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决定
甲一西2025-07-02 20:078,942

  夏建华脚步轻快地走在回修车棚的路上,一路咝咝的微风声仿佛成了美妙的柔音在耳边掠过。早晨明媚的阳光撒在脸上,他表情舒展,看了看在怀里捂热的袋子,想到马小花对他的好,眼里忍不住闪着感动的光芒,而心中热浪滚滚,在思想的深处,已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亲人印记。

  当他终于回到修车棚时,站在前面一看,却顿时傻了眼:不见他爸的身影,而修车棚门被紧紧地关上了。

  他爸上哪儿去了呢?难道回了家?他郁闷地猜想,便只能往回家的路走去。

  夏建华一进门,见到他妈已回来,此刻正在拜神:她穿得比平时要整洁,在家那小尊泥塑观音像前(观音像安放在一小紫红案台上,两边各放着一盘早已萎烂的大桔,前面是一个三脚支撑、上了金漆的小香炉,香灰满满)跪着,从身边地上的那包香里抽出好几根,用打火机点燃,甩甩,在烟雾小股弯曲上升中,将之高举至头顶,再低头闭眼,对着脸白圆且微笑得神秘的观音像振振有词………………..。

  “妈!”夏建华叫了一声。

  夏菊没应答,她拜得虔诚,神情陶醉,连儿子进来也不知道。但她站了起来,将手上的香插到香炉,双掌合并,如刀状,举向房顶,再唧唧咕咕地念一通经文之类的东西,完了,转过身,看见儿子,才“呀!——”的一声叫,走过来,关心地问:“妈一回来就见你不在,跑哪儿去了你?”

  “到爸的修车棚去了。”夏建华说,朝房里四处看了看,又问:“爸呢?没回来么?”

  “没。”夏菊回答,问:“没在修车棚吗?”

  夏建华地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能上哪儿去了呢?”夏菊紧蹙了眉头,感到奇怪。

  母子俩一时困惑不解,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但,就在这个时候,夏明城,出现了。

  他依然拄着那根拐杖,背微驼,步子迟缓,身子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

  “去哪了呢,爸?”夏建华见到,松了松心情近前问。

  夏明城却没回答儿子的话,而是眼突然红红,目光有些毒地射向他,睁着浑浊的眸子,用眼角狠狠地夹了他一下。然后,径直走去坐在案台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夏建华看见他爸一回来,就对他那样的表情,感到诧异,才一会儿不见的功夫,就感觉像跟他有仇似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很是压抑。

  这细节夏菊看见了,儿子此刻的委屈模样,让她有些埋怨丈夫,走过去,捋了捋鬓角问:“明城,你干嘛呢?儿子哪儿惹你了?”

