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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珏2025-10-16 15:014,665

  天上的窟窿,仿佛无人能补。暴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疯狂地倾泻着。资江里暴涨的洪水,像一头挣脱枷锁的猛兽,猛烈冲刷着两岸。土质松软之处,不断发生塌方,大块大块的泥土被浑浊的急流轻易吞噬、卷走。码头早已完全没入水下,不见踪影。几艘原本拴在岸边的老旧渔船,在经过一番徒劳而激烈的挣扎后,终于服软,被狂风巨浪轻易卷走,随即被水下暗流拍击、撕扯,最终支离破碎。

   林家祖宅灵堂内,吴松心中的某个猜想,也如同那些渔船一般,被无形的事实拍打得粉碎。从林国明那双清澈且带着恰到好处惊愕的眼睛里,以及他脸上那份毫不作伪的担忧中,吴松能感受到,对方对姚倩的失踪似乎真的毫不知情。甚至,林国明敢于正视他审视的目光,并缓缓流露出一种真实的关切,这反而让吴松的心沉了下去。

   见吴松沉默不语,林国明自然确认了姚倩出了意外。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向院中雨棚——彭嘉旺仍在高声劝酒,龚伟在一旁起哄,陆美玲骂骂咧咧地试图阻止他们,罗成碍于王凯的面子,勉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徐桂推说身体不适,只以茶代酒。顾清明似乎很享受这难得的清闲,陪着喝了一杯。唯有林海燕,虽然嘴上应和着,心思却明显游离在外,注意力始终若有若无地投向灵堂这边。她和吴松一样,对那个玩游戏的年轻道官抱有同样的疑虑,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

   老道官师父敏锐地察觉到了林海燕审视的目光,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主动介绍道:“林队长莫见怪。这是我今年正月里才收的徒弟,叫刘玮。他是外省人,我们讲本地话他听不太懂。现在的这些后生,都这样,光长着嘴不爱说话,多包涵啊。”

   名叫刘玮的年轻道官闻声抬起头,冲着林海燕的方向露出一个腼腆而短暂的微笑,随即利落地将游戏机揣进道袍内袋,起身便往灵堂后面走去。临走前对他师父低声说了句:“师父,我进去眯十五分钟,换换精神。”

   林海燕听出了刘玮确实带着外省口音,连忙摆手连说“没关系”,顺势与老道官攀谈起来,试图套些话。

   陆美玲似乎受不了那几个男人的酒桌氛围,也凑到林海燕这边,没话找话地向着道官师父问出了一个让林海燕都有些尴尬的问题:“老师父,您做道官这么多年,出过么子事吗?上个月,我牌馆里一个熟客的叔叔,也是给人做金刚(抬棺匠)。送丧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被棺材角顶了一下,结果人还没送上山,他就突发心脏病死嘎哒!”

   一旁的徐桂听到陆美玲这话,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趣,转过身加入了这边的谈话。陆美玲见状更来劲了,手指悄悄指向灵堂里林建坤那张带着煞气的遗照,压低声音:“尤其是这种……又是这种鬼天气……”

   老道官自然明白陆美玲话里的忌讳,淡然一笑,语气中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笃定:“莫乱讲。师公去世,那是要登朝成神的,有真神护佑,你怕么子。”

   灵堂里,林国明虽听不清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却能从那几人的口型和神态中大致判断出话题的方向。又见刘玮进了灵堂后径直往他房间方向走去,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再次向吴松确认:“吴队,姚老师……她到底怎么了?”

   吴松迅速捕捉到林国明话语中的细微之处,眼神骤然锐利,冷冷反问:“据我了解,你跟姚倩应该并不熟悉。你怎么会称呼她‘姚老师’?”

   林国明也立刻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信息差,他并未回避,直截了当地解释道:“看来姚老师没有跟你提过。不瞒吴队,我这次能回安县顺利拍片,最开始就是姚老师帮忙牵的线。后来姚老师备考省城的编制,我在资料和信息方面,也提供过一些帮助。”

   吴松的心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作为姚倩的丈夫,他竟然对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无所知。甚至,局里前期对林国明的背景调查,也未曾触及这一层。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被蒙在鼓里的愤怒,悄然涌上心头。

   林国明看着吴松骤变的脸色,语气诚恳地补充道:“吴队,请你相信我,我绝对不可能伤害姚老师。”他没有说明更深层的原因——姚倩曾是他高中时代遥不可及的学姐,是他晦涩青春里为数不多的一抹暖光。这份隐秘的感激与情愫,此刻无法宣之于口。

   吴松并非完全相信林国明的话,但他不敢再就这个令人心痛的话题深究下去,那只会让他方寸大乱。他转而拿出手机,调出那条致命的短信和坐标图片,举到林国明眼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这么说,你承认这条信息是你发的?你的目标,是外面雨棚里的那些人?”

