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雪,吃呀,快吃,别待会儿冷了。”夏菊见身边的女孩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未动筷子,便热情地催促说。
“知道,知道……”孙少雪满怀心事却仍一脸微笑,即便此刻没啥胃口,但盛情难却,也就低了低头,将撒落在面前的几缕乌黑发丝捋到耳根后,端起碗,轻轻扒起饭来。
夏建华舒心地笑了,刚想说点什么,突然见他爸捂着胸口,脸朝地面,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
“爸!”夏建华担心一叫,走过去,不停地拍了拍他爸的后背,关心地问:“爸,怎么回事呢?咳得这么厉害?”此刻才观察到,他爸的精神要比以往萎靡得多,脸上似乎洗不干净,土灰土灰的样子,颧骨更高了,双眼也愈加无神与浑浊。
“没……没事,吃……吃得太快了……呛……呛着了……咳咳……你…..你们继续吃…….我走开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夏明城边咳边说,拄着拐杖,转身,背一抽一抽,头一低一低地朝房间里走去。
“你爸最近身体虚弱,老咳。”夏菊皱了皱眉,神情显得暗淡地过去对儿子说,又坐回位置,眉开眼笑,不放在心上的对看到这突发情况、样子有些不安的孙少雪说:“人老了,多多少少会有毛病,咱们别管他,吃,吃!咱们赶紧趁热吃!”
而夏建华看他爸似乎比以前更加弯的背,心里一阵自然而然的苦涩,不由得紧随着跟了过去。
在推开房门的时候,夏建华见到他爸正坐在房里的床边,双手捧着一个白色的大瓷杯,仰着头,杯沿凑近唇边,清澈的水仿佛闪着光,缓缓流进他爸的嘴里,发出水经过喉咙时的“咕噜咕噜”声。
“爸!”夏建华叫了一声,走过去,疑惑地问:“你在干嘛呢?”
夏明城见儿子进来,赶紧将杯放在旁边,用衣袖擦了擦湿湿的嘴角,呈着一张一时严重失去血色而变得青紫的脸,说:“没干什么,呛到了,爸喝点水就没事了,舒服多了。”——的确,喝了这么一大杯水后,他不怎么咳了,说话也流畅许多,只是,觉得胸口像压着了一块什么东西,难受,但他没有说给儿子听,怕儿子担心。
“爸,我待会带你上医院看看去吧,看你咳得这么厉害……..”夏建华关心地说。
夏明城咧了咧嘴,双嘴角起了紧密相聚的皱纹,露出两排玉米黄带黑点的牙齿,笑着说:“过几天就没事了,这点小毛病用不着上医院看。你好不容易回来家一趟,就趁着这点时间多陪陪你妈吧。你不在时,她老念叨你,听得我耳朵都快长老茧了。”
夏建华点点头,想起什么来,随即从衣袋里拿出不多的钱,塞到他爸的衣袋里,说:“我拿了工资,咱们家欠小花家的钱我已经还清了,剩下的这些钱,你和妈拿去买点啥补补身子吧…..”
夏明城将钱一把掏出来,双眼注视着红艳艳的纸币,仿佛它们在手掌里燃烧,火热火热的。他抽出其中的一半,说:“用不了这么多,这些你放在身上……”然后要塞给儿子。
但夏建华将他爸拿着钱伸过来的手推了回去,拍了拍自己的衣袋,很自信地说:“不用了爸,我身上有着呢,你和妈就放心拿去用吧!”谁不知,他衣袋里面的钱很少,也就仅仅足够吃上一两顿的饭。
“那就好,那就好……”夏明城翕了翕即便喝了水仍干燥的嘴唇说,然后将那些钱折了折,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袋,再压了压,生怕它们会长翅膀飞走。
“你快出去陪你朋友吧,别没礼貌了人家。”夏明城做完这一系列缓慢的动作后提醒儿子说。
夏建华明白,见他爸气色好转了些,才稍微放下心来,转身出去了。
儿子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夏明城欲起身,但觉腹中一阵翻搅,如蛔虫在作祟,胸口难以形容的闷痛。然后感到有一股暖流顺着气管和喉咙,慢慢地往上升,紧接着,出现一阵巨大的恶心感,他忍不住张大嘴,“呕!——”的一大声,吐出了一大口桔黄色的苦水,苦水中布满网状的血丝,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出神地看着地上那滩红黄相间的苦水,很快恍过神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没人,赶紧走到墙角边拿来一块灰色的抹布,扔在液体上,用脚踩住,来回抹干净,好后,呼了呼气,镇定非常,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父子俩重新回到饭桌上。
“爸,妈,我…….我告诉你…….你们一件事…….”夏建华突然放下碗筷,正襟危坐,满面发热,双耳赤彤透亮,喉咙干涩,咽了咽口水,有些吞吞吐吐地说。