  夏明城生气地“哼!——”了一大长声,腮下那点松皮抖了抖,满脸铁青,头扭向别处,不理睬。

  “在外头受了气是不?!你倒是说呀!别绷个死人脸!”夏菊说。

  “爸,发生什么事了?”夏建华这时走过来,满脸愧色,问得小心翼翼。

  “你走开!不用你管!”夏明城猛拍了一下椅把,突然憋红脖子,朝儿子吼了一声。

  “发啥疯呀!这么大的脾气!吃了火药啦你!”夏菊见丈夫这样对待儿子,顿时也来了气。

  夏建华退到一边,五官扭曲、脸色难看,心里感到莫名其妙。

  “走!儿子,咱们别理他!他人来疯!”夏菊气鼓鼓地说,拉起儿子的手就来到观音像前。

  “跪下,拜一拜!”她对丈夫的气似乎未消干净,还在胸口弥留些,因而,对儿子说出来的话像命令。

  夏建华向来对这类迷信反感至极,但此刻,家里气氛特殊,自己不好拒绝,也就顺从他妈的意思,跪下,心不在焉地拜了拜——余光一直看着他爸变得红脖子涨脸的生气表情。

  “来,把这喝了!”起来后,他妈端来一碗什么东西到他嘴边。

  “什么?”他低头、睁大眼睛看着碗里漂浮着许多类似纸灰的黑乎乎的东西惊讶地问。

  “平安符水,喝了它,菩萨保佑你身体健康,找到好工作!”夏菊脸上的严肃少有,眼睛紧盯着儿子。

  夏建华听到她妈说的这么些话,顿时无语,但他没有辜负其一片苦心,老老实实地张大嘴巴猛吸一口,把腮帮子撑得老圆,脸像浮肿一般,又皱鼻眯眼,艰难地咽下。

  “还有这个!以后带在身上!”夏菊又拿出几张呈三角形的符塞到儿子口袋里。夏建华这下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挺感动,毕竟这是他妈对他的疼爱,即使方式愚昧。

  就在他心里感到暖暖的时刻,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他爸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抡起那根拐杖蹦跳过来,双眼努睁,红着,喷着火焰般来到观音像前,二话不说,对准就是一阵猛砸!

  “咔咔哐哐”的碎裂声音顿时响彻了房子里………

  夏菊被丈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一时浑身簌簌发抖,明白过来后,尖叫着扑向丈夫,双手如钳有力抓着拐杖,使劲摇晃欲夺下来,大声哭叫着说:“夏明城!你造孽呀!造孽呀!你毁了菩萨像,咱们家会遭灭顶之灾的!住手!快住手啊!........”

  “灭个屁!这东西要真有用!咱拜了这么多年,怎不显灵救救咱们女儿,帮帮咱们儿子!假的!都他妈的是假的!………..”夏明城像一头发了疯的老狗,双目血红,狂叫着,腾出一只手,一使劲,一把推开了妻子,使之踉跄几步,一屁股重重地跌倒在地,还朝后滚了两滚。接着,他抡着拐杖继续朝那菩萨像砸,一下狠似一下,声声刺耳震心。

  不一会儿,案台上遍布了白白灰灰的碎片,散着泥土味、香灰味以及大桔的糜烂味。

  “妈!”夏建华见他妈倒在地上,赶忙过去要将之扶起,但他妈手一个劲挥,拒绝,自己跪起来,肩膀抖,脚底颤,朝那早已经粉身碎骨的泥像,“咚咚咚”的连连响亮磕头,嘴里不停地哭说着:“菩萨恕罪!菩萨恕罪!………”

  “蠢驴!——”夏明城看到妻子这般后,受了刺激,嘶哑地吼一声,竟将拐杖插到案台底下,使劲一掀,“哗啦”一声响,案台立即四脚朝了天。

  夏菊一看,脸顿时白得可怕,陌生,静了一下,对着丈夫尖叫一声:“我跟你拼了!——”,肩膀一侧,就朝之撞了过去!

  妻子来势汹汹,夏明城猝不及防,受其一撞,立即杖落人倒,且拐杖恰好砸在了废腿上。

  “咝——”因疼痛,他的表情扭曲,嘴唇抖着,往牙缝不由猛吸一下冷气。

  看到这一幕,让夏建华心头猛的一紧,情感骤然在火热与冰冷中难受纠结。

  “爸!——”夏建华叫着,慌张过去将之搀扶起,又曲身去捡那拐杖,谁想,头才一低,目光触及他爸趿拉拖鞋的废脚时,就被吓了一跳——其裤管里面,沿着小腿处,流下来两股状如肥大蚯蚓的鲜血,于脚面交汇,慢慢汪成一摊,扩大,散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呀!——”夏菊也看见了,不由得吃惊一叫,冲过来,蹲下,迅速将之裤管卷起,一看,目瞪口呆——丈夫废腿的小腿肚上,贴着一大块让鲜血湿红透了的、里面夹着棉花的纱布块。

  她心里“砰砰”直跳,轻轻去掀开一看,脊沟处不由得突感刺骨的寒冷——下面竟没了一大块皮,露出湿湿、黏黏、红花花又白生生且浮着黄水的肉,肉中还现出两个小深洞!