   看着屏幕上清晰的文字和猩红的地标,林国明眼中的惊愕和茫然与方才如出一辙,完全不似伪装。

   “我承认,我确实借着拍摄纪录片的机会,走访过名单上的这些人。”林国明的语气变得低沉,“因为我想知道我爸爸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查清真相。但是今天,他们齐聚在这里,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而吴队你的出现,更是我计划外的变数。”

   吴松目光一凝:“那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我的计划……”林国明缓缓转过头,望向院中那片被暴雨笼罩、人影晃动的雨棚,他身上那股与林建坤极为相似的、内敛的煞气忽然弥漫开来,让近在咫尺的吴松都感到一丝阴冷的寒意。他仿佛看到了十六年来积压的冤屈与愤怒,正在这具年轻的躯体内沸腾。

   吴松屏住呼吸,期待着他给出最终的答案。偏偏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直昏睡的蒋红梅突然醒了!她猛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飘飞的经幡和符咒,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啊——!”

   林国明的注意力瞬间被完全吸引过去,所有思绪都系于母亲身上。

   “我到了哪里?我是不是死嘎哒?建坤!建坤!”蒋红梅浑身哆嗦不止,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双脚乱蹬,一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炭火盆,通红的炭块滚落一地。

   “妈!妈!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林国明一把紧紧抓住母亲挥舞的双手,连声安抚,语气急切而温柔。他用力搀扶起几近癫狂的蒋红梅,半抱半扶地将她往后面的里屋带去,与吴松的对话自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吴松独自留在空旷的灵堂,看着满地仍在闪烁红光的炭火,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对林国明的话始终抱有怀疑,但对方的表现却又指向另一种可怕的可能——如果林国明所言非虚,那么绑架姚倩、发送短信的,必定另有其人!那条彩信、那句“凶手就藏在桃花岛上”的警告,以及方才那通被匆忙挂断的电话,都指向一个结论: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此刻就潜伏在这场葬礼之中,混迹于眼前这些人里!

   “凶手就藏在桃花岛上。”这条信息完全可以推定,此人的终极目标是十六年前的血案。他(或她)利用姚倩作为诱饵,将吴松引到这孤岛上来,其真正目标,很可能就是雨棚里的那些人——那些记录在师父秦南天笔记上的、与张家灭门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嫌疑人!

   再次回想起林国明刚才关于姚倩的那些话,吴松在俯身徒手收拾地上滚烫的炭块时,竟因心神激荡而感觉不到指尖传来的灼痛。

   “阿松!”林海燕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侧。

   吴松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连忙将捡起的炭块扔进火盆。指尖的疼痛迅速蔓延,让他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林海燕默不作声地帮他一起将炭火收拾干净。此时,几位道官师父已重新披上法袍,开始了下一场的法事。在刺耳哀戚的笛声与诵经声中,安顿好母亲的林国明从里屋出来,沉默地跪倒在道官师父身后。林海燕拉着吴松,被迫退到了灵堂外的走廊上。

   “你是不是怀疑……是国明绑架了倩倩?”林海燕急切地做出了推断,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担忧,“可是这没道理啊!就算国明心里有什么打算,也跟倩倩没有任何关系,他没必要这么做!”

   吴松没有直接回答林海燕的疑问,此刻他谁都不敢完全相信。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速溶咖啡粉。旁边的八仙桌上摆着瓜果茶点,还有几个保温的开水壶——这是本地无论丧事还是喜事的惯例,会有专人负责为进门的宾客奉上热茶。

   他找了个一次性杯子,冲了一杯滚烫的咖啡。浓郁的焦香暂时驱散了鼻尖的香火味。他趁热灌下一大口,咖啡因迅速涌入血液,让他的大脑在极度疲惫中强行清醒。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既然“凶手就在桃花岛上”,那么凶手可以是眼前的任何一个人!这也就意味着,绑架姚倩的人,除了林国明,也可能是雨棚下的任何一位,甚至……包括身边这位一直关切着他的林海燕!任何一个人,在通过桃花隧道时,都有可能拍下那张作为证据的坐标照片!

