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佑安怅然若失地回到屋中,疲惫地趴在桌子上,心里充满委屈。
虽然老年学校里的大家,都有些奇奇怪怪,是自己从没遇见过的那种人,而且自己与他们的相处也都很尴尬不适,但大家对他的善意和眼神里的真诚,他是能感受到的,他觉得还挺喜欢学校和这些人的。
但他没想到表面上都鼓励他的众人,实则是把他排除在外,根本没有接纳他。这让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的他,内心更是苦涩极了。好不容易坚定要留下的决心,也开始动摇了起来。
黑暗中,方佑安伏案许久,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自从来到学校起,他好像就一直在被推着,顺着他人的意思前行,大家都想让他当校长,于是鼓励他吹捧他,所以他自然也这么觉得了。
可是,他真的适合当这个校长吗?他真的能当好这个校长吗?他真的能承担得起这份责任吗?万一自己真的毁坏了木知礼的心血怎么办?
毕竟他不管是上班还是创业,他什么都没有做好。
他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人,是个烂透了的垃圾人。
方佑安双手烦躁地抓挠着头发,靠在凳子上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啊,好烦啊!要不还是走吧。”遇事不决就想逃跑的坏念头又冒了出来。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方佑安从低落情绪中拉回来。
方佑安起身开门,发现念一正抱着一摞资料站在门口,念一将怀中抱着的东西都放在桌上。
“这是所有学员的资料、课程表,还有老年学校的一些资料。你可以先看看,了解一下。”
“渔民发现捕到的沙丁鱼存活率很低,于是就放了鲇鱼进去,沙丁鱼存活率反而高了起来。”念一看着方佑安,见他无精打采地沉默着点头后,别有深意地开口。
“啊?那我是鲇鱼?打乱了你们大家的……”方佑安不解地问。
念一摇摇头:“木知礼才是鲇鱼。于你而言,木知礼是你人生中未知的、熟悉的陌生人,但于他们,木知礼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听着念一玄妙的话,方佑安心里以为念一也是来指责他的,又委屈又难过,语气不善道:“是,他们感情深厚,所以木知礼遗嘱里的第一条,就是不允许开除现有员工。这学校有你们的回忆,是你们和木知礼辛苦创建,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方佑安将委屈倾泻而出,展露出平和外表下最真实的情绪,“难道我愿意吗?莫名其妙地被人骗来继承遗嘱,当个校长还被唾弃,在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只能成为你们之间的外人。”
“物物而不物于物。”念一见方佑安情绪不好,开口安慰,“人要学会驾驭外物。”
却不想方佑安又抱怨起来:“知道你是修道的,但也不必每句话都这么深奥吧。”
念一见状不禁蹙眉,心里对方佑安的好感下降许多。
她本来觉得方佑安就算一事无成,也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但此刻,她觉得或许金颂说的是对的,这小子可能难当大任。
念一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我不太会安慰人,只是想告诉你,大家对你本人没有意见,只是你过于着急,让大家怀疑你的动机。你想要当好校长的话,我们都会协助你。你要想另行他事,也请明天见过金颂之后再走。”
她的话让方佑安冷静了下来,自我调整过后的方佑安,自觉刚才态度不好,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态度有些不好,我不是要抹去木知礼的痕迹,我知道我对学校和学员们了解的都不多,我只是不知道……”
念一摆摆手打断了方佑安的话:“毋需多言,他人之事涉及因果,我本不应干涉,走了。”
念一语毕转身要走,就被方佑安拉住手腕。念一轻松翻腕,就将方佑安的力气卸下,方佑安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意外露出脖上红绳。
在灯光下,那根红绳上挂着的木牌若隐若现。
方佑安讨好地将木牌拿出解释:“这大概是我的护身符,自幼就带在身上了。”
念一看着红绳上拴着的小木牌,那木牌上刻着的“安”字,让她锁眉更深。
她目光扫向方佑安的脸,眉头微蹙想起了木知礼离世前的嘱托。
病房里,木知礼虚弱地靠在床上,眼神瞟向窗外的干枯的树枝。念一走近后,他强撑着身子起来,将桌子上的零食塞到念一手中,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木知礼问。
“嗯,你说要帮我把道家哲学发扬光大,流传于世。”念一将零食又塞回木知礼手中。
木知礼摇头虚弱地咳嗽几声,有气无力道:“那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广州长隆,你小时候跟现在差别不大。只是那时候的你还没成天梳个发髻,说话也满是哲学的味道。”
念一瞪大了眼,思索半晌望向木知礼:“我记忆力很好,我没有见过你。”
木知礼笑着摇头,打断念一的话:“起初偶然跟你相遇后,我也没认出来你,邀请你来学校上课,也只是单纯欣赏你。”
木知礼陷入回忆,续道:“直到后来,我看你这么一个视零食如命的人,却从来不碰甜丝丝的奶糖,我觉得很奇怪,于是去调查了一番。”
“原来,当年在长隆游乐场,有个小孩被拐卖的时候,给了他一颗奶糖让他过敏昏迷,导致失去了求助机会的人,是你。”木知礼盯着念一,一字一句地说,“而那个被拐卖的小孩,是我的外甥。”
念一眼神慌乱,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嗫嚅许久,最终只吐出一句:“对不起。”
木知礼摇摇头,语气温和:“是我跑得还不够快,才没在他昏迷前追上他。你不用过于愧疚,当年你也只是个孩子,为了安抚哭闹的更小的孩子罢了。”
念一知道木知礼是为降低她的负罪感才这么说,因此更觉揪心。
“真的对不起。”她心中酸楚,又一次重复。
“真的没事。”木知礼依旧勉力笑着,“只是可惜我活不久了,其实见不到他也好。那孩子性子软,又是个情绪敏感的人,免得他再伤心难过。”
“不会有遗憾吗?”念一眼眶泛红,语气哽咽。
“我那外甥以后他要是回来学校了,帮我多照顾照顾他,别让他觉得在这世上孤立无援就行。”
“孩子身上有个木牌,刻着平安的安字,是他出生前我亲手刻的,还好就算他被人领养了,也一直戴在身上。”这一段话如同托孤一般,用尽了木知礼浑身的力量。
话说完,他又咳嗽不止,只能虚弱地靠在床头。
“好,若遇见他,我定好好待他。他的因由我种下,他的身上牵涉了我的因果。”念一眼神坚定,望向木知礼恳切地说。
思绪回到现在,念一再看向方佑安,心中五味交杂,目光却柔和了许多。
良久,她微微叹息一声,将方佑安的护身符放回了衣领中:“既是护身符,就好好收着。忙碌了一天也该睡了,等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念一在打开门离开之前,望着方佑安似乎说了什么,方佑安没有听清。
“为什么不告诉我,方佑安就是当年被拐卖的那个小男孩?”
听着念一严肃地质问,金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以为方佑安的身世,念一早早就会猜到的。
难道念一觉得,木知礼有两个外甥,一个来接手学校,另一个丢了一直没找到?
金颂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木知礼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外甥。当年丢了的那个,现在找回来的这个,接手学校的这个,都只是方佑安一个人,没有其他人。木知礼不想让方佑安觉得,大家都是可怜他。所以留给学校众人的遗嘱中,也只说了方佑安是他一直居住在外地的外甥,其他的往事都没提。”
念一更加哽咽:“那……老木早就找到了当年的小男孩吗?”
“是的。”金颂回答,“其实老木本来也是不准备告诉你的。只是那时候听说你要离开学校,为了让你留下,这才告诉你当年的事。”
“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他。”念一有气无力地回应一句,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