  “明城,这,这是怎么搞的?!”面对着这触目惊心的伤口,夏菊双目瞳孔放大,手抖着赶紧将纱布重新贴上,同时,紧张又急切地问。而之前生的气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爸,我扶你到椅子上坐…….”夏建华直起身,心疼地说,欲再次去搀扶他爸。

  但夏明城这下不买儿子的账,猛地挥手打掉儿子伸过来的手,也不回答妻子的问话,弯腰放下裤管,拿起地上的拐杖,拄着自个儿去坐。

  夏建华一时狼狈,愣于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担心也怯生生地问:“爸,你,你腿上的伤是,是怎么回事?”

  夏明城还是没理睬儿子,坐在椅子上,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鼻孔因刚才挥拐杖出力而一下下、粗粗地喷着表明疲劳的气。

  夏菊这时手拿温湿布过来,蹲下,细心又认真地给丈夫擦掉腿脚上的血,她抽了抽鼻子,心情复杂,带着哭腔问:“明城,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到哪儿去了?你怎就弄了这么大个伤口回来?!”

  夏明城看了看身前体贴的妻子——她之前梳得紧密而光滑的头发已凌乱、蓬松;又看了看身旁显得委屈的儿子——他满面愁容,低头不语,两道眉毛苦闷地接连。

  于是,心软成了棉花。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暗淡又空洞,无奈且无力地说:“让,让夏文德家的狗咬的………”

  然后,早些时候发生的事像浮力强大的泡沫,迅速地浮现在了脑海上——————

  在儿子与马小花走后不久,夏明城额头冒豆大汗地将自行车拖回修车棚内,出来,锁了门,看着棚前那一捆鞭炮,心生疙瘩,不安宁,于是怀抱起,想了想,往夏文德家的方向走去,准备就之前俩孩子的鲁莽冲撞向其道歉——在他的潜意识里,人穷志短,言微位低,得罪不起有钱人,哪怕只是小小的摩擦。

  他来到夏文德家那幢外面粉刷得雪白的楼房前,心里颇为踌躇地敲了敲那扇明晃晃的大铁门后,一位少妇出来开了门。

  少妇穿着短袖睡衣,身材苗条,长相妖艳,且脸上描了眉、施了粉、上了口红。

  “找谁呀你?”少妇倚着大门口,上下打量一下他后,眉头紧皱成一疙瘩,没好口气地问。

  “我,我找,找文德叔…….”夏明城说得唯唯诺诺,头朝里面探了探。

  少妇露出厌恶目光地扫了他一眼,想了很久,才很不耐烦地说:“进来吧!”然后,身一转,扭着水蛇腰,晃着流水肩,胯骨左右摆动着进了家门。

  “亲爱的!有人找你!”夏明城听到少妇*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在里面叫喊着,一时听不惯这样的称呼,愣了愣,心里别扭,但没想那么多,赶紧也走了进去。

  当走进客厅,夏明城便发现来得不是时候,尴尬不已——里面来了好几个面孔陌生、穿得体面、正坐在沙发上与夏文德谈笑风生的老男人。

  老男人们见他进来,齐齐转头,纷纷朝其投来怪异的目光——与动物园里的游客见新进的奇珍异兽时的目光无两样。

  夏明城感到那些目光如针如刺,密集射来,束束争先恐后,而自己全身上下很快有一种仿佛千万只蚂蚁在不停爬动、噬咬的难受感。他很不自在,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与老男人们相比,陈旧,脏兮兮;又看了看光滑可鉴的地板——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样。明白了,自惭形秽。

  他脸瞬间燥热、通红,不想丢人现眼,想赶紧出去,改天再来。但这时,夏文德看见了他,迅速站起,快走到他的面前来。

  “夏明城!你咋跑到我家来了?!”夏文德面带愠色,质问的口气,显然很不高兴他的出现。

  “我,我来还你的鞭炮,早,早上那俩孩子的事,对,对不起呀……”夏明城满脸歉意,结结巴巴地说,一大捆的鞭炮就抱到了夏文德面前。

  然,夏文德一看,不仅没有接,还阴阳怪气地叫一声后,弹跳开。好像他手里抱着的不是用来庆祝的鞭炮,而是点燃了导火线、准备置人死地的炸弹!

