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简直是夏芙明的灾难日。陈依依上午便登门来找周凡吉,两个人见面不到几句话便闹起来。夏芙明本想旁听,但周凡吉坚决不肯。于是她只得自己避到客厅,一边吃零食一边监听里面房间吵架。中午的时候,她以送饭为借口,走进去实地勘探了一次。那两个人全心全意地在互翻旧账,完全没意识到她进来又出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黄昏,戚伟平赶来的时候,里面吵架的声音都已经哑了。
“你可算来了!”见到他,夏芙明喜出望外,慌忙扔下手里的零食,“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却磨蹭到现在才来!”
“说了要来,就一定会来嘛。”戚伟平对她笑,又向里面张望,“里面在吵什么,这么大声?”
“周凡吉跟陈依依在吵架,从早晨吵到现在。我刚刚才从门缝里塞进去几颗润喉糖,他们这样哑着嗓子吵架,我很难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真是……别人吵架,你这么热衷干什么?”
“我等你等得心慌意乱的,再不找点事来分神,我怕是要抓狂。”夏芙明死死盯住他,“说实话,昨天我把郑丽娇撵走之后,你去看过那个金约了吧?古董店的老板没有为难你?”
“你去管那些闲事做什么?”戚伟平拍拍她的头,“古董店老板要卖什么东西,还不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那不是一回事!”夏芙明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急得头上都冒出汗来,“我们把金约拿给古董店老板看过,然后他就有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这不是明摆着是照着图纸造了个假货么!他想要卖给郑丽娇的时候,可是当作真品的!我不相信你想不明白!就这么放着他去骗人?”
“他又没卖出去,怎么能算是骗人?”戚伟平略带讥屑,“要说骗人的事,他以前做的才多呢。不差这一件,那时候也没人去管他,现在又何必你费心?”
“那是因为以前我不知道!”夏芙明打断他,“但这只金约是我们带去给他看的,不能让它祸害到别人……”
“好的,好的,我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你,我去处理好,不会让你被带累的。”戚伟平似乎也觉得尴尬,“我今天是来跟你谈另外一件事。那家珠宝设计工作室需要更多的投资,我已经跟华太太谈好,由你来做担保人,你愿意吗?”
担保人。这个词一下子在夏芙明的脑海里炸开了。所有关于欠款人跑路,担保人走头无论的案例,都在夏芙明眼前涌现。他真的以为她是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孩子,能踏入这样明显的一个陷阱?他要借华太太多少钱?自己能否担保得起?是因为郑丽娇告诉他,自己早先的存款已经被还回来了,所以他才想出这一招吗?
在纷乱的思绪中,郑丽娇的话又一次悠悠响起。
“戚伟平说过,不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成为‘受害人’。”
所以他想让我做那个“例外”吗?他觉得我也算是罪有应得的?
“我你难道信不过我?”
“……不,我相信你。”夏芙明点点头。不知不觉地一双手捏得更紧。
“那你可以放开我吗?”戚伟平无奈苦笑,“你的指甲掐到我了。”
“不,我还有话跟你说。”夏芙明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原先她是计划好的,打算借着今天的机会,索性一鼓作气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事到临头,话未出口,心里已经乱成一团,忍不住就想打退堂鼓。但话已在口边,戚伟平又看着她,情形已经不由得她不说。
“我想问你一件事……”夏芙明吞一口唾液,“十多年前,你是不是……在圣诞节,曾到一家孤儿院去过?去找一个小女孩?”
“你怎么知道?”
“你曾经以为有一个女子生了你的孩子,又抛弃到孤儿院了,是吧?”这种时候,换在电视剧里,女主角应当是眼泪汪汪,楚楚可怜的。夏芙明却不知怎样,一点泪光也挤不出来,一手紧紧抓着戚伟平的衣领,简直是一副要拦路打劫的样子,“后来呢?你找到那个女儿了吗?”
“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难道还去专门打听过?”戚伟平骇笑,“女儿没找到,女儿的母亲倒找到了——说来好笑,我千里迢迢跑去找那个女人认真打听这件事,她反倒嘲笑说‘生下孩子又扔掉这种话怎么可能是真的’?我这才知道她是骗我的。真是万幸,本来我还在想,像我这样吊儿郎当的人,怎么能做个父亲,抚养一个孩子呢?”
