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自行车在镇上的街道怪叫着,如风的快速掠过好几家店铺后,才一个猛刹,停了下来。停在一座漂亮的楼房前。
这楼房气派——傲然耸立着四层,正门台阶铺着黑色马赛克,外墙贴上白色小砖片,窗户是清一色的铝合金构造,玻璃为墨绿色,阳台的围栏则上了乳白色的油漆——在阳光的照耀下,整个轮廓闪亮、耀眼。
对了,这就是夏建华他叔——夏庆喜居住的地方,在小镇中对比其他人家的房子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这是财富的象征,几乎全镇的人都认识这楼房的主人。
夏建华急急下车,整整身上那套旧运动服,又用手梳梳头发,干搓了几下脸精神精神,这才“咚咚咚!”地敲响了这楼房的大门。
“来了!是谁呀?”很快,从门里面传来一软软的男人问声,他听得出来,这正是他叔的声音。
“叔,是我!”夏建华隔着大门大声回应,大门随着“吱”的慢慢被打开。他在门口跺了跺脚,把布鞋下的尘土抖掉,这才有些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在他踏进门里的那一刻,里面的奢华让他大吃了一惊:这宽大的客厅地上铺着光滑可鉴的灰色大理石,家具的倒影一闪一闪;门的正对面摆放着一台大彩电,上面放着VCD播放器,两旁是两台一人多高的黑色大音响,而上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面积差不多一平方米的正方形大钟;客厅的中间放着成套的棕色沙发,沙发中间是一张大杉木茶几,将近半张单人床那么大;墙壁的四个角放着四只一米多高的彩色花瓶,瓶里插着好几十株长长的绿色水仙;天花板上则挂着一盏特别大的荷花型吊灯。
“建华,是你呀,找叔干嘛?”夏庆喜对侄子的到来倒显奇怪,问。他悠闲地躺在沙发上,从茶几上的一包“中华牌”香烟里抽出一根,点燃,翘着二郎腿,一边抖一边“啵啵”地吸,还悠悠吐着烟圈,神情享受。
夏建华赶紧从沉迷这里的奢华中回过神来,他站在沙发前,看着他叔,脸刷的红了,一时不好意思说出此次来的目的。而且,他发现他叔的样子变了许多——记得以前他尖嘴猴腮,瘦不拉叽,现在则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
夏庆喜此刻只穿一条大裤衩,赤着上身,腆着大肚子,手上带着金光灿灿的手表,脖子也挂着一条看似十足的金项链。
“来干嘛呢?”他软软、慵懒的声音再次问侄子,扩嘴展臂,大打一个哈欠。
夏建华再次看了看这客厅的周围,心里有一个声音响起:叔这么有钱,向他借的这点钱在他眼里应该是九牛一毛吧,他应该会借的。于是,鼓起勇气,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位发福、红光满面的叔恳求着说:“叔,这次来,希望你能借点钱帮我妈度过难关。”
“你妈?她怎么了?”夏庆喜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很快消失,把烟往烟灰缸里抖抖烟灰,有些面无表情地淡淡问。
“我妈让车给撞了,现在正在医院里动手术,可手术费不够,手术只进行了一半,医院说,得把手术费付齐了才能继续,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所以......”夏建华说得眼眶红红的,“叔,我们实在是走头无路才来找你帮忙,你今天无论如何得帮我们,不然我,我妈将成,成残废了……..”话到这里,他哽咽了。
但夏庆喜显然不为侄子的话所动,把头倒在沙发背,双眼不以为然地斜视他,猛地吐出一股烟柱后,装模作样的“哎——”了一声,才显同情地说:“叔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替你们难过,可叔现在也没啥钱了,别看叔现在住的地方好,这都是以前有钱的时候留下来的,一漂亮的包装壳而已。”