  “你拿这些东西进来干啥?!扔出去!全都给我扔出去!听见没有?!有多远你给我扔多远!”夏文德大声、紧张地呵斥说。

  “文德叔,这,这可是你买的鞭炮呀,你怎么不要了?”夏明城脑子一时起了浆糊,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神情木了木后,不解地问。

  “经过你瘸子的手,满是晦气,我怎么能要。”夏文德面无表情,鄙厌、冷冷地说,又催促道:“你赶紧给我扔出去,扔出去!——”

  夏明城听到这话,火气“呼”的就起来,但看到夏文德家里来了人,不好发作,及时压了压,没与之计较,身子一转,拐杖向前一拄,就要离开。

  “他奶奶的,从灶底下爬出来的呀,进来就把老子的地板弄脏了,早知就不让进来了……..”恰在这时,夏文德在背后嘟哝说。

  夏明城一听,脸这下涨成了酱紫色,回过身来,恨得牙痒,斗气地说:“我擦!擦干净还你!”就转身,蹲下去,放下鞭炮、放下拐杖,用手背使劲、一丝不苟地去擦掉印在地板上那些淡淡、若隐若现的灰灰鞋印。

  如此一来,夏文德没了嘟哝,但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于是,一只手拤着腰,另一只手对着地板上其余没被注意到的、或许不是夏明城造成的小印记,指来指去说:“这,这,还有这……..”

  “行!我擦!——”夏明城咬牙切齿地说,声音似乎从胸腔里愤怒地爆发出来。

  所以,接下来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夏文德洋洋得意的手指向哪,夏明城便忍气吞声地往哪擦,双方的动作都很快。

  而此时,在客厅里的那些老男人们看见后,觉得有趣,此起彼伏地发出“嘿嘿嘿…….”、“哈哈哈.....”的笑声。

  “文德兄呀!你怎么当起驯兽师来了………”

  “哪里?顶多是一耍猴的………..”

  “神气呀,明摆着是个指挥官……….”

  …………………………………..。

  紧接着,老男人们间接嘲讽夏明城的话语,无半点人情味儿地从他们令人厌恶的笑声中飘了出来。

  夏明城听着,内心深感受辱,但不仅没有停止这种行为,反而发狠、宣泄似的擦得更快、更用力。

  好后,他抱起鞭炮、拄起拐杖,笔直而立,“啃哧啃哧”出着粗气,抖着发红、发烫的手背,看着前面那一张张瞬间变得丑陋、肮脏的嘴脸,低沉、痛恨地骂了一句:“一群畜生!”,恨不得冲过去,将之一一撕裂、粉碎。

  当然,他思想上是这般冲动的想,事实上却是愤怒的目光对准夏文德,不再客气地说:“这下你满意了吧!”就又转身,挺着胸膛,毫不犹豫朝门口走去。

  可没料到,此时,先前见到的那少妇,慌慌张张地冲出来,抢在他前面,竟“嘭——”的将门关上了。

  “干嘛呢?!赶快让他出去!”夏文德指着夏明城对少妇说。

  夏明城再一次感到愤怒,因为夏文德的话中明显带着对他驱逐的口吻。

  “不能,亲爱的,门一打开,哆哆就要跑出去,跟村里那些公狗鬼混去…….”少妇脸带怨色,娇滴滴地说,又半弯下腰,向前伸着脖子,目光朝客厅的沙发旁、桌子下、矮柜边…….等地方,不停扫射。

  “汪汪!汪汪汪!——”突然,一条浑身雪白,长毛,头顶还扎条小辫子的大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叫着,速度闪电般冲了出来!

