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墨黑的天星星亮得生刺。
镇上医院的一间病房里面,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加上姐那张白色的面孔,看得他毛骨悚然,手脚冰凉。现在想想那种场景,时不时会有阴影——那种失去色彩、失去生命力的荒凉感笼罩在心头。
他孤独地坐在门口边,百无聊赖地啃咬着一位漂亮的护士给予的那块散着酒精味儿、有些难以下咽的黄黄饼干,愣愣地看着房中的人:姐晕睡了,虽然紧闭着眼、抿着嘴巴,但五官的搭配使面容十分好看,只是披头散发,像电视中看到的美女鬼一样,身着白色衣服,直直、软软地躺在单人床上;妈像只瘦小的熊猫似的,黑着眼圈,头发枯槁,像霜后墙头冻坏的小草,且鼻头赤红,正蹲在床边,一手拉着姐的手,另一手擦着从眼里不断涌出的泪水,无声地哭泣;爸坐在椅子上,拐杖横放在双大腿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抱着头,低下,不知在冥思苦想什么;刘玉伟则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眼神漂浮不定,不安地扭动着屁股,仿佛下面长了痔疮,抑或椅面生刺带针,而衬衫在身上胸口处有一块巴掌大的、散着腥味的血迹,十分鲜明,触目惊心。
他看着血迹,忍不住心跳加快、喉咙发痒,待口腔里唾液分泌足够,和着嚼碎的饼干,“咕噜”往下一咽,几个小时前的画面立即让回忆的经纬线编织出来——————他与刘玉伟见姐痛苦地滚下山坡的那一刻,均吓得铁青了脸,像两匹突遇险境的狼,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撒开脚丫子,疯狂地沿着下山的小路冲。
在一条干涸的小山沟里,他们找到了姐。她仰面躺着,脸色惨白,嘴唇青紫,张着,不时往外冒血,仿佛出水的小泉眼;四肢像村口那位孤寡老人羊癫疯发作时一样,一阵猛似一阵地痉挛,让人看着十分担心。
“晓玲!——”刘玉伟慌张地叫着,跳进山沟,将姐小心地抱了上来,平放在一块质地较软的草坪上。
“姐,你怎么了?呜………”他看着姐仿佛已死去的惨状,禁不住跑过去,拉着她的小尾指,摇了摇,哭着问。而肚子又在“咕咕”地叫。
“晓玲,你醒醒…….醒醒……”刘玉伟单脚跪下,平扶起姐的头,靠放在大腿,边用衣服慌乱地擦拭姐嘴里流出的血边轻拍她的脸小声叫唤。
姐终于清醒了,咳了几声,吐出几口鲜血,大喘一阵气后,微微睁开眼睛,露出丝丝温情,宛若雨天里轻摇荡的蜘蛛丝,黏出两眼角各一滴泪,挂着,未流出,露出凄凉的笑,望着他,用微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地自嘲说:“姐,姐真没用……连只蚱蜢都,都抓不住……不过,你,你别失望……等……等姐上了城里……给,给你买个专门抓蚱蜢的….那,那玩意儿……肯定一抓一个准……不管多高多远…….”然后翻了几下白眼,缓缓转过头对刘玉伟说:“玉……玉伟,你,你没骗我吧……咱俩结婚后一定能到城里住?……..”
刘玉伟沉思了一下,咬着牙,公鸡啄米般点点头说:“是的,晓玲,我没骗你!你别想这些了,我现在送你上医院去。”就抱上姐站起,又声音颤颤、响亮的对他发布紧急命令一般说:“小华,听着!快!回去叫你爸妈!我带你姐上镇医院去!”————“咚咚咚……”门被轻轻叩响,随之走进来一位身穿白大褂、烫卷发、小眼、大蒜鼻、满脸雀斑的肥胖妇女。
她的出现引起病房一阵小小的骚动:妈“呀!”的低沉一叫、爸“嗒”的拄上拐杖、刘玉伟“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他们围了过来。而他赶紧塞进最后一片饼干,也围了过来。
“医生!医生!我女儿怎样了?!”妈嘶哑着嗓子,焦急万分地扯了扯女医生宽大的衣袖问。
“她没事吧?”爸将烟别到耳根后,一只手隔着衣服摸着肋骨毕现的胸口,紧张不已。
刘玉伟则一声不吭站着,但可以看出,他也很关心地注视着女医生的表情,企图观察出蛛丝马迹。
女医生神情肃穆地看着刚得到的诊断书,摸了摸肥出的双下巴后,口气沉重地说:“病人内脏受损,不过这没大碍,拿些药回去吃,再调养调养身体就没事了,不过——”后面的话在一个长音中一时中断。
“不过什么?!”妈刚稍稍放下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不过病人脊椎神经受损严重,现在四肢没了知觉,后果不容乐观。”女医生说。
“你…..你是说我女儿手脚动不了了?!不会走路?不会干活儿?连吃饭上厕所也得人帮?!”妈被吓傻了,瞪着两只死鱼眼,张着黑洞洞的嘴问。
“基本是这样子。”女医生阴沉沉回答。
“天啊!这造的哪门子孽!”妈哽咽一声说着,整个人瞬间像一堵被泡烂的墙,软不垃塌地瘫倒在地,嘴里呐呐地说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痴呆了脸,三魂仿佛丢了二魂。
“有救治的办法没?”爸拄着拐杖凑近问,眼睛里浮着可怕的血丝。
“医生,我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呀!……”妈突然情绪激动地哭叫起来,抱着女医生的腿。
女医生叹了叹气,将腿抽出,很不自信地说:“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以国内目前的医疗技术,医治起来时间得非常久,病人才有康复的可能,但康复的机率很低……”
“有几成?”爸表情严肃,眼里透着微微的光芒。
“一两成。”女医生回答。
爸倒吸一口冷气,不言语。
“那……那要花多少钱呀?”妈擦了擦眼泪问,她还残存一丝希望。
女医生想了想,说了一个保守的数目,把妈吓得差点晕死过去。
“看你们也不是富裕的家庭,别花那冤枉钱了,送回家去吧,有生之年让她吃好点,穿好点,也算尽了父母一份心……”女医生又叹气、摇头、惋惜地说:“多俊俏的一个姑娘呀!就这样将一生毁了…….”
说完静静地离开。
妈听完,整个人躺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声音之大几乎掀了天花板。
爸咬了咬米黄色的牙,露出一副狠相,没理她,将耳后的烟拿下来,点燃,不顾护士刚才的告诫,猛抽一口,吐出,朝妈尖尖的屁股踢了一脚,骂似的说:“哭啥!这是女儿的命!天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起来!”
妈才抽抽搭搭起来。
“刚才那小伙子呢?不管怎么说,咱得谢谢人家。”爸此刻记起刘玉伟说,可四处望了望,那人竟不知不觉消失了。
“那,那现在怎么办?”妈扑到姐身边抽泣着问。
爸浑浊如毛玻璃的目光看了看姐,又看看门口,无奈、像是在低声哭一样地说:“能怎么办,只能背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