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是那样的快，一眨眼的功夫，一天便随日历翻了去。
今天，是夏建华来车棚帮忙干活儿的第一天。
此刻，上午过半，闷热的修车棚里安静非常，唯听见棚顶那小风扇转动，发出苍蝇群叫似的“嗡嗡”声响。
夏建华百无聊赖地弯腰坐在那张长沙发上，一只手的肘部顶着大腿，伸开掌托着腮，两只眼忧郁地望了望又脏又乱的地面，一会儿，抬头、直腰、伸开双臂，寂寞地打了一个深长的哈欠。后坐不住，起来，在棚里来回踱步，不时望了望墙上挂着的那面钟——不知不觉，它又“嗒嗒”地走过了一个小时。心里便着急，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生意。
他又看了看他爸。他爸佝偻着背蹲在门前，嘴上叼着烟，一只青筋凸起的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抚摸躺在地上的拐杖，目光暗淡又迷茫地望着前方，表情闷闷不乐。于是，他心海不由得翻起滋味酸酸的浪花，想：他爸早出晚归，在这里给人修车已经十几年了，靠修车支撑了家，拉扯大了他，希望他长大后能出人头地，可自己终究没能让其如愿以偿，心生愧疚。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棚前突响“吱！——”的一尖锐声音。
夏建华猛地抬头一看，竟见马小花骑一辆自行车而来，刹住了，她两条修长健美的腿撑在地面，脸红扑扑，微喘连连，朝他咧开小巧的嘴，露出两排白得动人的牙齿，笑着。
“哟！小花！”夏明城见着她，有些兴奋，脸上的阴霾呼啦一下被扫开，马上吐了烟头，拍了拍手，拄着拐杖站起来。
“叔叔！”马小花亲热地喊了夏明城一句，微笑着从车上下来，把车停好，走进了修车棚。
“小花，你，你咋又来这了？………”夏建华对马小花再次来修车棚没有任何准备，显得有点慌乱。
“刚上你家，听你妈说，你准备以后来这帮你爸修车，我好奇，来瞧瞧！”马小花一脸轻松地说，又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夏明城对儿子这问话不高兴，“啥叫又来这了？小花就不能来吗？”他边说边让马小花往那破沙发上坐，又赶紧从旁边小桌子上的那个旧茶壶里倒了杯热乎乎的茶给她。
“谢谢叔叔，你也坐。”马小花忙站起来，接过说。又一只手拿着茶杯，腾出另一只手小心地搀扶夏明城坐下。
这女孩礼貌、体贴的小细节让夏明城倏地感到心里暖暖。与此同时，忍不住瞪了他不会说话的儿子一眼。
马小花双手捧着茶杯，往冒着热气的茶水上面吹了吹气，低着头，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温暖的茶味弥漫口腔，胸口也热乎乎的，她的眼珠子往旁一转，柔情地瞄了夏建华一眼，美滋滋的感觉涌上了脑门。
“你当真就要在这干活儿？”她问。
“嗯…….暂，暂时这么想……….”夏建华也坐了下来，他其实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回答。
“哎，都怪我这个做爸的没用……….”夏明城摇头叹气地插了一声说。
“叔叔，你别这么说，要相信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马小花安慰道，但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气氛有点僵。
“老夏！老夏！——”这时，棚外响起一略显嘶哑的男人声音。
三人扭头一看，见到门前突然来了一位推着一辆人力三轮车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瘦黑似猴，头发凌乱、支棱像鸡窝，穿了灰灰的短袖衬衫，没扣，袒胸露乳，身下是一条青色大裤衩，脚趿拉一双蓝色拖鞋。
“嘿！老夏，两轮胎爆了，看看去！”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朝夏明城招了招手，龇出米黄色的牙齿叫，嘴角纹因笑聚在一起开会。
“来了！”夏明城被一叫，浑身来了力气，赶紧回应。便拄着拐杖站起来，对马小花说：“小花，你跟建华接着聊，叔叔先给老顾客修修车去。”
马小花微笑的点点头，表示知道。
“爸，我帮你！”夏建华也站起来。
“不用，爸自个行，你陪小花聊聊吧。”夏明城态度坚决地伸出一只粗糙的老手把儿子硬按回沙发。然后，走了出去。
夏建华只能听他爸的话，坐下去，接着有一句没一句、心不在焉地跟马小花继续聊着。
待十几分钟过去后，夏建华看见他爸已经帮中年男人把三轮车补好了车胎，正准备打气，便坐不住了，撇下马小花，赶紧冲了出去。