  “汪汪!——”大白狗站在少妇面前,仰头、摇尾、龇牙咧嘴的一通大叫。显然,它很想出去,对女主人关了门,挡了道,十分不满,表示抗议。

  “啧啧啧……哆哆,乖,听妈的话,别出去,要知道,外面那些可是土狗!你是什么身份,跟它们在一起只会让你掉身价……….”少妇走到大白狗身边,蹲下,亲了亲狗脸,一边温柔地抚摸它身上的长毛,一边劝说,看似它真的是她的孩子。

  “嗷!嗷嗷!——”“嗷嗷呜——”………….此时,外面响起了杂乱的狗吠声,是村里面的那些土狗,它们的声音仿佛是向里面的大白狗发出邀请——出来呀!哥们儿!我们等着你呐!

  大白狗这下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汪汪!”再叫回应,它原地不停地踩着步子,又转了好几个圈。

  “哆哆!妈警告你别出去!听见没有!”少妇见状,感觉不妙,一下子将大白狗的脖子紧紧揽住,又横眉竖眼,撅了撅嘴,大声埋怨夏文德:“你个死鬼!还愣着干嘛?还不把那些畜生给我赶跑!做不好,晚上别上我床!”

  来的老男人们,一听,心领神会,均不由自主地发出笑声。

  少妇的话,对夏文德而言,仿佛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一听,像在树上捉虫的啄木鸟,连连点头,说:“是是是………”眼神则像是在母老虎面前的病弱老猫的。

  夏文德跷腿颞脚走到门口,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侧脸,用一只眼往外窥探一番后,重新关了门,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很快想到了什么,脸上现出奸奸的笑。一转身,背靠着门面,看着夏明城,神情瞬间变得高傲。

  “嘿嘿嘿,夏明城,你出去,手上的鞭炮刚好派得上用场,给外面那些畜生放几串尝尝,看它们还走不走!”他用指使的口气对夏明城说。

  夏明城胸中的怒火还没灭,怎么可能会去听从夏文德这样的话,于是,权当他在放屁,没去理睬,而是走进,冷冷的目光焊在夏文德丑陋的脸上,压着脾气,面无表情地,声音低沉沉地说:“把门打开,我,要出去。”

  夏文德一看夏明城那神情,怔了怔,然后,会错了意,于是,接下来腔调有些猖狂地说:“不肯呀?!我知道了,不就是要那个嘛!行,给——”就从衣袋里掏出几张崭新的票子,在他面前引诱似地挥了挥。

  夏明城没接,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心脏在擂鼓,气得肺都要炸开了!“把门打开!我要出去!——”他突然吼似地说,快要冒烟的鼻孔出的气像在拉风箱一样。

  夏文德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手一颤抖,几张票子轻飘飘而落。里面的老男人们看到这一场面,又发出了笑声。

  “他妈的!夏瘸子,你这是大黄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夏文德感到自己这下在客人面前很没面子,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门框上,生气地说:“滚!你给我滚!”就猛地拉开门,赶他出去。

  夏明城恨不得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心里面非常后悔怎么就会想到要来这里向人家道歉——拿了一张热乎乎的脸,贴了人家冷冷的黄蜂屁股——于是,在火冒三丈之中,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就要跨门而出。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此刻,那条大白狗突然挣开少妇的手臂,像一发呼啸的炮弹,叫着,迅猛地冲向夏明城,张开大嘴,嘴角挂着黄黄唾液线,露出白森森锋利的牙齿,对准他的废腿,用力一咬再甩头一扯,然后,风也似的地夺门而出——动作迅速、连贯、用时极少。