“叔,你得帮我们呀!求你了!”夏建华这下慌了,一根救命稻草还没攥到手就已经断裂,急得差点哭了出来,一激动,忍不住“噗通”跪倒在他叔面前。
“噢!噢!”夏庆喜见他这样,叫着忙从沙发上跳起来,闪到一边,无奈地说:“建华,叔实在没钱,你这样子也没用呀!”脸上瞬间摆出一副苦相,让人看着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嘴里仍“啵啵”地吸着他的“中华牌”香烟。
“谁呀!谁呀!吵什么吵!死人啦!”这时,从客厅旁的楼梯上传来了凶巴巴的尖利女音,紧接着,随着楼梯处从上往下响起的一连串“吧嗒吧嗒”的鞋音,上面走下来了一女人。
夏建华赶紧站起来,看着这女人。
女人大概三十来岁,烫着大波浪卷的发型,前面的头发染着红色,刘海斜在额头,下面是一张浓妆艳抹的银盆大脸,特别是那往上调的眉梢和桃花似的眼,看着相当狐狸;她身材苗条,凹凸有致,穿着一件半透明的性感睡衣,隐约可见里面的肉色,露出的两条皙长的腿,嘟儿嘟儿抖着胸部,正朝他们走来。
“哟!这小伙真俊!谁家的呀?怎么到这里来了?”女人来到夏庆喜旁边问,一站,比肥胖的他足足高出一个头。
夏庆喜踮起脚尖在女人的耳边嘀咕,整一副奴态,女人刚刚媚笑的脸渐渐变得冷酷,听完,朝夏建华竖眉瞪眼,像个泼妇似地说:“这里没钱借你!要钱到外头或抢或讨,随你!听见没有!”
夏建华此刻觉得自己像个不要脸的乞丐,被他们驱赶,人格上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恨不得找块遮羞布蒙住自己的脸,赶快逃走,不过,为了他妈,他咬紧牙关,忍受着,装作没听到女人的话,仍不放弃向他叔求助:“叔,就帮我们家这一回吧!求你了!”他痛苦的眼泪快流了出来。
“走吧,叔实在没钱借你。”夏庆喜冷冷地说,随后背过身去,“哒哒哒”地走上了楼梯。
“叔!——”夏建华大声叫着,眼泪终流了下来,但,没有任何效果。
“出去,出去!瞎嚷嚷什么!都说没钱了,你咋这么死皮赖脸!”女人推了他一把,这下是用赶的口气,面目极其可恨。
夏建华擦了擦眼泪,只能悲伤地退到门外。
女人把大铝合金门“啪!”的一声给关了,送出去一阵劲风。
夏建华无力地倚在门口,侧脸贴着冷冰冰的门面,整个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可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靠近的耳朵突然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他叔跟那女人的声音:“走了没有?”
“走了!要不是我赶,那小子说不定要赖在咱们家。”
“以后得在门上安个猫眼,见到什么穷亲戚一概不开门。”
“他要再来求你,你会借钱给他吗?”
“借个屁,就他家那家境,借了就跟打水漂一样,十年半载也不一定有得还。”
“说得对,哎,明天买条裙子给我。”
“不是才刚买不久吗?咋又想买?”
“那条我越看越不喜欢,昨天我在一家衣店看见另一条,挺不错的,穿在我身上肯定很好看,你就买给我吧,”
“多少钱呀?”
“这个数!”
“那么贵,估计都可给我嫂子动上好几次手术了。”
“哼!那你买不买?”
“买!买!......”
“嘻嘻,这才像话,走,上楼,我伺候伺候你去!”
“呀!嘿嘿嘿………求之不得,你最近床上的功夫越来越精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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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建华愤怒地攥紧拳头直发抖,牙根咬得“咔咔”响,“轰!——”发泄的狠砸了一下铁门,一转身,跳上那辆破自行车,狂踩离去,车子发出的声音愈发异常,像疯似的怪兽在嘶叫…………….