夏明城夫妻俩一时均抬头,面面相觑,见儿子如此模样,心生好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我和少雪好……好上了,我……我们俩现在走在一起了!”夏建华鼓了极大的勇气,身子绷紧,嘴巴僵硬地在父母面前宣布这一消息。
旁边的孙少雪立即低下头,两腮起了两小团酡红,她紧张,略带不安,羞答答地小声说:“阿姨,叔叔,是这样的…….”桌子底下的双脚翘起来,互搓。
“啥?!”夏菊双耳一竖,怀疑自己听错了,与此同时,这话仿佛给她停留在桌子半空的筷子涂上了润滑剂,使其本夹到的油绿菜叶“嗒”的一小腻响重回盘子。
“你……你们在一起了?…….”夏明城不敢相信地问,一时表情凝固,张嘴瞪眼,口中的饭菜仍停留在舌面,一会儿,喉结上下一滑动,“咕噜”一声咽下,但索然无味。
夏建华与孙少雪很有默契,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怎么会这样?!夏菊听到儿子宣布这一出乎意料的消息,忍不住在心里面惊叫起来。她看了看丈夫那惊讶近似惊恐的表情,变得愁苦难言,知道丈夫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跟自己一样,想起了马小花,想起这美丽、善良、勤劳的姑娘、这心目中无可挑剔的未来儿媳妇。可怎么也没想到,儿子竟然选了别的女孩作为交往对象。
这可真是个忧心的消息呀!夫妻俩一时难以接受,均陷入了沉默。
“爸,妈,你们怎么了?我们俩在一起你们不开心吗?”夏建华见父母那样的表情,心中变得慌张,惆怅,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孙少雪比他更紧张,她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心跳得厉害,身子不敢乱腾挪一点。
半晌后,夏菊叹了叹气,滋味苦涩,愁肠纠结,但看着他们俩,渐渐想通了,便严肃地对孙少雪说:“少雪,我们家的情况你都看见了,你若真心要跟我们家建华,得有吃苦的心里准备;若不行,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夏明城紧闭嘴巴不语。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妻子已经将他要说的话给说了。他目光愣愣地看着儿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女孩,脑子里之前关于这方面的那根筋在始料未及的突变中,不得不去扭转,但这个过程是那样的痛苦,心灵遭了自责的严刑拷打,特别是恍惚间见到马小花的脸庞时。那些令他羞愧得低下瘦黑、皮肤粗糙的头颅的画面,便如狂风下掀起的巨大记忆海浪,一次次地朝他扑来:马小花在闷热的车棚时汗珠粒粒的情景;马小花大清早到家里来洗衣、做饭、扫地的情景;马小花泪流满面,拿着菜刀往脖子上架的情景……..这一个个恩情的温暖漩涡,让他陷入,无法自拔。可儿子带来的消息让他一下子落入艰难的境地,进而在无奈、惋惜中只能给于默认。毕竟他与妻子皆为通情达理之人,孩子的情感之事,他们做父母的不能将意志凌驾在上面,所以,他尊重儿子的决定,即便不想看到这样的现实。
夏建华扭头看着身旁孙少雪,见她同样看着自己,突然桌子底下的一双手一阵冰凉,他低头一看,见她伸过来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攥了攥,湿湿的,竟满手心的汗。
“我……我想清楚了,不……不后悔!”孙少雪呼地站起来——带动身后的椅子,椅子“咯吱”一响,后退一寸——咬咬嘴唇,下了决心说。
这些话散发出的无形感动,将刚还有些诚惶诚恐的夏建华的情感漏洞填充得满满,芳香四溢,使他一时有了足够的信心。
夏菊的心被震了那么一下,想不到这女孩竟给她一个这么坚定的答案。她的心情复杂,鼻头酸酸,一方面为了马小花:这女孩竟无法跟儿子走到一起,惋惜不已;另一方面为了眼前的孙少雪: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在见了他们家的寒酸情况,仍不退缩,坚决要跟儿子走在一起,感动不已。
饭桌在这一刻再次陷入了安静。各人有各人剧烈的思想活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声清脆悦耳、带着兴奋激动的熟悉声音打破了这种压抑的安静:“建华!叔叔!阿姨!——”
众人一惊,目光齐刷刷地朝厨房门口射去,只见,那里竟站着马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