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去的方佑安,最终还是跟着念一回到了森林老年兴趣培训学校。
带着糗事被揭穿的尴尬和对念一的愧疚,方佑安直低着头跟在念一身后。
当个校长,第一天就要改革,闹得大家都不愉快;明明答应留下,结果半夜想着逃跑;还是个负债百万被人追上门的老赖,连累她担心,被迫成为担保人……换位思考想,要是自己遇上这样的陌生人,不断带给自己麻烦,一定也烦死了。
方佑安心说自己当真烂透了,但还是快跑了几步,终于在念一进入食堂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念一感受到阻力,转头眉头紧锁,眼神严肃地望向方佑安。
“松手!”方佑安被念一冰冷的语气吓到,只能松手,可随即又鼓足勇气,再次抓住她的袖口满脸真诚道:“对不起,我自己的事,不该把你牵涉进来的。”
“没事。”念一淡淡地回应。
“不,我会解决好这件事,不会成为你的负担,让你困扰的。”方佑安直视着念一的眼睛,诚恳地开口。
“我的道心很稳,不会被这些俗事困扰。不过如果你再纠缠下去,我吃不到第一锅麻婆豆腐包子,我会很懊悔,没让你在关二那多呆一会儿。”念一郑重其事地说着,转身快步走进食堂。
食堂里,念一拿着筷子,乖巧地等在窗口处,时不时探头往后厨望着,闻着包子的香味,脸上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方佑安看着这样的念一,心想平日里大家都说自己单纯,可面前这人可比自己单纯多了。
这么想着时,耳边李无违的声音传来:“光闻味儿就能吃饱啊?赶紧进屋啊,今天可是麻婆豆腐馅包子,付姨一周只做一次。”
“李无违,你不守信用,不是说好了叫我一起来吗?”商陆的声音,从机器人二号的铁皮身体中传来,也加速往食堂的方向驶来。
“嘿嘿,小商陆,这叫兵不厌诈。”李无违说着,凑近方佑安,对他附耳道:“快进来,小商陆可是个大胃王,去晚了就没了。”
二号走到方佑安身边,看着他扔下一句告诫:“喂,新校长,你这么瘦,吃的一定少,一会儿别跟我抢包子啊。”
方佑安点点头,看向屋内众人,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透露出温和与善意。
他没想到昨夜还对有些厌烦的两人,今天竟能像无事发生一样,态度平和地对他,全然没有尴尬的神色。
原来东北人还真是直脾气,什么事儿说开了就好了。
方佑安又想起在以前的公司,每次和同事闹不愉快的第二天,都因为无法避免的尴尬气氛,影响大家正常交流,这让他无比压抑。
“小方,还愣着干啥呢,赶紧来吃饭啊,一会儿包子凉了。”付瑶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包子,从后厨走出来,探头冲着方佑安的方向喊道。
或许是这包子真的很美味,又或许是和众人一起吃饭的感觉,让方佑安重新找回了家的感觉,在热乎乎的油脂在口腔爆开的瞬间,方佑安眼底泛起了泪花。
方佑安回到屋子,看着桌子上原封不动的一摞资料,又想起在路上时念一鼓励自己的话,自己不会将关二那里的事说出去,只要他好好当校长就可以。他为了赚钱要招生,自己会支持他,但也要他先了解所有学生和学校的情况。于是方佑安打起精神重新振作坐在了书桌前,仔细翻看起了学员们的资料,研究起学校的课程表。
屋内的方佑安正在勤奋好学时,猛地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全然不知自己此刻正在被一众老年学员议论着。
操场上,刚上完八段锦课的念一,便被郑淑兰和梅鹤翎两位老人神神秘秘地拉到了大树下。
郑淑兰环视一周,发现周遭无人注意她们,于是谨慎地对念一问道:“念一啊,小方这是咋回事儿啊,咋被一大帮人给带走了呢?得亏我和你梅大爷去沈阳站那遛弯,不然你说多吓人啊。”
梅鹤翎看向念一,也开口道:“是啊,这就是那小车抗造(结实),不然在你郑阿姨手里,经过这生死时速的一遭,早就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你这丹顶鹤,怎么老拐着弯骂人呢,就你那小胆儿好,让你给念一打电话,吓得手直哆嗦,连方向盘都握不稳当。”郑淑兰毫不客气,瞥了梅鹤翎一个白眼。
梅鹤翎是个嘴上不服输的,偏偏郑淑兰也个较真的人,但凡两人就一个问题开始讨论起来,那必将一分高下。
念一对两位老人很是了解,知道他们接下来又要一番大战,大概没有空继续刚才的问题。于是准备悄悄离开,结果不想被郑淑兰识破。
“诶,你别走啊,小方这孩子,到底惹到啥事儿了?”郑淑兰焦急地问。
“你们这新校长到底在哪儿招的,靠谱不啊?”梅鹤翎话说一半,神秘地冲着两人招手,小声道:“万一是骗子怎么办,知道咱们这些老人有退休金,先是骗取我们的信任,然后……”
梅鹤翎表情严肃,伸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神神叨叨地继续说:“现在骗人的招数可太多了,防不胜防啊。”
梅鹤翎的话让郑淑兰也大惊失色:“不能吧,这孩子看着老实巴交的,不至于是个坏人。他昨天看我拎的东西多,还主动送我回家呢。”
梅鹤翎鄙视地看了眼郑淑兰:“你懂啥,越是外表人畜无害的,越容易骗人,你忘了你去年从你那孝顺的‘干儿子’那儿,买的好几万的保健品了?”