从他叔家出来,骑上那辆破自行车愤然离开到现在,临近下午。
夏建华无法借到钱,失魂落魄、蔫头耸脑。无助像一把重锤,残忍、冷酷地击打着他脆弱的胸口,使之疼痛难受,想尽情地宣泄、大声吼叫出来,但嘴里像是堵塞了一团什么黏黏、苦涩的东西,压抑、沉闷,出不了声,只有冰凉的泪水在脸颊悄无声息的细细往下流。
自行车带着疾风向前行驶,两边后退的的人群、车辆、建筑在他的眼里仿佛被笼罩在灰色之中,带着一种迫近死亡的无奈气息,翻滚着,扑面而来。
在不知不觉中,夏建华骑着车来到了菜市场。此时正值赶集,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妇女和卖肉菜的摊贩们,人潮涌动、喧闹不已。车无法再骑,只能下来,推着,慢慢前行。
纷扰复杂的声音在耳边响着,肉、菜、鱼味儿交织刺激着鼻子。他在人群中推了将近十分钟,仍没推出这人潮,便开始焦虑起来,心里越来越担心他妈,急着回去,于是,频频打着车铃,可是铃声嘶哑地叫了半天也没用,势单力薄地淹没在巨大的声浪中。
他的头落寞的半低着,流过泪的眼里失去了昔日的光泽,突然,脑子闪过一道白光!因为看到了这样一种情形——前面的妇女们挎着的、装着各种各样菜肉的、花花绿绿的菜篮子里竟毫无顾忌地放着钱包,对,是钱包!
夏建华的心里咯噔一跳,脑子里不知不觉中腾起了一种邪恶的想法——偷!
他的眼前顿时晃过他妈那张惨白的脸,心里想:如果能在这拥挤的人群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得几个人的钱包,或许,便有足够的钱给他妈动手术了!
当这个罪恶的想法形成的时候,一种强烈的欲望便占据了他的心——尽管他知道这是犯法的,违背良心,但想想,只要能够挽救他妈的另一只手,就是犯罪,他也愿意去做。
主意在心中敲定了,他变得异常的紧张——当然,第一次要去偷人家的东西,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如果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才开始寻找下手目标。
终于,夏建华锁定了前面一位肥胖的妇女作为偷窃对象,见对方那打扮,应是有钱人,篮子里的钱包估计装了不少钱。夏建华这样想着,心跳得厉害,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妇女菜篮里的鼓鼓钱包,然后,加快推车的速度,硬是挤到了她的旁边——这一下,手脚发抖得厉害,脸上慌张的神色给人一种极度的怪异。
他不安地朝四周望了望,发现人们均抬头望向前面,根本就没有人去注意他的举动,而身边那肥胖妇女正拿着手机,仰头聊得正欢,也没有觉察出身边有什么异样。于是,他壮胆地深吸一口气,呼出,然后,本握着车把的右手放下,悄悄地伸向对方的菜篮子——手在一点一点地探进,悄悄地打开透明的菜篮盖子,再慢慢地伸进里面——他斜着的双眼渐渐睁大,额头上的汗水冒了出来,风一吹,冰凉冰凉的,心跳此刻完全失去了规律,鼻息一阵阵,十分沉重。
但,就在手快要触及到钱包的时候,他却犹豫了,脑子里轰然响起了两个声音:一个在催促他赶快下手,他妈的手术正等着钱用;另一个声音在愤怒的谴责他干这样的傻事。这样想着,内心变得非常矛盾,挣扎,身子一倾斜,推着的自行车车头不小心转了个弯,这个弯不转不要紧,一转,车前轮碰到了旁边那妇女的大腿,并一下子惊动了她。
“哎呀!”妇人的身子一颤,叫了起来。
这一叫吓得夏建华的手像装了弹簧似地缩了回去。
“该死的!怎么推车的呀你!瞎了眼啊!”妇女扭过头来面目狰狞地骂他,唾沫星子出来漂浮。
夏建华赶紧低下头,脸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羞愧,没有回应妇女的话,身上鸡皮疙瘩起来,很不自在。
妇女瞪着他,又接着骂骂咧咧一会,后把手机放到菜篮子里,猛的发现菜篮盖子竟被打开了。
“啊!——”她惊讶的又叫,很快,把目光愤怒地射向夏建华——挨得自己最近的就是这家伙,不是他还会是谁!