   也就在此时,他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一条新信息提示跳了出来。他解锁屏幕,是阿源发来的询问:“头儿,里面情况如何?是否需要接应?”

   信息显示接收时间是7点35分,可现在已是晚上八点半。吴松这才惊觉,手机信号栏只有微弱的两格,并且在不断跳动。暴雨和孤岛的地理位置,严重影响了通讯信号。

   他立刻意识到,阿源还在隧道外的车里苦苦等待。这样的暴雨夜,山区随时可能发生泥石流,极其危险。吴松连忙编辑了一条信息,让阿源立刻撤离到安全地带等候,不要冒险。然而,当他按下发送键时,手机信号陡然跌至一格,信息发送失败的红标刺眼地亮起。

   手机淡蓝色的背光映照着吴松紧锁的眉头,林海燕关切地又问:“怎么了?是不是局里有消息?”

   “燕姐,”吴松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再次确认,“你能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从你下午到达这里直到现在,从来没有见过姚倩?”他顿了顿,补充道,“依姚倩和林国明这层关系,她前来吊唁,也完全合情合理。”

   林海燕迎着他的目光,肯定地点头:“没有。我绝对没见过她。”

   “无法确认姚倩本人是否在这里,但可以确认她的手机一定在这里。”吴松在心里飞速盘算,“可是,要藏匿一部手机,实在太容易了。甚至,对方可能只是拔下了姚倩的手机卡,插在了自己的备用手机上。该怎么找?”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不对!刚才电话接通后是被人为挂断的!这代表着,那部手机或者那张电话卡,此刻极有可能就藏在某个人的身上!”

   吴松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扫描仪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过雨棚下的每一个人——王凯、彭嘉旺、陆美玲、龚伟、徐桂、顾清明、罗成,甚至包括灵堂里正在做法事的三位道官和后厨那对夫妻。他再次悄悄拨通了姚倩的号码,屏息凝神,期待着人群中会突然响起熟悉的铃声或震动。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只有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最终归于沉寂。通过电话铃声定位的方法,显然此路不通。希望再次落空。

   暴雨疯狂拍打雨棚的巨响,如同无数爆竹在吴松耳边炸开,加剧了他内心的焦躁与无力感。他几乎要克制不住,想立刻亮明身份,以刑警办案的名义强行查验在场每一个人的随身物品。

   可就在他几乎要采取行动的时刻,一阵邪风猛地灌入灵堂,吹得经幡狂舞,那盏维系着“亡灵引路”意义的长明灯灯火剧烈摇曳,几近熄灭!

   也就在这灯火明灭的瞬间,转机出现了!

   蒋红梅突然再次从里屋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眼神狂乱,伸手指着雨棚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骂:“是你们!是你们这些畜生!畜生!是你们杀了人!是你们杀了建坤!你们不得好死!统统要遭报应的!天打雷劈啊!”

   “妈!你别胡说!快回去!”林国明脸色剧变,急忙从地上跃起,从后面一把死死抱住母亲,用手捂住了她的嘴,试图阻止她这石破天惊的指控。

   雨棚下的人,虽被风雨声干扰听得不真切,但那充满恨意的嘶吼和“杀人”、“报应”等关键词,却清晰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酒桌的气氛瞬间冻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惊疑不定地望向灵堂内的混乱场面。

   罗成反应最快,立刻放下酒杯冲进灵堂,帮着林国明一起安抚、劝解,几乎是半强制性地将挣扎不休的蒋红梅往林国明的房间里“拖”去。

   就在林国明拦腰抱着母亲,奋力将她拖过门槛的那个刹那,吴松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骤然聚焦在蒋红梅的腰间!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分明看见,在蒋红梅那件旧棉袄外侧的口袋里,露出了半截手机!而手机壳上那个熟悉的挂饰,正在蒋红梅激烈的挣扎中无助地晃动——

   那是一个红色的福娃挂饰,福娃“贝贝”。那是姚倩的手机!吴松绝不会认错!就在几天前他们最后一次争吵时,这个陶瓷福娃不小心被摔落在地,右边的手臂处,清晰地缺了一小块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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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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