念一看着两位古灵精怪的老人,为方佑安开脱:“梅大爷,他没有那个智商,你们不骗他,就已经很好了。今天早上那些人,是方佑安的同学,只是请他去做客,二位多虑了。”
念一见两位老人狐疑的目光没有半分弱化,接着又道:“执形而论相,管中窥豹也。不离形,不拘法,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其相之善者也。而且,切莫以貌取人。”
两个老人见念一似乎铁了心要护着方佑安的小秘密,便也不再深问。
而被众人议论的方佑安,连着打了数个喷嚏还是无法止住,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只好把被子披上,继续翻看着老人们的资料。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记忆力很好,很快就将老人们的信息和习惯,记了个大差不差。
方佑安一边翻看完资料,一边将他自己归纳整理的信息认真写在了笔记本上。
当人专注于一件事沉浸其中时,就仿佛身处于真空之中,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了。夕阳很快被月亮赶走,白天被黑夜侵占。
方佑安开始眼皮打架,索性眼镜一摘,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但睡了不久,他就察觉手臂发麻,像有无数小蚂蚁在手背爬行。他被迫醒来,感到脖颈僵硬无比,桌子上摊开的笔记本被唾液浸出了一片水痕。
方佑安甩着胳膊放松,刚坐到床上准备躺下。忽而,一声巨响,屋内的门被人用力地踹开,似带一股怒火直冲云霄。方佑安惊愕地望向门口,戴上眼镜后总算看清——门外赫然站着一脸怒气的金颂。
金颂高跟鞋一蹬将门关上,接着把手提包随手一扔,她眉头倒竖、嘴角下拉,双眼中闪着愠色,开口便质问:“方先生,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昨天说好愿意留下,今早还会出现在火车站?还有,你被人抓走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佑安自觉都是自己的错,是他出尔反尔才导致被关二抓到,也给念一带来了麻烦,低着头轻声道歉,却金颂滔滔不绝的指责打断。
“你在北京工作了快十年,连最基本的守信都做不到吗?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连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你知不知你今天的这件事,会对老年学校的声誉造成多大的影响?”
方佑安看向暴怒的金颂,低声呢喃:“我已经答应了关二,会按月还款的,不会影响老年学校的。”
听到方佑安的辩解,金颂的怒火更甚:“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催债,你丢的是学校的脸!来学校的路上,还有是学员问我,早上追着你的那帮人到底是谁!
金颂看着一脸无辜的方佑安,心里简直要气炸了!这小子幼时也算聪明伶俐,怎么越来越傻呢!这小子肯定遗传了他那个渣爹,不然怎么能在这么蠢笨!
金颂双手握拳,咬紧牙关尽力压制着怒火,但实在没忍住,又继续骂道:“你知不知道木知礼把学校建成现在这样有多辛苦,你才刚来一天,就要毁了他的心血吗!你如果实在不想继承遗嘱也可以,但你不能毁了它!”
金颂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骂,让方佑安的情绪也逐渐失控,想到无数次被提到的木知礼的名字,和自来到沈阳后经历的种种,终于情绪崩溃。
他冲着金颂喊道:“又不是我要继承遗嘱的!还不是被你骗来的!还有你们口中,那么优秀的木知礼,为什么不能早点来找我呢!明明是个很厉害的企业家,为什么不能给我留一些现金,解决我现在的问题呢?”
因为从没见过如此强硬的方佑安,金颂一时语塞。
方佑安眼眶微红,仰头看向金颂,自嘲道:“你把木知礼说的对我感情多么深厚的样子,在我看来可笑至极。我被拐卖的这二十多年,他根本就没找过我吧!如果我当年没被拐卖走,我的人生根本就不会这么糟糕!他不过是快死了才找到我,为的就是让我替他管理这个破学校罢了,这个破学校比我这个亲外甥还重要吗?”
金颂的巴掌在方佑安说完话的瞬间,毫不客气地落到了他的脸上。
“真是个懦夫,你这一无是处的人生,是因为被拐卖吗?是因为木知礼吗!根本不是!”
金颂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打在方佑安脸上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从来不会反思自己,只会怪罪他人,胆小、怯懦的性子,就注定了,你永远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真相和良药,总是这般难以让人接受。方佑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从暴怒中冷静下来,眼角溢满悲伤的泪水:“是,我就是废物,让我自生自灭吧,这世上反正也只剩我一个人。”
金颂上前一把揪住方佑安的衣领,紧咬牙关,凶狠道:“你能不能有骨气点!”
金颂找出了钱包中木家姐弟的合照,怼到方佑安眼前:“看着你母亲的照片,说啊!说你要自生自灭!方佑安,我告诉你,我金颂从来没有输过案子,若是因为你毁坏了我的名声,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律师的手段!”
方佑安心中满腔的憋闷无人可说、无处释放,只得倒在床上,把被子蒙住脑袋,呜咽着哭泣起来。
外头,天越来越黑了,云也越来越沉,好像月亮都要坠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