即便妇女这样想,却没有喊抓小偷之类的话语——毕竟钱包没有被偷,她只是怀疑,拿不出任何证据——只能眼带寒气,凶恶地瞪着夏建华。
她随后把篮子紧紧地护在自己胸前,急急、快步地往前走,然后,对前面那一些同样提着菜篮子的妇人们,交头接耳的小声说了些什么话,紧接着,那些妇人骚动了,纷纷掉转过头来,用同样带着寒气的凶恶眼神盯着夏建华。
好一会儿,这些妇人又跟周围的人们,叽叽喳喳地传递了什么消息,很快,周围人们的目光编织成带刺的网,包围住了他。
刚才的行动不仅没有得逞,反而被人觉察了。夏建华现在站在人群中间,感到四周的目光像一支支尾部带了怒火的利箭迅疾飞来,毫不留情地刺向他,而自己就是一面裸露的丑陋靶子,没有任何抵挡的能力,被刺了个满目疮痍。
他无地自容,满脸通红,全身一时僵硬,动弹不了,恨不得立马从地面割条深缝,自己快速钻进去,永远都不要出来丢人。
当然,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赶紧离开这里。
于是,他依旧低着头,再次推动了自行车,嘴里朝前面的人们,抖抖擞擞、艰难地说了声:“不,不好意思,请,请让让………..”
前面的人们在一片小声的责骂中,自觉地闪出一条道,目光仍齐刷刷地射在这刚才准备偷人家钱包,幸好没有得逞的小伙子身上。
夏建华一见到突然闪出的一条道,像悬崖边垂死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抛下来的藤条,立马骑上车,顶着周围人们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脸热辣辣地,在自我懊恼、谴责之中,逃命似的直冲出去。
也不知骑了多久,耳边的人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呼”的风声。
终于离开了菜市场。
夏建华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剧烈起伏的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待真正平静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医院。
他跳下来,双手紧紧地抓着车把急着往里面推,却在大门口处远远地看见了他爸的身影——他爸神情凝重,背*着手,弓着腰,正看似焦急不安地在正门来回踱步,一步慢似一步。
这一刻,夏建华的双眼禁不住湿润了,心想,他爸正焦急地等他回来,肯定是希望自己带回好消息,但是,自己令其失望了,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爸,更对不起他那可怜的妈。
因此,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有脸见他爸,也就没有把自行车继续往前推,而是停在医院大门的围墙旁,然后,自个儿倚着墙,闭着眼在偷偷哭泣——是多么的孤独无助。
他现在的心灵是极其脆弱的,或许只需轻轻一碰,便会化为碎片洒满一地。他咬住自己的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但悲伤到达顶点的时候,如泛滥的洪水冲破闸门,哭声冲出了双唇,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最后,只能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加以控制。
这种情形持续了好长时间,待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才停下来,才想到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他爸肯定担心极了,不应该。于是,抹了抹眼泪,像大病初愈、虚弱无力的病人,推着车子,心情沉重地走向了他爸。
“噢!建华!”夏明城等了儿子差不多一整天了,心里着急得不行,现在终于见到,忍不住激动地一拐一拐过来,抓着车头便说:“你终于回来了,怎么这么久啊!快!快进去看你妈!”
夏建华看着他爸疲惫黑了眼圈的样子,苦水一下子从心底泛上了喉咙,这下再也忍不住了,把车往地上猛地一推,车“嘭”的应声倒地,而他倏地蹲下来,用手臂抹着哗哗直流的眼泪,哭着,浑身颤抖着说:“爸!对不起!我......我没有借到钱......”随后再也说不出话来,嘴里只有抽泣,颤音一高一低的起伏。
夏明城见眼前的儿子这样,体会到他的心情,知道儿子肯定是在他叔那遭挫了,于是,伸出干巴巴的手掌,像儿时安慰受伤哭泣的儿子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又把他挡住眼睛的手臂拉下来,揽过肩膀,平和地说:“你妈,没事了,另一只手的手术也动了,进去看看吧,她都一整天没见着你了……..”
“另一只手的手术动了?!”夏建华瞬间停止抽泣,瞪大泪眼惊讶,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便被他爸拉着,走向了他妈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