夏芙明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回答。本来以为他或者是说“不曾再去找女儿”,或答一句“不知道”,那么自己仍然有希望。这样一来,反而将自己一直深信的猜想全然推翻了。
“竟然是这样?”她讷讷地,将这句话嘀咕了两遍。终究还是不得不挤出一丝微笑,“那就没事了。”
“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我有误会。现在没事了。”夏芙明松开他,一步步往后退。自己都觉得丢脸——怎么会这么莽撞,未曾多做些打探,便迎头将这样的问题提出来?多尴尬,让对方知道,一定以为失心疯了。现在话说到这个地步,又说“其实没啥事”,也不知道对方信不信?
“那,回头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见华太太。”戚伟平摸摸她的头。话题好像已经说尽了,他也流露出要走的意思,然而不知怎么的,却还是没有挪步。呆在那里要走不走的,也不知在想什么,仿佛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开口。
夏芙明当然也不能开口撵人或者留客。两人只能是默默站着。天色渐晚,昏黄的阳光蕴满了房间,却独独照不到门口,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全世界只有这个角落,最令人伤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房里“轰隆”一声,周凡吉粗暴地拉开门,冲到客厅来朝夏芙明嚷嚷:“吵半天才发现已经这个时间了,饿死了!你有没有做饭?”
这样一喊,把夏芙明和戚伟平陡然拉回到现实。夏芙明一时还有点朦朦胧胧的,不知该如何反应。戚伟平已经笑起来,朝周凡吉打招呼,一边手已经按住门把:“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就不在你这里吃饭了。”
他推门出去,临走前还对夏芙明笑了笑。刚才那种尴尬又异样的气氛一扫而空,剩下夏芙明和周凡吉面面相觑。
“这么说,你一定不是大叔的女儿?”
夏芙明拿着铲子在灶台前。一叠生菜整个倒进锅里,一连串过热油的噪音。
“算了,别太难过。”周凡吉靠在门框上,一边“监工”,一边绞尽脑汁想话来安慰她,“说不定你的父亲是个更好的人呢?也许他是个大富翁,或者是个艺术家,也许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只不过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不用勉强想些好听的话来安慰我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那种运气?”夏芙明满面不高兴,狠狠地挖了一勺子酱料扔到锅里,也不管什么顺序不顺序了。“你跟陈依依吵得怎么样了?”
“没有进展。”周凡吉耸耸肩,“我们倒是说好,我随时可以搬回去了。但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一定要让我跟你绝交。看样子我若是回去,会被她折磨到发神经。保险起见暂时我还是要住在你这里。”
“这样她还是不会安心吧?”夏芙明停下手想了想,“不如干脆你跟她交往一下算了。她也很可爱的嘛,也省得总是这样纠缠不清。”
“喜欢谁是我的自由好不好?”周凡吉脱口而出,“凭什么我要因为这一点小困扰就妥协?”
“你有喜欢的人啊?”夏芙明笑起来,“你不是跟我说,你对郑丽娇的感觉还不到‘喜欢’那么严重?”
周凡吉眯着眼睛打量她半天,幽幽地问一句:“……你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也没被人喜欢过?”
“怎么样,不准吗?光攒钱都来不及了,谁有那闲工夫?”夏芙明用筷子从锅里沾一点菜汤,送到嘴里尝味道。冷不防酱料中裹着热油,狠狠地烫了她一下。
“等一下,我来看看!”周凡吉抢着扳过她的头,硬要她吐出舌头,做出一脸夸张的表情,“烫得真厉害,起血泡了。你等下,我给你拿棉棒。”
“有那么严重吗?用凉水漱漱口不就行了?”
“难道你不用把血水挤出来?”周凡吉嚷嚷着,一头钻进卧室,迅速拿了一把形状奇特的棉签出来,向夏芙明命令,“张开嘴,我帮你。”
夏芙明本能地已经察觉不对——他什么时候这样热心过?何况那棉签,长得那么怪,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药房里买来的。
“先把口腔弄干净,然后再挤血。来,再把嘴张开。”周凡吉托起她的下巴,刚刚靠近,突然便听到身后有人咆哮。
“你们在干什么?”陈依依冲上来,硬挤到两人中间,左右一晃头,公平地送他们一人一个白眼,“我不在一小会儿,你们就这么热络!真讨厌!”