“爸，这个我行！我来吧！你先歇歇去！”他一把抢过他爸手上的打气筒说。
“叔叔，我也会！”马小花见状，也坐不住，从车棚里拿起另一只打气筒跑了过来说。
夏明城额头上的细密汗水，沿着脸上的皱纹一直流到腮下，滴落到脖间，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俩孩子一人一边的给车轮子打起气来，然后，自己看着看着，忍不住眯缝着眼，舒心地笑了，蹲到一边去。
“小花，你去坐吧，让我来就行了，待会把你衣服弄脏了。”夏建华想把马小花的打气筒抢过来，但马小花不同意。
“没事，脏了就洗呗！”她笑得很灿烂说，鬓角上的汗珠子闪闪发亮。
夏建华见她双腿夹住打气筒，双手抓着手柄，身子一拉一压的给车轮打气的轻松模样，也就由她。
中年男人与夏明城蹲在一起，他掏出一包新烟，熟练地拆了封条，揭开锡纸一角，手一摇，用嘴接住跳出的一根，又抽出一根往夏明城的身上扔过来，好奇地问：“老夏，这俩孩子谁呀？！以前没见过。”
“一个是我儿子，另一个是老邻居家的女儿。”夏明城接过烟，别在耳根后说。
“呀！我以为那女孩是你家媳妇呢。”中年男子在夏明城身边笑呵呵地大声说，毫无顾忌。
夏明城别有意味地望了马小花一眼，然后，想到了马小花小时候的事——这孩子小时候经常来家里找他儿子玩，还兴致勃勃地抢着帮他们家干洗碗、拖地之类的家务活儿。他疼爱她，常笑眯眯地问不懂事的她要不要给他们家当儿媳妇，那时的马小花扑闪着天真动人的眼睛，满心欢喜的答应，常惹得他哈哈大笑————便开玩笑似地说：“小时候是，现在就不知道咯！”
这话传到马小花耳朵里，她的脸立刻像红苹果一样，且在发烧发烫，一慌神，手上的打气筒“咔”的一声掉了下来，又赶紧捡起继续打气，装作没听见，但心里的小鹿早已迷失方向的到处乱撞。
“爸，你乱说啥呢？”夏建华有些抱怨说，尴尬不已，耳根红彤彤的，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
见俩年轻人这样，夏明城和那中年男子忍不住互视对方，同时“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夏建华没有想到，马小花竟几乎天天来修车棚。她一来便面若桃花、目若秋水地拉他坐下，神情有些激动、兴奋且笑意洋溢，天南地北地跟他扯一通看似没完没了的话。
他爸每一次见着她，就嘘寒问暖，乐呵呵的模样仿佛心里打翻了蜜罐，香甜流淌。且最终以一句“爸修车去，你们俩好好聊聊。”这样不变的话收尾。离开。笑起来的表情看着怪异。
夏建华对此有些郁闷——马小花频繁的到来，妨碍了他干活儿，但又不敢直白、哪怕是含蓄地叫人家回去，毕竟女孩子家脸皮薄，一戳是青是白，无法预料————便只能嘴巴应付性的与她说话，双眼却带着学习的目的看他爸————眼珠子随其手上的动作上下左右、无规律的骨碌碌转动，将步骤、技巧谨记于心。
于是，日积月累的细心观察加上自个儿暗地里练习，不久后，头脑灵活的夏建华学会了修车——从刚开始只能傻愣愣地帮他爸收收钱、打打气到后来成为其得力助手，俩人配合默契，再到现在已经完全能够代替他爸了。
这不，他今天便代替了他爸。
此时，夏建华身子蹲着，神情专注的忙着手上的活儿，技术不逊色他爸——从其拿工具的姿势、查看坏零件时认真的表情以及修起车来动作衔接的紧凑、熟练程度可见一斑。
“建华，小花今天咋还没来呢？”夏明城拉了张小板凳，坐在儿子旁边，不时地望了望车棚前面，有点失落地说。
“不知道呢。”夏建华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不来，他反而觉得好，自己干活儿自由，无阻碍。
“嘿，这孩子，今天到底上哪儿去了，当真不来了么？还想着她能再给我弄几下呢……”夏明城捶着背，自言自语地说，觉得可惜。这几天夜里，总下雨刮风，让他的背，风湿病发作，疼得不行，早上一来车棚，都没法给客人修车了。幸好有他已经学会了的儿子帮忙，且他十分感动的是，马小花竟关心体贴的硬给他揉背，让其疼痛感缓解不少，心里暖和得不行。
正当父子俩纯粹打发寂寞时光，刚聊起两句，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候传来了一急促的声音：“老夏！老夏！——”
夏建华奇怪地抬头循声而去，发现竟是上次来修车的那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猛踩三轮车而来，气喘吁吁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的紧张，他待车刚到棚前还没完全刹住，便迫不及待地“扑”的一声跳下来，跑到他们面前。
