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最后的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快,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四月底,等到柳枝不再嫩绿,花朵不再娇艳,便已经有了初夏的味道。
朱锁锁穿着短袖,坐在教室里,看着高老师端正地坐在讲桌旁批改试卷的样子,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波澜。
印象中她并不记得毕业之后高老师去了哪里,是否还继续在这个学校里当一个小小的语文老师,或者是去了别的地方定居开始了一场新的生活,这些她都无从知晓。而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高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可爱而又自尊独立的小女人。
朱锁锁的目光停留在高老师身上许久,恍然间才发现高老师竟比刚开学的那会儿更瘦了一些,本来就不圆润的脸上如今更像是凹了进去,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上了年纪的女人,竟然要靠一身肉来维持自己的皮囊,朱锁锁不禁觉得悲凉。
因为得了高老师的帮助,朱锁锁的成绩确实有了小幅度的提高,朱锁锁自己挺满意这个现状,可高老师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是日,高老师叫了朱锁锁出来,学生们都在自习课,走廊上十分安静,只有朱锁锁和高老师两个人。
高老师道:“锁锁,距离高考还有最后的一个月,你要比先前更加努力才行。”
朱锁锁笑笑,那笑容灿如春风暖阳:“我知道的,高老师,大学是一定能考上的。”朱锁锁没有多大的抱负和理想,她不过就是想考上一所蒋南孙附近的学校,学什么其实都无所谓,她一门心思只想毕业以后挣钱。
高老师点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声,让朱锁锁回了教室,自己则继续站在走廊上,静静地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看着教室里的一群血气方刚的孩子。他们正值青春大好年华,而自己却早已暮了容颜。
朱锁锁回了教室,便听到有人小声嘀咕,谈话内容是关于高老师。
“你知道吗,高老师以前教的学生吸毒被抓了,听说还有一个为了逃避抓捕,在路上被车撞,然后死了。”
“那跟高老师有什么关系?”
“那些学生家长来学校闹事,怪老师们没有教好他们的孩子。”
“真的?”
“真的,假不了的,我爸爸就在我们学校里工作,学校里的事情他都清楚的。他还说,高老师以前带过的一个班级,好多学生都走了歪路,还有几个抢劫坐牢什么的,现在还在看守所里关着。”
那两个学生越说越起劲,朱锁锁在一旁听着,心是一揪一揪的疼。
那些坏学生的错误并不是高老师酿成的,她不过是个老师,尽职尽责教好自己的学生便是本分,可她却将那些人犯的错误一并揽到自己身上,原本就柔弱的她,此时更是被压得喘不过气。人不该过分为难自己,看开一些反倒轻松自得。
临近毕业,朱锁锁没有再见到高老师的身影,代课老师只说她请假了,高考前都不会再回来。
“锁锁,你在想什么?”蒋南孙见朱锁锁魂不守舍,便忍不住问道。
朱锁锁的担忧写在脸上,一双柳叶般的细眉紧紧攒在一起,比起平常那份洒脱与霸气,此时的她脸上更有了一份江南女子身上独有的忧愁,宛若一个丁香花一般的女子。
“南孙,我在想高老师,代课老师说她请假了。”
蒋南孙:“既然你这么担心她,那我明天就陪你去她的家里找找她?”
