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论坛的闭幕式比开幕式更为隆重。诺伊姆大楼的礼堂内座无虚席，学界泰斗、后起之秀以及如裴砚卿这般分量的赞助人齐聚一堂，共同等待论坛的最后议程。
云月坐在主席台一侧的嘉宾席，神态自若地翻阅总结发言提纲。她身着珍珠灰色西装套裙，剪裁利落，既契合学术场合的严谨，又不失大方典雅。她能清晰感觉到来自台下某道目光——冷静、审慎，带着不易察觉的掌控欲。即便不回头，她也知道来自裴砚卿。
她的总结发言被安排在中间阶段。当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她从容起身走向讲台。台下响起礼节性掌声，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观众席，与裴砚卿的视线短暂相接。他坐在第一排靠右的位置，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一位普通的欣赏者。但云月没有错过他镜片后一闪而过的锐利，那绝非寻常听众该有的眼神。
她的发言一如既往条理清晰、见解独到，不仅精准概括了数日来的论坛成果，更巧妙融入了自己关于环境与犯罪心理交互影响的最新思考。演讲过程中，她数次注意到裴砚卿几不可察地颔首，并非敷衍，而是精准地出现在她阐述关键论点之时。他听得极为专注，甚至可谓洞幽烛微。
发言结束，掌声比之前更为热烈。施耐德教授上前与她握手，低声称赞了几句。当她走下讲台，裴砚卿已等在通道旁。
“精彩的总结，云教授。”他伸出手，声音低沉而稳，“您总能把复杂的概念阐述得如此透彻，实在令人钦佩。”
“您过奖了，裴先生。只是尽本分而已。”云月与他握手，力度与温度皆恰到好处，旋即松开。
“学术上的本分若能都如您一般尽责，实乃学界之幸。”裴砚卿语气恳切，措辞无可挑剔，“不知会后您是否另有安排？论坛虽已结束，但交流不应止步于此。”
他略作停顿，仿若临时起意：“谛听国际在日内瓦设有一所行为科学研究中心，虽不及学术机构纯粹，但在应用层面略有尝试。若您有兴趣，我很乐意安排参观。或许能对您的研究提供一些不一样的视角。”
邀请来得自然流畅，既符合他赞助人的身份，又迎合学者交流的需求。可云月心知肚明，这绝非临时起意。从昨晚的晚餐到今日的邀请，他正一步步、有条不紊地将她引入自己的领域。
危险，却也可能隐藏着解开谜团的关键。拒绝意味着安全，但也可能永远错失真相。接受，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云月抬眼，茶色眼眸里映出裴砚卿看似温和的邀请姿态，也映出他身后不远处那位沉默的意大利裔老管家鲁索警惕的目光。
“日内瓦的行为科学研究中心？”她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学术兴趣，“我略有耳闻，听说在犯罪预测模型的应用方面有一些前沿探索。能有此交流机会，是我的荣幸。”
她没有丝毫犹豫，仿佛纯粹被学术好奇心驱使。裴砚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像是欣赏她的“上钩”，又似看穿她镇定下的权衡。
“太好了。”他笑容渐深，“稍后我会让鲁索安排好行程与车辆。从苏黎世到日内瓦车程不长，沿途风景也值得欣赏。”
“有劳裴先生费心。”云月微微颔首。
闭幕式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云月与几位相熟学者简短寒暄，便返回酒店房间稍作整理。她换上一身便于出行的针织衫与平底鞋，将录音笔、便携笔记本及必要证件收进随身包中，并在手机上设置好紧急联系快捷方式。
一小时后，一辆低调而性能卓越的黑色轿车停在酒店门口。鲁索为她拉开车门，裴砚卿已坐在后座另一侧。
“希望没有让您久等。”云月上车，车内弥漫着淡淡皮革与雪松木的香气。
“时间刚好。”裴砚卿合上手中正在浏览的平板，“我们这就出发。”
车辆平稳驶出苏黎世市区，朝日内瓦方向前行。窗外是典型的瑞士深秋景致：湖泊、远山与整洁城镇点缀其间，如诗如画。车内的对话起初围绕风景与风土人情，温和而无害。
然而裴砚卿很快将话题引向更深远处。