“怎的小王？你车又出问题了？哪里坏了？”夏明城笑着问那中年男子。
“大叔，这一次我帮你修吧。”夏建华信心满满的微笑说，但看其三轮车，似乎没毛病，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紧张。
“哎呀！老夏！不是我的车出问题，是你们家出问题了！”中年男子抹了一把下巴的汗，眉毛向上抖了抖，激动地说。
一听这话，父子俩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怎回事？快说呀！”夏明城睁大眼睛，嘴唇颤动，未知道事情之前心里就已经是七上八下，又像是大冷天突然被人泼了一身冷水，立马鸡皮疙瘩起来。
夏建华此刻仍不忘倒杯水给这位热得满身大汗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接过水杯点点头，却没喝，着急地对夏明城说：“老夏，不好啦！你老婆刚才在扫大街时让一混蛋的小车给撞了！看情形很严重！那混蛋跑掉了！碰巧让我和一同行朋友看见，现在朋友正送她到镇上的医院去！我就来通知你们，你们快去看看啊！”
说完才“咕噜咕噜”的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夏建华脸瞬间被吓得煞白，又感眼前一阵黑，手上的钳子“咚”的一声脱落掉地，自己差点栽倒下去。但他很快恢复神志，抓着中年男子的手臂，恐慌地问：“大叔，你可别吓我，这，这是真，真的吗？！…….”
中年男子赶紧点头，他的手臂被熟人的儿子抓得生痛，差点握不住杯子。
“妈！——”夏建华凄厉地大叫一声，放开对方的手，冲出车棚，顾不上他爸，自己骑上一辆破自行车，用尽吃奶的力气，疯了般地踩着往镇医院的方向飞奔，车子的声音听起来像只受伤的、将近死亡的老牛在“哞哞”的不断呻吟，而地上，留下急急向前延伸的或深或浅的车辙。
一到达医院门前，夏建华急火狼烟，把车往旁胡乱推倒，人便像离弦的箭般狂跑了进去.........。
他来到侯厅，焦急的目光四处扫射，很快，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看见了他妈——她穿着桔黄色的工作服，头低着，软软地倒在椅子上，像一株即将凋落、病怏怏的苦菜花。萎靡着。旁边有一大伯在照看，用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白色衣服紧紧地包着她的手，衣服上被鲜血渗透，沁开一大片，像一大朵红牡丹在面前触目惊心地绽放。
“妈！——”夏建华带着哭腔喊着，跑了过去。
“妈！妈！你怎么了？——”他来到他妈面前，蹲下来，双手搭着她的膝盖不停地摇晃着问，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欲落未落。
夏菊微微抬起头，工作帽下是一张纸般苍白的脸，她的眼半睁半闭，黑白交替，发紫的嘴唇抖着话：“建华.....建华....妈，妈没事.....”气若游丝，额头满是冷汗，胸口的起伏在转弱。
此刻，夏菊双手的剧烈疼痛已转为麻木，失去知觉，脸上却浮起一丝惨淡的微笑，有气无力，对儿子轻轻地问了句：“你爸呢！....”便垂下疲倦的眼皮。
“妹子！别睡！千万不能睡！”一旁的大伯伸出相当粗糙的拇指掐住她的人中说。夏菊这才从新睁开眼，眼珠子愣愣地望着儿子，再一次问：“你爸呢？”
“爸快来了！爸快来了！”，夏建华急忙回答，忍不住起身紧紧抱住他妈的头，哭了，说：“妈，没事的，你别吓我！”又突然激动地朝旁边的大伯怒吼着问：“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送去医治？”像一只发怒的豹子，两眼喷着火。
那大伯一脸无辜，但理解这孩子现在的心情，便好心地向他解释说：“医生说这手伤成这样得动手术，但必须有家属签名。”
“建华，......别......别这样，大伯是好心人......送妈到医院。”夏菊喘着微弱的气息说。
夏建华的目光这才温和起来，站起来向大伯说了声谢谢，又深深地朝之鞠了个躬，紧接着，抱起他妈直冲到抢救室，但在门口被一位护士拦住了。
“这里面不能进去！”护士呵斥一般、严厉地说。她是一位长得肥胖、满脸痘痘，且脸上妆化得很浓、严重失真的中年妇女。
“阿姨，我妈现在情况紧急呀！——”夏建华望着怀里已缩成一团的妈，神色慌张，眼神流露出祈求。
护士用她肥脸上的小眼睛瞪了面前小伙子一眼，又很厌恶地看了一下他怀里那个瘦小、看起来脏兮兮的妇人后，慢吞吞地拿出一张纸给他，烦躁地说：“签名先！”
夏建华二话不说，赶紧把名给签了，但当他抱着他妈再要进去时，护士却把她硕大的身躯，极有分量地往前一站，挡住了，淡定地问：“手术费交了没有？”
