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十点整。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陆美玲情绪崩溃被带离后,吴松本想顺势传唤林国明进行问询。然而,此时林国明正身处灵堂,跟随道官师父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法事。念及他是这场丧礼唯一的孝子,诸多仪式需他亲力亲为,吴松沉吟片刻,决定将他的问话顺序调整至最后。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尽管林国明身上疑点重重——尤其是陆美玲坚称撞见的“鬼影”与他父亲林建坤的傩面极为相似——但就彭嘉旺遇害一案而言,吴松内心第一个倾向于排除嫌疑的,恰恰是林国明。
昨夜守灵的情景清晰地印在吴松脑中。他记得自己因极度疲惫而昏昏欲睡时,林国明也早已闭上了双眼,呼吸均匀。两人几乎是同时入睡的。更有两个关键细节支撑着吴松的判断:其一,入睡前,吴松刻意调整了姿势,将大半个身子偏向通往走廊的门槛方向,甚至伸出一条腿,有意无意地搭在了林国明所坐的靠椅腿旁。这是一个刑警的本能,确保只要林国明有任何起身或较大动作,都能立刻将他惊醒。然而,一夜过去,吴松并未被任何动静扰醒。其二,清晨被唤醒时,吴松第一时间观察了林国明。他依旧穿着昨夜那身素色麻布孝服,除了膝盖处因长时间跪拜沾染的香灰,全身干净整洁,未见任何泥水或可疑污渍。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轻便的布鞋,鞋底和鞋面同样干净,毫无清洗过的痕迹,更无半点血迹或泥泞。
这两个细节相互印证,让吴松得出初步结论:林国明与他一样,昨夜入睡后直至被林海燕等人唤醒,并未离开过灵堂。
基于此,吴松临时调整了询问策略,决定先会一会陆美玲情绪激动下指认的几位“重点嫌疑人”。
上午十点三十分。临时问询室(原杂物间)。
刘芳出现在杂物间门口时,身上还系着那条沾满油渍的围裙,双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搓着,神情间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局促。这与她平日里游走于安县各镇操办酒席时那种伶牙俐齿、应对自如的形象颇有些出入。或许,正是这封闭孤岛上的命案和警察正式的询问,让这位见惯了红白喜事的女人也感到了压力。
吴松点头示意:“请坐。”
刘芳却犹豫地瞥了眼门外,声音带着些许迟疑:“吴警官……我……我可不可以和我男人一起?”
“抱歉,需要单独询问。”吴松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
刘芳看了看吴松沉稳的气势,又望了望门外雨棚下正闷头抽烟的丈夫王敏,这才挪步到桌子前坐下。当她注意到架在桌上的手机正亮着录制指示灯时,显得更为紧张,慌忙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她的头发没有染过,却显得有些枯黄,发梢处分叉毛躁。她快速将过肩的头发重新扎起,几根脱落的发丝悄然飘落在桌面上。
她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捻起那几根头发,揣进围裙口袋,仿佛要掩盖任何可能遗留的痕迹。深吸一口气后,她抬起头,语气出乎意料地坚定:“吴警官,我……和我男人,没有有杀人。”
吴松依照程序,先提出核心问题:“请问,昨日午夜两点三十分,到今天凌晨五点四十分之间,你在做什么?”
刘芳又瞥了眼门外,看到王敏依旧坐在那里,似乎获得了某种支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回忆道:“昨天晚上,具体时间我不晓得。忙完厨房所有事,和我男人去浴室冲了个澡后,就回房睡觉哒。那时候你们都在灵堂里,应该都看见哒。”
吴松记得这个细节,但仍追问道:“大概是什么时候记得吗?”
“我记得……那时候,道官师父们也做完法事去休息了。”刘芳努力回忆着,忽然想起什么,“我男人躺下前好像看了眼手机……应该是两点半左右。”
“大概几点入睡的?”
