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