夏建华诧异地望着她，摇摇头。
“那不能进去，得先把手术费交了才可以进去！”
夏建华快被急哭了，他看了看他妈越来越扭曲、痛苦的脸，心急如焚，说：“阿姨，我求求你了，先让我妈动手术吧！我没带钱来，手术做好后再付行吗？”
护士无情地摇了摇头，冷酷地说：“不行，这是医院规定的程序，付了钱后才可以进行手术。”又想了想，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微笑，怪声怪气地说：“谁知道你们有没有钱付手术费，动完手术不给钱，死皮赖脸装可怜或逃走的见识多了。再说，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是医院，讲程序。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那医院岂不是乱了套。”
接下来，夏建华好话说尽，一个劲的求情，差点给她跪下，但那护士就是不肯让他进去。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束手无策、万分紧急的关头，他爸，出现了！
夏明城一瘸一拐、风尘仆仆而来，他的脸灰蒙蒙一层土色，脑门子憋出浊浊细汗珠，一眼见到儿子抱着他妈被护士堵在抢救室门口，明白了。提起拐杖，用一只脚一下下使劲跳到他们面前。
“给！”夏明城从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用橡皮筋扎成豆腐块形状、面额不一的皱巴巴钞票一把塞到护士手里说。
这钱是他修车多年来一点点偷偷积攒起来的，就藏在车棚的沙发里面，本准备给儿子考上大学后用，其余情况，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拿出来——这事儿连妻子也不知道。
但现在，儿子既然考不上大学，妻子又不幸遇到这等横祸，便刚好派上用场。
夏明城走近儿子身边，掀开包在妻子手上的衣服，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妻子的十指，被车碾得严重变了形！
“菊，菊子！……..”他心里酸酸、眼睛红红，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脸，颤颤地叫了她一声。
夏菊没应答，她闭着眼，因疼痛难受，眉头紧皱，嘴“嘶嘶”吸气，全身簌簌发抖。
“喂！还不进去！看着好玩呀？！快！我这就叫医生去！”护士此时态度有所好转，大声催促说。她低头拆了“豆腐块”上的橡皮筋，食、拇指沾上唾沫，眼里闪白光，嘴上露微笑，动作熟练的“沙沙”数起钱来。
父子俩这才赶紧将夏菊送进了抢救室………………
时间在一分一秒而过，越来越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抢救室门口的走道上。
夏建华看了看室外门口上悬挂的大圆盘电子钟，从他妈被送进去到现在，时间不久，他却觉得那样漫长，担心得不行。他心脏失去节奏地跳得厉害，双手交叉握成拳放在胸口，心里默念、祈求上天保佑他妈平安没事。
而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夏明城则显得焦躁不安、心烦意乱。坐下，屁股像遭针扎；站住，脚底像受毛挠。便忍不住在门口处来回徘徊。一会儿，拿出烟猛抽着，却怎么也无法镇定、驱散心中的害怕——如果妻子的手术不成功，落个残废，那可怎么得了，家里很多活儿可是离不开她那双手啊！
“喂！这里不准吸烟，快把烟熄灭了！听见没有！”不知又过了多久，那护士从抢救室里慢吞吞走出来，看见夏明城在吸烟，仿佛看见毒烟雾，一手夸张地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在面前使劲地扇了扇，横眉立目，警告似的地说。
夏明城马上扔掉手中的烟，在地上碾灭，又到护士面前，瞪圆了两只眼，焦急地问：“手，手术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她死不了。”护士放下捂鼻子的手，后退一步，翻了一下白眼，没好气地回答。
“真的？！”夏建华松了口气，刚才悬着的一颗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那还好，还好……..”夏明城刚因害怕而如坠深渊的感觉消失不见，又倏地回到了陆地，心里庆幸又踏实。
但，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想像的那么简单。