“那就不晓得了。”刘芳摇头,“白天实在太累哒,沾枕头就困嘎哒。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好像还听到您和林老板在灵堂里低声讲话,但听不清讲么子。”
“后来中途醒来过吗?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吴松继续深入。
刘芳连连摆手:“冇得。一觉睡到天蒙蒙亮才醒。穿好衣服后,才把我男人喊起来。”
吴松下意识想翻手机查日出时间,但手机依旧处于无信号状态。刘芳却给出了具体时间点:“那时候应该刚好五点钟。因为我男人被喊醒的时候,眯着眼看了眼手机,还嘟囔了一句,‘就五点钟哒啊’。”
“为什么起这么早?起来后看到了什么?”吴松追问。
“这是我们的习惯。”刘芳解释,“厨房里事情多,要准备早饭,还要预备中午的饭菜。我们起来的时候,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我记得,那时候您和林老板还在灵堂里睡着。罗总管和那个……个子很高、开烧烤店的顾老板,已经在雨棚里抽烟了。”
吴松快速记录下这些细节。刘芳的描述,在时间线和所见人物上与林海燕、陆美玲之前的证词基本吻合。由此可以推断,顾清明与罗成起床时间早于王敏夫妇。
“那时候,彭嘉旺在雨棚里吗?”
“冇。雨棚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刘芳肯定地说。
这个细节至关重要,它将彭嘉旺的遇害时间窗口进一步压缩,表明其被害可能发生在凌晨五点之前。吴松想起陆美玲提到的“磨刀声”,顺势问道:“你们到厨房后,做了些什么?”
“杀鸡。”刘芳回答。
“杀鸡?”吴松确认。
“嗯。”刘芳点头,“先烧开水。停电了,只能烧柴火。我男人在旁边杀鸡,一共要杀三只。杀的时候,他说刀有点钝,就找了块磨刀石,磨了下刀。”
吴松心中一动,陆美玲听到的“唰唰”声果然源于此。约十分钟前,因陆美玲的指认,吴松特意去厨房查看过,确实看到了三只已处理好的鸡,走廊上散落着鸡毛,案板上的菜刀也有明显刚打磨过的痕迹。表面看来,合情合理。
然而,一个疑问随之浮现:如果刘芳所言属实,那么她最初的局促和紧张,究竟源于什么?难道她另有隐瞒?
当刘芳再次不安地望向门外时,吴松对一旁的林海燕使了个眼色。林海燕会意,起身轻轻关上了杂物间的门。屋内光线顿时昏暗了不少,气氛也随之变得更加压抑。
刘芳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双手紧紧攥着围裙边缘,试图掩饰内心的紧张。
吴松注视她良久,突然出其不意地切入核心:“陆美玲说,她凌晨听到厨房方向有磨刀声。所以她怀疑是你们杀了彭嘉旺。”
刘芳猛地抬头,双手连连摆动,语气急切:“不是的!吴警官,我们冇杀人!磨刀是为了杀鸡呀!我们跟彭老板非亲非故,平时都冇得来往,为么子要杀他?”
“那你刚才为什么显得那么紧张?”吴松目光如炬,紧逼不放。
刘芳的视线被房门阻隔,看不到丈夫的反应,只能独自面对吴松的压迫感。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说出了实情:“因为……因为我们看到……”
上午十点五十分。王敏接受询问。
王敏的神情看上去比刘芳镇定许多,但他始终避免与吴松有直接的眼神接触,这种“镇定”反而透露出刻意控制的痕迹。
关于昨夜至凌晨的行动线,王敏的叙述与刘芳高度吻合,甚至连他醒来时嘟囔的那句“就五点钟哒啊”都分毫不差。询问很快过渡到导致刘芳紧张的关键原因上。
“杀了鸡,要拔毛。”王敏叙述着,语速平稳,“三只鸡,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叫我堂客一起帮忙。”
“嗯。”吴松记录着。
“拔鸡毛的时候,走廊那头风很大。”王敏继续说道,语气开始有细微的变化,“我堂客突然站起来,说闻到一股好浓的血腥味。我跟她讲,是鸡血的味道。但她不信,非要走到走廊尽头往外看……结果……”
吴松回忆起之前勘查厨房时注意到的情况。从厨房所在的厢房走廊尽头,透过树木间隙,确实有一个角度可以隐约看到远处的鱼塘以及更后面的土地庙轮廓。
“你们看见了什么?”吴松追问,笔尖悬在纸上。
王敏咽了口唾沫,回道:“我们看到……鱼塘那边的水,颜色有点不对劲,好像……泛红。我堂客还说,塘里是不是有个人。我当时心里一咯噔,但嘴上讲不可能,莫瞎想……没想到,后来真的……”
吴松停下笔。这个说法解释了刘芳的紧张来源,但仔细推敲,仅仅“隐约看到塘水泛红”似乎并不足以让一个常年在厨房操刀见惯血腥的人如此失态。
吴松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杂物间的门,光线重新涌入。他拿出烟盒,递了一支给王敏,并为他点燃。然后,他自己也点上一支,靠在门框上,目光扫过院子里或坐或立、神色各异的众人,看似随意地幽幽问道:“你们……真的只是看见鱼塘里好像有人吗?”
