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
长安城。
长街当空,月色如水,一串灯笼在风中摇曳着。
一阵轻微的马蹄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神策军的队伍整齐地出现在街道上。
为首的将领身骑一匹高大的骏马,身披一套细密的锁子甲,相互勾连的甲片在月光下发出冷冽的光泽。他右手提着一根丈余长的马槊,面部被面甲所遮掩,只露出一双目光如鹰隼般的眼睛。
在他两侧,各有一名身穿明光铠,身上斜背着雕花硬弓的副将。前面是五名排成人字形的士兵,清一色的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提着灯笼。在他身后,是整齐排列的二十五名士兵,每排五人,每人右手都紧握着腰间的横刀。
整个队伍训练有素,除了马蹄的声音,队伍中一点杂音也没有。
长孙靖突然伸出右手,低声说道:“停!”
行进中的队伍突然停下了,只听一阵衣袂之声响起,一个黑色人影突然出现在队伍前面。此人身穿一件宽大的黑色袍子,背上还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裹。
左侧的副将用极快的速度,迅速取下背上的雕花硬弓,拉弓上弦后对准人影的背部,大声呵斥道:“犯夜者驻足,否则射杀!”
那黑色人影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不慌不忙地继续在前面走着。
随着“嗖”的一声,一支狼牙箭直直地射向了黑影的后背,但黑影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身子只是轻轻一闪,箭便射空了。
随着狼牙箭射出,后面整排的士兵,立刻拔出腰间的横刀,排成不同的进攻队形向黑影追去。
只听“嗖”的一声,右侧副将也向黑影射了一箭。刹那间,长孙靖手持马槊突然腾空而起。这次黑影却没有进行躲避,而是用自己背上的包裹硬接了这一箭。他包裹里的东西似乎很硬,呼啸着的狼牙箭只是勉强射了进去。
这时空中的长孙靖,手中的马槊已然刺向了黑影,黑影突然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这一击。黑影倒地后,迅速将背上的包裹用力地扔向了长孙靖的面门。长孙靖回身一闪,黑色包裹从他面前划过。
黑影突然加速逃离,长孙靖提着马槊正要追击。不料,身后的众人却齐声发出一阵惊呼。长孙靖回头去看,只见黑影扔来的包裹已然摔在了地上,而包裹里面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真他娘晦气!今日怎么这么背运,真是恼煞人也!”孙彪嘴里骂骂咧咧的,推开了院子虚掩的门。
月光下,可以看到院子的一侧摆着一口厚重的黑漆大棺,另一侧则摆着几口简易的薄皮小棺材。
月光斜斜地照进屋内,隐隐映出房间的两张床上白布罩着的人形轮廓。孙彪在窗台上摸索半天,终于摸到了火折子和半根蜡烛。
随着一阵火苗跳动,蜡烛被点燃了,房间的光线明显亮堂了许多。在他身后摆着四五张窄床,其中两张床上用白布盖着两个死人,旁边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陈旧的陶器和几个香炉。
孙彪似乎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赌局,他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自言自语道:“今天这手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掷不出来彩呢?”
就在孙彪长吁短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呼啦”一声。孙彪吓了一跳,他缩了一下脖子,举起蜡烛就往后看。
一个黑影从陶器堆里突然窜出,还打翻了一盏香炉。
孙彪忍不住骂道:“哪里来的野猫,深更半夜吓你孙爷爷!”孙彪手里举着蜡烛,又看向了窄床上躺着的两个死人。
“呸!老子今天手气这么背,肯定就因为摸了你们这两个死鬼!”孙彪把手中的蜡烛放在窗台边的桌子上,有些嫌弃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再度自语道:“我这手,是不是没洗干净啊……”
不等话音落下,身后的床突然发出“吱呀”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这种床是供死人临时用的,比一般的床要窄。说是床,其实只是在架子上摆了块木板,木板和架子之间有空隙,所以随便一动就会发出声音。
但关键是,死人不应该会动,也自然不应该会发出声音。
声音虽然诡异,但孙彪却完全没有在意,因为他的注意力还在自己的手上。
“周北那小子跟我一起抬的死尸,他怎么运气那么好呢?”
不等孙彪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一声更清楚的“吱呀”声再度传了过来。这次的声音不仅更清晰,而且持续的时间也更长。这下孙彪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醒了过来,他突然意识到这大半夜里,敛房里发出了绝对不应该发出的声音。
因为,人死了之后,他不应该还能动。
孙彪脖子再度一缩,心里突然有些发毛,他强制稳定下心神,回头骂道:“你这该死的野猫……”
他的眼神在房间里来回扫视了两圈,并没发现野猫的影子,他举起手上的蜡烛,眼神最终落到了窄床上的尸体上。
孙彪有些心虚又有些半开玩笑地对两个尸体说道:“干嘛?才骂你们两句,你们就要诈尸啊?”