“不过！——”护士顿了一下，明确告诉他们，说：“你们交的那些钱只够给病人一只手做手术，要给另一只手做手术得再交钱。”
这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往夏明城才恢复平静的心狠狠地捅了一下，一阵寒颤从里面往外抖。
“这……这……”夏明城无措得两只手臂垂着，左右手掌各自使劲揉捏，掌心汗水黏黏。
夏建华见他爸那样，知道家里已拿不出钱来了，想想他妈还在里面，自个发愁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要不要给另一只手做手术，你们家属看着办吧，要的话今天可得把钱交齐了，要不，病人一只手算废了。”护士说，又用一种嘲笑般的眼神看了看夏明城那只瘸了的腿，补充一句：“很可能像你那腿一样。”
说完，护士扭动着肥大的屁股——两大瓣肉都快掉下来砸到脚后跟——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强调说：“记住！别过了今天！”
夏明城一听，仿佛受当头一棒，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手捂着脏兮兮的脸，竟忍不住“呜呜”地抽泣起来。他的心里近乎绝望，没想自己只能够挽救妻子一只手，现在已身无分文，叫他一天之内去哪里找来那么多钱，该怎么办呢？难道眼睁睁看着妻子废了一只手？作为人家丈夫，在妻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这将给他多大的打击啊！叫他以后如何面对妻子。
他这样越想越痛恨自己，情绪一激动，攥紧拳头，像擂鼓一般“嘭嘭”地擂打自己的胸口，边擂边说：“菊子，我没用！我真没用！我对不起你呀！……….”
“爸，别这样，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夏建华心里难受的忙蹲下去阻止。
抓着他爸的两只手，就好像抓着两只刚出炉、滚烫的铁棍。
“能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夏明城的心都凉透了。
“有，我想到了，想到了！”夏建华一急，说。
夏明城突然听到儿子这么说，攥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反而抓住儿子的双臂，难以置信地问：“儿子，你别骗爸，你说，你想到什么办法？”夏明城盯着儿子，就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够想到什么好办法，连自己都无能为力。
“嗯，爸，咱…..咱可以向….向叔借。”夏建华吞吞吐吐地说。
“夏庆喜？”
“对，爸，我想，叔……叔肯定有钱借咱们………..”夏建华沉吟一下后说，却不是很有把握。
夏明城听到儿子所说的办法，目光刚亮一下，很快暗淡，叹着气，摇着头。
夏庆喜是夏明城的亲弟，此人长相一般，属往人堆里一扔没人注意的那种，但其脑子好使，心计多。二十五岁那年，那家伙离家出走，冒险跟别人合伙走私，赚了大钱，之后却不赡养父母，自个儿到镇上过上了好生活，听说还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妓女当老婆。
那时，夏明城拖着受伤的腿，厚着脸皮去跟这个亲弟借钱，但人家跟他说不了几句话便让他吃了闭门羹，他从此发誓，跟那家伙的关系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儿子提出向这个所谓的叔借钱，夏明城心里当然不想去丢这个脸，可自己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于是，一时烦恼得双手抱着头，不断地抓扯自己的头发，不出声，处于极度矛盾之中。
“爸，现在妈的手术要紧，我试试去向叔借。”夏建华以前就听他妈说过爸与叔关于借钱治腿的事，知道他爸现在拉不下脸去，便自告奋勇地说。
夏明城表情愁苦，一时无语，没表示同意也没阻止。
“爸，别这样，我会借到的，叔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夏建华看他爸失落模样，安慰说，完了，迫不及待冲出医院，重新骑上那辆破自行车而去。
而夏明城心里五味杂陈，抬头望了望医院门口，那里早已经没有了儿子的身影。便忘记了护士刚才所说的话，又拿出一根烟郁闷不安地抽了起来，白色缭绕的烟雾把他那张忧伤得难看的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