王敏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当吴松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时,那锐利如解剖刀般的审视,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你们还看见了什么?”吴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压力,穿透了雨声。
王敏猛吸了几口烟,烟雾缭绕中,他脸上挣扎的神色清晰可见。他的目光游移,最终定格在门框上方——那里挂着吴松亲手制作的那把桃木剑,剑身透着冷硬的木质光泽。他咬了咬牙,低声道:“我说了……你莫讲我胡说八道。”
“你尽管说。”吴松语气平淡,却带着鼓励。
王敏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心中的恐惧,声音压得更低:“其实……刚进厨房那会儿,我站在门口抽了根烟。抽烟的时候……我好像看见鱼塘边上……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人?”吴松反问,目光紧锁住他。
王敏用力摇头,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恐惧:“不……不像是人。他一身黑黢黢的,看不清样子。我刚想喊一句问问是哪个,结果一眨眼的功夫,他……他就冇看见哒!”
“不见了?怎么个不见法?”吴松追问细节。
“就是……一转眼,凭空就冇看见哒!”王敏的声音带着颤音,最终说出了那个让他不安的结论,“所以……所以我觉着,龚老板说的未必冇道理。可能……真的不是人杀了彭老板,是……是鬼!”
与陆美玲的激动指控不同,王敏的语气更多是困惑与后怕,似乎他自己也无法确信所见是真是幻。若非吴松施加的无形压力,他或许会和妻子商量好的那样,将此事彻底隐瞒。
吴松没有立刻评判这个“鬼影”的说法,只是深深地看了王敏一眼。王敏再次回避了他的目光,低声问:“吴队,还有么子要问的吗?”
吴松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吸了口烟,摆摆手:“暂时没有了。想起任何细节,随时可以来找我。”
王敏如蒙大赦,连忙起身离开了杂物间。
林海燕这时才站起身,走到吴松身边。她从王敏夫妇的叙述中,捕捉到了令人不安的信息。“如果……如果他们真的看见了什么,”她压低声音,“而那个时候所有人应该都在祖宅内。那是不是意味着……”
吴松自然明白林海燕的未尽之言。如果相信王敏所说的“黑影”,那似乎坐实了“鬼魂索命”的诡异说法;如果坚信世上无鬼,那么只剩下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这座被暴雨围困的孤岛上,除了他们活着的十五人之外,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或许才是杀害彭嘉旺的真凶。这正暗合了林国明之前收到的神秘信息——十六年前的凶手,可能就在岛上。
吴松掐灭烟头,没有就这个推测深入讨论,只是沉声道:“既然顾清明和罗成起得更早,接下来,跟他们聊聊吧。”
林海燕点头,不再多言,以免干扰吴松的判断,起身准备去叫罗成。
然而,就在她拉开门时,刘芳去而复返,王敏也紧随其后,脸上带着忐忑。刘芳此刻的神情比之前轻松了一些,但眼神中仍有些许未散的不安。
“吴警官,”刘芳主动开口,“刚才有件事,我忘记讲哒。”
“请说。”吴松示意她继续。
“我起来之后,不是直接去的厨房。”刘芳回忆道,“我先去了趟浴室想洗把脸。但是浴室门从里面关着,还听到有人在里面咳嗽。”
“是谁?”吴松问。
“不晓得是哪个,门关着的。”刘芳说,“但咳嗽声听得清楚。”
就在这时,院子里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吴松和林海燕循声望去,只见徐桂正坐在雨棚角落,捂着嘴低声咳嗽。
林海燕也恍然想起:“对了,昨天晚上我好像也断断续续听到有咳嗽声。”
吴松将这个细节默默记在心中,又转向王敏:“王师傅,你也想起什么了吗?”
王敏依旧不太敢正视吴松,但语气诚恳:“我们去厨房准备生火的时候,发现灶里有火灰。大锅里的水,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