“云教授，”他看似随意地开口，“在您的研究中，是否接触过‘完美犯罪’的概念？并非绝对完美，而是那些因证据链断裂、关键证人消失或证据遭巧妙污染而无法定罪的案件？”
云月心中警铃微作，神色依旧平静：“理论上，完全‘完美’的犯罪难以存在，只要行动，必留痕迹。但实践中，确实不乏因资源、权力和信息不对等而无法将罪犯绳之以法的案例。”
“信息的不对等。”裴砚卿重复道，指尖轻敲膝盖，“正是。掌控信息往往意味着掌控局面。您认为，一个成功的……”他斟酌用词，“‘策略家’，是更依赖预先制定的精密计划，还是更仰仗临场应变，依据环境与对手反应调整策略？”
问题再次触及危险边缘，裹挟着试探与某种自我投射的意味。
云月思忖片刻，谨慎回答：“两者并不互斥。优秀计划是基础，但缺乏弹性的计划往往脆弱。真正的高手，似乎皆具备一种能力——既能制定缜密初始方案，又能根据新信息迅速迭代决策，甚至将对手反应纳入算计，引导局势走向利己方向。”她稍作停顿，补充道，“正如对弈，不仅看己方棋路，更算对手应手。”
裴砚卿转头看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深刻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致：“精妙的比喻。那么您认为，在这样的对弈中，是率先露出破绽者输，还是先看穿对方破绽者赢？”
车内空气仿佛凝滞片刻。窗外阳光明媚，车内却似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心理博弈。
“那要看，”云月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这破绽是真正失误，还是故意抛出的诱饵……”
云月默默的捏了捏自己潮湿的手心，这个人……
从昨夜突然提及两年前的那场闹剧般的婚礼，到今天又是一场令人精神紧张的对话。
“裴先生的商业咨询中也遇到过您提过的‘完美犯罪’么？”云月眉头微蹙，随口问道。
“没有！”裴砚卿显然没有想过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挑眉道。“我想我们只是讨论一下极端问题。”
“所以，裴先生‘策略家’的理论也是限于商业咨询了？”云月继续追击道。
“自然。”裴砚卿将手中的平板递给了云月，心情十分不错说道。
“谛听这些年也算积累了一些人脉，也有一些资本积累。所以打算扩展商业版图，首当其冲的便是能源和现在流行的生物医药。”平板上显示出来了公司的组织框架。
“日内瓦的研究所也是基于这个目的才建立的，毕竟这里国际顶尖科研院校和机构林立。”裴砚卿说。“所以，在不成熟的领域，自然需要一定的策略……”
云月看向裴砚卿，心里暗暗的想着，好一段精彩的辩驳。把引人遐想的事情融进了自己的商业之路里，平板上的核心框架，构建精密甚至精确到了具体日期。不像是叫临时抱的佛脚。
“所以……”云月将平板还给裴砚卿，“裴先生作为一个大总裁，这是在利用我拓展思维？”云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裴砚卿静默地注视她几秒，忽然轻笑出声。笑声低沉而透出几分真实的愉悦，稍稍打破了车内紧绷的气氛。
“云教授，与您交谈，当然会获得很多的，新鲜的思维。”他语气中的赞赏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切。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轻震。他瞥向屏幕，是一条简短信息。云月留意到他眼神细微变动，那是一种接收到预期信息的确认。他迅速回复几字，继而抬头。
“研究中心已准备就绪。希望，这个草创的班子，能到云教授的喜爱！”裴砚卿的笑容得体，语言里充斥着对她的到来，感到欣喜。
但云月敏锐地察觉到，自那条信息之后，计划中的下一步似乎已悄然启动。
“期待已久。”云月微笑回应，心弦却绷得更紧。
车辆继续前行，日内瓦湖的波光已在前方隐约可见。这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停止，而目的地，似乎远不止一个研究中心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