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河听到他的话，缓缓走到一旁的水池边，“问题很大么？我觉得还行。”
那欠揍的话语让慕长风火冒三丈，他厉声道：
“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完成任务，这个世界将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更加安定吧？”
慕长风气极反笑，“安定？像一部毫无人情味的机械一样？不问事实只求结果，你管这叫安定？”
楚江河玄力一动，蒸干了手上的水滴，坐到椅子上，看着自己干枯的皮肤，缓缓开口道：
“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近千年了。”
慕长风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位资历竟如此深厚。
楚江河继续道：
“千年时光，我目睹过无数纯真与善良在这里被践踏蹂躏，也见证过无数黑暗与邪恶的诞生，其中很大一部分至今仍逍遥法外。起初，我也曾愤愤不平、刨根问底。后来我逐渐不去过问跟我的工作无关的东西。”
“所以你慢慢妥协了？”
“可以这样说。因为我逐渐意识到人族，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能力保全每一个人的利益。这意味这必须有一部分人作出牺牲，在战争时期这意味着需要有人上战场搏命厮杀；而在和平时期，也必须有一部分人为人族这部巨大机器的运转以及其中一小部分人的情绪欲望买单，用鲜血肉身去填补体制与人性的漏洞，尽管他们本身可能并无任何罪过。”
慕长风陷入了沉思，片刻后说道：
“但至少在自己的岗位上，应该最大限度地避免这种牺牲。”
“我的所作所为正是基于这个初衷。”
慕长风面露疑惑，“此话怎讲？”
楚江河抬起头望着血迹斑斑的天花板，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五百年前，人、妖战斗的前线，有一座繁荣程度不下于当时的中州的城池，名为‘沐阳城’，那是为前线士兵补给、救治伤员的战略中心，有数十位通玄境，数百名入玄境修士驻守，在巨大的护城法阵加持下固若金汤。”
“有一天，城内发现了一名女奸细，城主当场下令将其格杀。然而那位行刑者看到她楚楚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心生怀疑，没有直接动手，而是试图自己取证。当他终于确认了她的罪行，她已通过特殊的手段将城内的信息散布给妖族。三天后，遮天蔽日的兽潮倾压而来，它们利用那些情报找到了防御的弱点，抓住机会一举破城。”
“之后便是长达数日的疯狂屠杀，最终那座原本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喧闹城池彻底沦为地狱，只有不到百人逃了出来。当数百年后人族收复那里时，整个城池像是被鲜血洗过一样，紧闭的城门处凝固的鲜血足足有一丈之深，里面镶着无数残破的骸骨，只要目睹过那惨绝人寰的一幕，至死都不可能忘记。”
“几年后，那时的典狱堂堂主，也就是我，又因为质疑一起重大案件，不顾周围人的劝阻，进行了艰难而漫长的取证，最终，为了还给世人一个真相，也为了我心中的正义，我将搜集的证据公之于众，为那被诬陷的嫌疑人洗脱了罪责，挽救了他的性命，你知道这一回代价又是什么？”
慕长风缓缓摇头。
“通玄殿威严扫地，被众人唾弃，外域人族国家纷纷要求独立，脱离通玄殿的掌控，整个人族联盟瞬间变得岌岌可危，妖族则借此机会，长驱直入，占领数国，屠灭了百万计的生灵，那是人族离覆灭最近的一次。”
“而这，有时候就是真相的代价。”
慕长风久久无言，又听楚江河继续说道：
“所以，你觉得少数人的悲剧与整个人族数以亿计生命的存亡相比，哪一个更值得你去捍卫？通玄殿固然有其不合理之处，也免不了藏污纳垢，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通玄殿不复存在，或者失去了高高在上统领全族的威信，人族联盟顷刻间就可能土崩瓦解，所有人将再度笼罩于黑暗之中，根本没有公平希望可言！”
“到时候，回应你的正义主张的，只有敌人锋利的爪牙，狠狠刺穿你的身体，残杀你的挚爱。”
他起身走到慕长风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可以拥有你自己的正义，但如果你没有改变这个时代的能力，你能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尽你所能，做好分内之责，让整个种族像过去千年一样不断在挫折中进步发展，这就是我的选择。”
“战争时期，战场是吞噬生命的残酷之地，而在和平的今日，就由我典狱堂来承担黑暗与罪恶，接纳那些必要或者不必要的牺牲。”
楚江河向屋外走去，悠悠说道：
“虽然他们都叫我‘变态’、‘疯子’，但我其实并不喜欢折磨与杀戮，但我不得不喜欢，因为这些将伴随我千年，直至我生命的尽头。我的双手沾满了罪恶，浸透了肮脏的鲜血，这也是我应受的惩罚，为那场‘人族内乱’的浩劫......”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那大门的尽头很久后，慕长风才反应过来，起身走向更深处，对那些惨烈景象视若无睹。
之后的一周，慕长风就静静跟在楚江河身后，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进行血腥肮脏的工作，有时甚至还会上前搭把手。
一周后，慕长风走出那座地牢，那明媚的日光和盎然的春意却让他感到一阵寒冷和无所适从，周围的虫鸣鸟叫在他耳中似乎与那些惨叫声和求饶声并无差别。
他僵硬麻木地回到神武堂前，却没有进门，而是一跃而上，一口气攀爬到这座中州最高建筑的顶端，坐在青瓦铺就的顶层屋檐上，静静地看着远处枯燥的建筑、街道、行人、树木、花草、河水，看着昏黄的日光一点一点从地平线上消失，直至整个人淹没在黑暗中。
虽然中州城内依然陆续亮起灯火，但那火光已无法与神武大会那几日相比，终究敌不过侵袭的夜色，而中州城外，更是全部被黑暗吞噬，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
黑夜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