很不幸,孙彪自我安慰式的玩笑话,立刻就在他眼前变为了现实。一直躺着的尸体,猛然间直直地坐了起来。白布在他脸上滑落,死人对着孙彪睁开了眼睛。
“我娘……”
那个“嘞”字还来不及发出,孙彪便白眼一翻,四脚朝天般晕死了过去。
长安城,昭国坊。
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照在门环上闪烁着金色的光泽。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梳着高髻,穿着粉色长裙的白玉瑶缓缓从门内走出。
婶娘近日染疾,虽然一直在喝药,却始终不见好。昨晚婶娘又咳了一夜,这让白玉瑶十分担心,只得一早就出来买药。
白玉瑶眸似秋水,琼鼻挺翘,此刻因心事而眉头微蹙,使得面容姣好的她,现在看上去更让人心生怜惜。
虽然天色尚早,但横街上已经十分热闹,各家店铺也开始开门营业。白玉瑶心里有事,对周围的热闹完全置若罔闻,只顾得埋头走路。突然间,在她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道:“小娘子,这大早上的你急急忙忙是要去哪里啊?”
白玉瑶抬头观瞧,前面街角是个早食铺子,专门卖些馎饦、馄饨等吃食。有十几个不良人,正聚在这里吃着早食。有几个兴许是刚吃完,正站在铺子外面晒太阳,跟自己说话的便是其中一个。
白玉瑶一向对不良人的印象不太好,这帮人大多出身复杂,平时半官半匪,人员良莠不齐。看到对方流里流气的样子,白玉瑶满心厌恶,便没有理睬。
刚往前迈出一步,旁边却又站出一人,一脸坏笑地说道:“小娘子,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话呀!”
白玉瑶刚想出言训斥,就听到铺子里传出一个声音道:“看不到别人不愿意搭理你们吗?哪那么多屁话!”
白玉瑶扭头看向铺子里,只见说话的人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整个身子懒懒散散地斜靠在方桌上。他手中握着一杯饮子,木质的杯子里插着一根细长的青绿色竹管。
白玉瑶看到他穿着和众人一样的黑色衣服,只是在肩头多了一个用红线绣上去的火焰纹,这正是不良帅的标志。由于角度问题,白玉瑶没看清对方的样子,只看到对方侧脸上有一道从耳后划到嘴角的刀疤,看上去很是可怖。
钟离尘含着竹管吸了一口手中的饮子,又回头对着那两人骂道:“看什么看?滚!”
虽然明知道对方不是在骂自己,但正盯着对方看的白玉瑶还是忍不住有些脸红,她只得把头一低,快步从众人身旁走过。
钟离尘仍是懒懒散散地靠在桌子上,吸食着手中的饮子。直到看到白玉瑶走过去的背影时,他才轻轻一笑说道:“你们这帮小崽子,肯定是看到人家姑娘好看,才上去搭话的!”
小六子上前接话道:“你又没看到人家小娘子,你怎么知道人家长得漂亮?”
钟离尘这才坐直了身子,看着白玉瑶的背影,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美人啊,那是在骨不在皮,一望便知!懂吗?”
小六子两眼直勾地盯着钟离尘,满脸疑惑地说道:“那骨头有什么好看的?不都长得一样吗?”
钟离尘有些无语地看了小六子一眼,一脸嫌弃地对他摆了摆手,说道:“滚滚滚!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就在钟离尘要起身的时候,一个身影呼哧带喘地快步跑了过来,钟离尘一眼便认出这是昭国坊的里正周秉康。
“周里正,来,坐下喝杯饮子啊!”
周秉康抬头看到钟离尘赶紧停下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我的帅爷啊,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喝饮子啊?现在县廨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钟离尘脸上的神色一变,他放下手中的饮子说道:“我跟兄弟们也是整整忙了一夜,才得闲来吃个早食,县廨里出什么事了?”
周秉康对钟离尘摆摆手说道:“出人命了!你赶紧去崇济寺旁边的敛房看看吧,县尉大人都已经开始骂人了!”
钟离尘面色一沉,立刻对还在吃着早食的不良人说道:“赶紧把嘴里的东西给我咽咽,出发!”
钟离尘的口令一发出,所有人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迅速和外面站着的几个人排成队列,在后面紧紧跟着钟离尘。刚才还十分散漫的众人,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训练有素的捕贼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