“哪儿有?”周凡吉又气又笑,举举手里的棉签,“我在帮夏芙明挤嘴里的血泡,你不要捣乱。”
“挤血泡用得着这样暧昧吗?”陈依依双手叉着腰,未见得不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但也要坚持闹下去,“难道她自己不会挤?再不然也可以让我来帮她。”
“还是我自己来好了,用个棉签都这么啰嗦。”夏芙明伸手去拿棉签,却被周凡吉挡开。
“不行,一定要我来。”周凡吉没想到陈依依会横插进来捣乱,一时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可以支开她,只得板起脸来装凶,“你闹了一天还没有闹够?让我干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行啊?”
“凭什么你只‘喜欢’给她挤血泡?太不公平了。难道我需要,你也给我挤?”陈依依翘起食指,轻点着自己两片朱唇,“刚刚我也喝热茶,烫到舌头了。”
“你……这……”周凡吉本还想跟她讲理,但一看她那双瞪得圆圆的杏眼,便知道绝对没有理可讲,于是只得退让一步。“好好好,张开嘴,我帮你弄。”
“真的?”陈依依立刻轻轻张开嘴,温柔地抬起头。却不料周凡吉的技术超乎想象的烂,直接将棉签探进她嘴里,认真地将口腔两侧和舌头尖上都用力地擦过。陈依依只觉得棉签在嘴里像蛇一样到处游走,忍不住拼死挣扎。“你这是故意的吗?没有伤口也要被你弄出伤口来了!”
“不好意思,就这种技术。”周凡吉将用过的棉签塞到她手里。回房拿出一把新棉签,愤愤然抓住夏芙明,也不顾她的反对,硬是扳着头替她擦了擦。随后又装作不经意似的,将用过的棉签放入一只小塑料袋。
“这是什么意思嘛?”周凡吉找了个借口离开后,陈依依才终于开始抱怨。“为什么他把沾了你的口水的棉签那么小心地保存起来?”
“我怎么知道?”夏芙明立刻表示自己无辜,“今天他从一开始态度就怪怪的。”
“也许他也想收集一些怪东西。”陈依依揣度着,“不是有那样的说法吗,有些人会把女孩子喝过的饮料、用过的唇膏收藏起来。不能见面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就好像间接接吻一样。”
“太恶心了!”夏芙明惊叫,“他不会那么变态吧?”
“我觉得,他一定喜欢上你了。”陈依依盯着她,“你呢?你喜欢他吗?”
夏芙明愕然。头顶的日光灯嗡嗡地响着,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只是舌头发硬,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过了很久,她才挤出这样一句。随即立刻转身面对锅灶,装作忙着烹饪的样子来掩饰,但其实菜已经炖好了,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用勺子在锅里盲目地搅拌着。“要喜欢也不会喜欢他吧,我跟他在一起总是打嘴仗,他看上去又不怎么可靠。”
“你没想过,我却认真想过呢,就是昨天晚上。”陈依依反身倚在料理台上,“我本来以为,你若变成我的情敌,我就不再喜欢你了。但昨天晚上我回家之后才感觉到,其实我还是想跟你做好朋友的——无论我们之间要争什么。”
夏芙明转过头,无言地看着她。
“我们公平竞争好不好?无论结局如何,我们都不要相互怨恨。”陈依依也望着她,“我从来没觉得有一个贴心朋友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跟你翻脸,我也会很难过的。”
夏芙明一时无言。她自己是最在乎友情的,但除了郑丽娇之外,并没有多少人真心欣赏、喜欢她。久而久之,她也不再有什么期待——没想到今天,会从一个原本很讨厌她的女孩子口中,听到这样一番恳切的话。
“……我们会一直是朋友的。”夏芙明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我也是很喜欢你的。”
“那我们算达成协议了?今后我们可以各自努力,而不伤感情?”
“嗯。”夏芙明指指陈依依那根棉签,“周凡吉想藏起来的东西,一般都在床头柜里。你可以去偷着把它扔了。”
“才不呢!”陈依依捻起面签,在她眼前晃了晃,“我去偷着把我们的棉签换一下——这样周凡吉拿着棉签想入非非的时候,间接接吻的对象也是我。”
“等等,你不嫌恶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