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华走进了客厅,这里四周暗淡,墙壁上粉刷的原本雪白的石灰粉早已经变得焦黄焦黄,许多弯弯曲曲的裂缝像人身体上的脉络纵横交错;厅的中间摆放着一张退了黑色油漆的四方杉木茶几,茶几下面缺了只腿,被用一只小木棍和着铁丝箍好支撑着,显得四平八稳,上面摆放着一套乳白色的陶瓷茶具,已冲好了茶,茶气热腾腾地往上升;茶几两边是两张宽大的藤靠椅,前面则放着一台用一张小桌子撑着,已有好几个年头的小彩电。
他静静地坐在藤椅上,背靠着,头往上望,双手松弛地搭在扶手,脚则伸直了架在椅子沿。他闭了闭眼睛,使自己平静。
从客厅右侧的房间里此刻响起了急匆匆的凌乱脚步声,他知道,他爸妈出来了。
夫妻俩十分兴奋地看见儿子回来,急着要去揭晓一个牵动他们多年身心的答案。
“建华,考得怎样?”夏明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另一张藤椅上,忐忑不安地坐下,把那一截脱落油漆的、黑乎乎的拐杖小心地倚靠在茶几旁。他双眼焦急地望着儿子,被夏日晒得黑里透红的脸上因*磨过度而出现的鱼尾纹似乎呈波浪状跳跃着。
“儿子,考上了没?”他妈站在一边,轻跺着脚丫子忙问,不停地抠着手指头,尽显紧张不已的神色。
他的眼睛骤然间睁大,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咬了咬嘴唇,似乎很痛苦,表情很失落,低下头,支吾着说:“没有……..”
然后他感到周围一片死寂,空气凝重。
接着他看见他爸脸色由铁青转为苍白,老腿在不停地发抖,不小心碰到了茶几角,那根陪伴他多年的拐杖随之倒下,发出沉闷的“咚咚”两声。他的整个人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什么?没……没考上?!……”这消息犹如一个晴天霹雳!
夏菊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儿子的嘴里说出来的,她抬起瘦如树藤般干枯的老手捂着起伏不定、灼热、难受的胸口,身子抖得像筛糠般;她感到眼前突然一阵黑,往后退了退几步,差点瘫软在地,幸好有身后的墙壁顶着她,勉强没让她的身子如面团般往下溜。墙壁因顶了她的后背,被摩擦落了许多小粉末,小粉末在半空中轻悠悠地漂浮,掠过她的面前,刺激到她的鼻孔,使其不由得咳嗽起来,背如虾姑般一颤一颤。
“妈!——”夏建华没想他妈的反应比他爸还大,脸上顿时失色,马上从椅子上跳起,过去一手将她扶起,另一只手挥扫开那该死的粉末,把她扶到藤椅上坐,又忙给她拍拍后背,拿起杯茶吹吹上面的热气后给她喝。
夏菊迷茫地看着嘴边的茶,摇摇头,没喝,她无比失望、哀伤地软在藤椅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头顶上那结着几张蜘蛛网的天花板,半天说不上话来。
没想到学习成绩一向优秀的儿子竟然考不上大学,这残忍、无情的现实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望子成龙的堤坝。她深深地吸了吸气,闭了眼,情愿这是个梦,一个恐怖的梦,想赶快清醒。
夏明城心理承受能力还算强,渐渐缓了过来。他伸过手来紧紧抓住妻子的手,要给她力量,妇人的手被丈夫这么一抓,如触电般有了直觉,眼珠子开始运转,脸也泛了点水色,她到底是清醒了,直起腰子,愣愣地望着满面愁容的儿子,知道最最失意的是他,他现在正需要亲人的安慰与鼓励,于是,母爱充斥了心窝,脸上露出一派温柔的神色,她把身边的他拉到正面来,口气温和且鼓励着说:“建华,别气馁,考不上咱明年接着考!”
“砰!——”夏明城攥紧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扶手说:“考!接着考!考到上为止!”眼里放着绿光,像是跟谁有仇似的,又从衣袋里抽出一包廉价的椰树牌香烟,抖了一下,其中一根从开出的口子伸出,用嘴叼住,拿了打火机点燃,“噗噗噗!”使劲吸着,烟雾很快缭绕。
他此刻的心里百感交集,眼前的儿子是他的希望,是他作为一个长期压抑着心情、在别人面前始终要矮半截的穷人唯一可以值得安慰的地方,因为儿子从小到大读书的成绩是那样优异,让他这个穷爸每每看见别人露出羡慕的目光谈论他儿子时,脸上增光不少,腰杆子也挺了起来。他指望儿子考上大学,在这没出过几个大学生的村里光耀门楣,让他这个修车的可以在亲戚朋友面前抬高些头颅,挣回点尊严——他已被太多人瞧不起,深感自卑。可是,儿子没考上的消息像把利剑刺破了他半辈子的寄望,这是家门不幸,还是命中注定?不!他不服!他想让儿子咬断脖子下命运的枷锁!想让儿子通过上大学这条路扒了穷人这层皮。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儿子这次失败不是绝望,还有希望!
但夏建华的喉咙像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堵塞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很久,才颤动着厚厚的嘴唇,挤出低沉沉的一句:“爸,妈,我不想读了……”
这话让夫妻俩始料不及,脑子转不过弯来。
“儿子,你说的啥话呀!不上学你有啥出息呢?!”夏菊激动地说着,咳嗽起来,拍拍胸口,又接连摸了好几下。
夏明城的脸黑得像锅底,没说话,而是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拐杖,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凝视一下,双手紧紧抓住杖头,突然,使着吃奶的力气,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朝儿子的腿弯挥了去。
夏建华只感腿弯一阵剧烈的酸痛,难忍,呼的跪倒在他们面前。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夏明城红脖子赤脸,怒吼着。
夏建华倒勾着头,表情深沉,态度坚决,重复一次说:“爸,妈,我真不想读了……”
“嘭!——”当他说完这一句的时候,听到耳边响起一阵沉闷的声响,随即感到后脑勺一痛,眩晕,眼前直冒金星,一闪一闪的。
“明城!你发什么神经?!他可是你儿子呀!”夏菊吃惊地看到丈夫方才挥杖打跪了儿子,又从椅子上起来,金鸡独立一样跳着到其身后挥打了儿子的头。她心痛地去抱儿子的头,摸了摸,后脑勺起了一个大包。
“我打的就是他!没出息的家伙!”夏明城咬牙切齿地说。
夏建华摇了摇头,抓抓头发,神智才清醒过来。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他爸第一打他,打得如此之狠。
“读,还是不读!”夏明城高高举着拐杖又问。
“夏明城!你吃错药啦!要打你打我好了!”夏菊尖声哭叫,张开双臂护到儿子面前,仿佛母鸡张开翅膀护着受伤的小鸡。
夏明城这回下不了手,干瞪着眼,“咚!”的将拐杖扔到一边,单腿跳着坐回椅子,胸口剧烈起伏地喘气,恨铁不成钢的沮丧使其恼火,拿起身边的茶壶,“哐!”
地掷到地上,水、茶叶、破碎的瓷片均冒着热气洒满一地。
“爸,我不读……”夏建华已忘记了刚才头部的疼痛,目光坚毅,一字一顿,固执的向他爸又重复说。
夏明城气急败坏,大吼一声:“混蛋!没出息的混蛋!你给我滚出去!出去!”
他面部扭曲,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抿了抿嘴后疯狂地跑出家门——“建华!——建华!——”他听到他妈在身后呼唤他,听到他爸余恨未消地再一次吼:“别追!回来!让他好好反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