第二天上午,朱锁锁特意拎了一包东西,携着蒋南孙来到了高老师的筒子楼,她站在门外敲了许久,不见任何动静。过了很久,有人从楼梯上下来,好心告诉她,高老师不在家里,前几天住院了。
朱锁锁便提着东西火急火燎去了医院,问了医院前台的护士高老师所在的病房,直奔而去。
病房里比朱锁锁想象之中更热闹,一群上海阿婆在病房里聊得火热,从自己的家庭状况聊到自己的子女婚姻,好不欢快。而高老师在这之中,显得有些孤单。
她既没有可以谈资的家庭,也没有让她骄傲的子女,独自躺在病床上,静静地听着病房里的叽叽嚓嚓。
朱锁锁进来,倒是让高老师吃了一惊。
“高老师,你怎么会突然住院了呢?”朱锁锁有些着急。
高老师却十分淡然:“没什么,就是这段期间太累了,突然就累垮了。”
朱锁锁说:“那您一定要好好休息,我们可都等着您回去呢。”
高老师淡淡点头,从床头柜子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交到朱锁锁的手上。
朱锁锁就拿着这把钥匙和蒋南孙回到了高老师的家。推开门进去,高老师的家里依旧一尘不染,各类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朱锁锁按着高老师说的,去到她的卧室,她要将一张床头柜子上的合照带回去给高老师。
这是朱锁锁第一次进高老师的卧室,她的心情近乎虔诚。
高老师的卧室干净整洁,这在朱锁锁的意料之中,而真正让朱锁锁感到意外的是,高老师的卧室里放置着一张双人床,两床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并排着放在床尾。可高老师明明是一个人住。
“高老师不是离婚了吗?怎么会有两床被子呢?”蒋南孙也感到奇怪。
朱锁锁静静地望着床上的两床被子,款式都偏女性,于是她猜测或许这是高老师特意留给谁的。
朱锁锁从高老师的床头柜子里取出那一张相片,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笑得春风灿烂,仿佛这世界都是属于她们的。而那相片之下放置的,是一沓新旧程度不同的信封。好奇心致使朱锁锁将那一沓信封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的收信人都是同一个人,而落款都是高老师。
信封上没有贴邮票,看样子并不打算寄出去。朱锁锁看到最下面的那张信封,日期最早,是二十年前。而最上面的那个信封,日期最新,是上个星期刚写的。
朱锁锁鬼使神差地拆开了最上面的信封,里面还残留着浓郁的墨水味道,在拆开信封的那一刹那扑面而来,直勾勾地钻进她的鼻孔。
高老师任教的科目是语文,平日里文采斐然,经常在学校的校刊读物上发表自己的文章,而字也写得十分漂亮,一手漂亮的小楷略带了几个行书的字,使得整张平平无奇的纸都显得文雅了许多。
朱锁锁一字一句默读着,蒋南孙也凑在一旁看着,两人读着读着,眼泪便不约而同地从眼中滑落。
这竟是一张高老师写给爱人的情书。而她的爱人,竟是一个女子。
高老师与那个女子相识在高中时代,起初并未发觉她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友谊。那个女子委婉地挑明了她们两个之间的情愫,而高老师却一笑而过,在后来失败的婚姻中后知后觉。
高老师毅然决然提出了离婚,这第一封情书也写自那个时候。她像自己心爱的女子表明自己的悔恨,并且将自己的爱恋付诸纸上,却始终没能寄出这封信。
后来高老师去找过那个女子,得到的消息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而那之后,高老师的书信从未断过,却一封都没能寄出去。
信中一字一句情真意切,高老师没有一天不在诉说着自己的忏悔,而每一封信的最后,竟都是同一句“我很想你”。
朱锁锁收起那封信,将其平整地放回床头柜里,泪珠却还挂在脸上。
再看蒋南孙,竟也是一样。她从未想过,原来两个女子之前的感情也能如此深刻。她缓缓抬起头,望着朱锁锁,红着眼睛,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白兔,楚楚可怜:“锁锁,高老师和那个女子之间,是爱情吗?”
朱锁锁轻轻地为蒋南孙揩去那一滴挂在眼角的泪,柔声道:“是的,一定是的。”
离开高老师家许久,蒋南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而当她回到病房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朱锁锁将相片交给了高老师,沉吟片刻,问道:“高老师,这上面的人······”
“她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爱的人。”高老师的音量不高,由于生病更是虚弱,她微微露出一个微笑,似乎将那一春秋月都含在了这一个笑容里。
朱锁锁答应了高老师等高考完再来看望她,于是和蒋南孙一同离开了医院。
蒋南孙和朱锁锁来到江边大桥,望着徐徐而来的水波,忽然心生感慨。
“锁锁,我希望全天下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就算他们之间是超越世俗的爱情,也应该得到祝福。”蒋南孙道。
朱锁锁一听便知道蒋南孙是在说高老师,便问道:“你觉得两个女孩子之间,也会拥有美丽的爱情吗?”
蒋南孙点点头,眼神坚定:“嗯,我相信,如果两个人之间产生了爱情,一定不是因为他们之间肉体上的互相需要,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互相慰藉,这才是爱情。”
朱锁锁听着蒋南孙的话,心头荡漾起一丝涟漪,也如这江边徐徐的波纹,静谧而美好。
高考在上海炎热的天气中如火如荼地进行,朱锁锁轻装上阵,抛开一切杂念,迎接高考。
她自认为考得还不错,而其中几道题也多亏了假期里高老师的补习,于是她兴高采烈地想去亲自谢谢高老师,并且提前向她报个喜。
朱锁锁不知道高老师是否已经出院,于是她拎上了一篮水果,直接去了医院。
高老师原先住过的那个床铺空空如也,而房间里的吵闹声一如平常。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高老师不在了。
朱锁锁问了护士,得到的答案却让她心头猛地一颤。
护士对她说,原来住在这个病床的病人,昨天刚刚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