  “哆哆!——”少妇见着,无奈的高声呼唤,紧张站起,跑到门口一看,见狗已走远,束手无策,心中很不快,把气泄到夏文德身上,往他胸口擂了一记粉拳,骂了一句:“床上床下都没用!”就扭着浑圆上翘的小屁股气呼呼地回房间去了。

  而夏明城反应过来时,只感废腿一阵火烧、针扎般的疼痛。他拉起裤管一看,小腿肚上缺了块皮,露了肉,出现两深牙洞,一片鲜血汨漓。

  “夏文德!你们家养的好狗!”夏明城这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愤怒的情绪了,气冲冲地直呼其名说。

  夏文德看见少妇进房间去,脸刷的就青了。他冷漠地看了一眼夏明城的腿,心似乎石头做,血似乎躺着冰渣子,毫不在乎地说:“怎么?谁叫你挡了我家哆哆的路,弄伤你纯属意外!大不了我赔钱,诺,那些钱够你看伤的了!”又指了指刚掉在地上的那几张票子。

  “我不要!”夏明城气得脸红筋暴,浑身发颤像打摆子。

  “不要是吗?不要你就跑出去咬我家哆哆一口去,算扯平。”夏文德挤了挤眉眼,冷笑说。又补充:“当然,只要你咬得过它…….”

  “夏文德,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哪里欺人太甚了?是你不领情….”

  “告诉你,风水轮流转!”

  “嘿嘿,得了吧,就你们家那境况,还转,转个屁,连你一直抱有希望的儿子都让人失望…….”

  “你…………..”

  “你什么你,你给我出去!”

  ………………………………………………。

  夏明城就这样出来,回了家。

  一路上,回想夏文德最后向他说的那些话,胸口就仿佛坠压着什么,难以释怀,感觉要透不过气来。

  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爸,你怎么到他家去了?!”夏建华突然抬起头问,见他爸神情凝重,默不作声,又想到早上那老家伙的可恶之处,觉得他爸肯定受了什么气,便愤愤不平地说:“我找他理论去!”就要出门。

  “回来!”夏明城这下回过神来,见他儿子冲动,赶紧响雷似的大喝一声。

  夏建华见他爸这下反而对他开了口,心里好受,便退了回来。

  夏明城看了看站在身边身高马大的儿子,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都过去了………”静了静,换了个话题,问说:“还是说说你吧,你现在决定好了要干啥活儿没?”

  夏建华现在点了点头。是的,他决定好了,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决定好了。

  “是吗?!说吧……”夏明城有点好奇又激动。

  “爸,我想到车棚里帮你修车!”他想想,咬咬牙,口气坚定地说,与此同时,眼前晃过他爸早上艰难拖车时的背影。

  “什么?!修车?!”

  “是的,爸。”

  “啪!——”他话刚落音,他爸给了他一记大大、响亮的耳光。

  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夏建华身子轻轻摇晃,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他摸了摸脸,那儿很快麻、痒,却感觉不到痛,只是觉得心猛然被什么冰凉的利器豁开一道口子,现缝漏气,流出红红、热热的液体。他爸打他,他理解,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但定了定神后,眼里还是忍不住闪起微弱的泪光,出人意料显出的笑写满了牵强。

  夏建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后,说:“爸,我已经决定好了,你生气也没有用。”简短干脆的话语带着钢铁般的强硬。

  夏明城头一回听到儿子这么跟自己说话,心头刚起的一丝火热被瞬间泼了一盆冷水,失望至极,抬起树枝般的胳膊,用那干瘦的食指发抖地指着儿子的鼻子,吼着说:“你就想出这么个破决定?!混账东西!”

