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候厅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老人大多数在坐，形容枯槁、白发苍苍，一脸的痴呆相；中年人有的在哄啼哭的孩子、有的焦急来回踱步、有的蹲在地上沉思啥、有的跟身边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青年人较少，有几个，都是男的，他们头顶上染着像营养不良的黄发，穿着挖了好几个小洞的牛仔裤，拿着手机毫无顾忌的大声说话，喊打喊杀的字眼时不时从嘴下雨了。
雨线密集，却是下得有一阵没一阵，仿佛时收时放的水帘。山野潮湿，村路泥泞，街面上来往之人要比平时少很多，自然略显凄清，唯时而听见雨的淅沥。
然而，在周围搭满手脚架的夏姓祠堂那，却是异常热闹，放眼望去，可以看见许多进进出出忙碌的人的身影：站在手脚架上砌砖的、戴着草帽挑水的、穿着雨靴拌泥沙的、站在屋顶拆瓦片的等等。
下雨天的，仍要做工，这也是迫不得已，因为祠堂被修葺，工程较重，时间较紧，不得不加班加点。
在这群干得热火朝天的工人当中，夏明城的年龄是最大的，因其腿脚不灵便，平时工作起来的效率自然低——他用单肩包装几块砖头，一喘一咳，一瘸一拐地背到祠堂里，别人用一两分钟甚至是十几秒的功夫，他却要花七八分钟甚至是十几分钟——但即便如此，工友们和包工头却没有下看他，毕竟夏明城为何来这，他们多少有所耳闻，因此，他们心里面更多的是一种同情。
但今天，夏明城在工作中的表现令他们大吃一惊：他穿着陈旧的雨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背着砖头装得满满的单肩包，赤着长满老茧的脚丫子，“啪嗒啪嗒”地踩着泥泞的地面，在如小山的砖堆和祠堂之间来回——拐杖似弹簧，身子蹦跳像蝗虫，动作如逃命一般快。
“老夏老夏！歇歇！歇歇！你今天这是咋的啦？跟玩命似的，身体要紧呀！”看在眼里的包工头——这是个身材魁梧，长相粗犷，但心地极好的男人——此时走过来，不由分说，抢过夏明城肩上的包，又将他拉到祠堂门口坐下，掏出一根香烟递过去，说：“休息一下，抽根烟，提提神，我叫年轻力壮的替你干一会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急忙转身跑去继续指挥工作。
夏明城坐在祠堂门口，佝偻着腰，张着嘴——嘴角挂着白色粘稠的唾沫——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响。
他目光呆滞，久久地看着手上包工头递给的那根香烟，没抽，抖抖擞擞地放进衣袋，突然，不断剧烈咳嗽，急用沾了不少泥土的手捂住嘴巴，胸口随之越来越疼痛，像针刺刀割似的，十分难受。
待有好一会儿，这种难受感才有所好转——疼痛感减轻，呼吸顺畅、平缓些——但他一低头，想起昨晚的事，心绞痛得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流。
昨晚，夏建华出人意料地回家，土灰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发呆，时不时叹气，又抓抓头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就回来了？”夏菊走前去，心有些许忐忑，狐疑着脸问。
“吃饭了没？没吃就吃点吧。”夏明城端过来一碗还热乎着的饭和一小盘菜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夏建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只是目光迷茫地看了看那引不起食欲的饭菜，再看看父母那两张过度苍老的脸，心情低沉地摇了摇头。
“儿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给爸妈说说，别憋在心里头，这样子久了会憋出毛病的。”夏菊很担心，抓起儿子的手，摇了摇说，表情忧郁。
“建华，你这是咋的啦？没精打采的。”夏明城也问。
夏建华低低头，回想孙天保跟他对话的那一幕；回想自己通红着脸，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的那一幕；回想孙少雪目光惊愕地看着他仓皇逃离她们家的那一幕，他的心里就又特别难受，快要窒息了。
“爸，妈……”夏建华发觉自己这样心酸地喊父母时，全身在发抖，接下去从嘴里说出的话，像热锅上间断跳动的豆粒，且夹杂难言却又不得不言的苦楚。
于是，一个简单的原因，一句简单的话，在他悲愤又伤痛的叙述中，因抖动，被拉长了，同时，也拉长了他爸的脸，他妈的思想。里出来。
夏菊本坐在一个较偏僻的角落，此刻心急如焚，因为丈夫已经进去检查好长时间了，仍没出来，担心他的身体会被查出什么问题来，便坐不住了，站起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微闭着眼，嘴里不断地念着什么，估计是向神明祈求丈夫无灾无难，身体安康无恙。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想必她会急切地跪下，以表诚心。
终于，她看见丈夫走出来了，心立即狂跳，三步并作两步地急走过去。
“怎样？明城，查出来的结果怎样？！”她迫不及待地问，屏息，仰着脸望向丈夫，眼里流露出不安。
夏明城将手里的诊断书拿起来看了看，脸上先是锁眉闭嘴、一派阴霾，但见妻子焦虑的样子，又露出坚硬的笑容，说：“没……没事，虚惊一场，医生说了，少抽烟喝酒，很快就好了……”结结巴巴的，表情开始有些不自然了。
“真没事？！那医生还说啥？”夏菊问。
“真，真没事，没，没说啥！”夏明城回答。
夏菊仍担心着什么，眨巴着眼睛盯着丈夫的脸，似乎想从中查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别不信呀，呐！你看！”夏明城见妻子看样子不相信，忙将诊断书递过去说。
“你这不是欺负我不识字嘛！”夏菊给了丈夫一个小白眼，说：“得了得了，信你了还不成！”又说：“老天保佑，没事就好……快回去吧，肚子快饿扁了吧……”
夏明城没说什么，咳了咳，点了点头。
“那走吧！”夏菊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一转身，“噔噔”几步走在了丈夫前面。
夏明城看着妻子的背，摸了摸空空的口袋——儿子给的钱，这一查就花光了——又再次看了看那诊断书，低下头，眼眶红得可怕，两颗浊泪咕噜咕噜滚下。
“还愣着干啥？还想再进去查一次呀！”夏菊转头看一眼丈夫，见其动作拖沓，立在原地不走，忙催促。
“来了！”夏明城应答着，赶紧拿起诊断书挡了挡脸，用衣袖擦干泪水后，才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