  “爸,你别说了,我不会改变,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夏建华语速缓慢,冷静地说,神情凝重但态度坚决。

  “不,不行!你一小伙子怎么可以去干这么没出息的活儿?!”夏菊一时惊慌地过来摇晃儿子的肩膀说,她坚决反对。对呀,她丈夫是迫不得已才去干修自行车这行业,自己高中毕业、有文化知识、四肢健全的儿子怎么可以也去做这种底层的工作呢。

  不过,夏建华一点也没听进他妈的劝,还有些不满但显轻松的反驳说:“修车怎么了,工作不分贵贱嘛!”

  可是,当他一说完的时候,就感到之前夏文德那老家伙去修车棚时对他爸说的那些话“…….就你家那家境,一没钱,二没关系,你说还能让他去干啥好活儿?……….”瞬间化为无数细小的蜜蜂,在头顶上“嗡嗡”叫着,不停地盘旋、盘旋,盘旋到自己有点头晕目眩,心力交瘁………..。。

  夏菊听儿子的口气,再见他那坚毅的表情,知道他这下是铁了心了。从小到大,每当儿子坚决要去做某件事情时,他总会出现这样的表情,不管作父母的如何劝他改变主意,都是徒劳,与其说他任性、固执,还不如说他坚定、执着。

  所以,她想了想,顿时改变了主意,摇头叹气一下后,没有说多余劝阻的话,而是无奈,却也心平气和地说:“算了,那,那就这样吧…………”

  “不行!”夏明城突然迸发出的吼声,大得快掀了房顶。“你敢进车棚,我打断你的腿!”他怒不可止地说。

  “夏明城!够了!儿子有儿子的想法!”夏菊护着儿子说。

  “他能有什么狗屁想法?!没出息!枉费老子供他读了那么多年书!他出来竟要干这种活儿,丢人!”

  “那你要他干什么活儿?!你这个做爸的能帮上什么忙?!你就只会在这里瞎嚷嚷!连个屁都顶不上!”夏菊大声反问说,带着怒气,但意为提醒丈夫。

  对话到这,房里顿时静得可怕。

  夏建华听着爸妈为他争吵,心一时紧张得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该帮哪边说话——其实帮哪边说话都不好,自己好像被两张沉重的木板夹在中间,十分难受。

  妻子的话,仿佛是一把现实的盐,撒在了夏明城心中多年的伤口上。于是,他闭了嘴,冻住了目光,整个人一下子不会动了,愣了很久很久,似乎在想些什么,突然,一把抓起身边的拐杖,恶狠狠地掷到墙角,又一屁股坐到地上,用紧攥的拳头发泄似地砸自己那条瘸了的腿,发出“嘭嘭”的闷响——伤口不停地流出了鲜血,嘴里还不停地说着:“都怪爸没用!是爸害了你!是爸对不起你!………..”

  然后,一把年纪的他,眼里眨出了浑浊的泪水。

  夏明城在想,如果当年自己没废了腿,他也许就不会让家境如此,更不会造成儿子现在的悲剧。他此刻十分痛恨自己。

  “爸!别这样!”夏建华被吓了一跳,但眼明手快,赶紧过去阻止,又一把扶起了他爸,心里的滋味十分复杂。

  “夏明城!今天可是儿子的生日,你可别胡闹!瞧你流的血,霉气!”夏菊捡起拐杖后赶紧走过去帮忙搀扶。她拍了拍丈夫屁股后沾上的灰尘,又擦了擦再次流在脚面上的血,眼里红红地说:“都这种年龄的人了,还在孩子面前这样,羞不羞啊~!”

  “都怪爸没用!都怪爸没用!……”夏明城这才记起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便不敢放肆了,但仍在喃喃自语,重复着自责自己。

  “夏明城!别没完没了了!…….”

  “爸,别说了,我扶你看医生去吧,你这脚血流的………”

  “赶快走吧,中午回来给儿子庆祝生日,我今天特地买多些菜了…………”

  ………………………。

  ………………………。

  于是,夏明城被他们母子俩搀扶着,三人脚步不一致,身子有些摇摆地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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