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5 谁是谁的谁
狼小京2021-12-07 19:065,870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夏芙明四方奔走不已,几乎没什么心情跟周凡吉聊天,那根奇怪棉签的事,渐渐也被忘在脑后。

  她像个侦探一样,把自己埋进文山案海里。每一条她能想起来的,关于戚伟平、郑丽娇可疑行径的线索,她都将之写下来,罗列成表格。然后顺着记忆中的人名、地名、机构名称,一路追查下去。有时候通过网络,有时候直接跑出去跟当事人见面——其中不乏郑丽娇的帮助。是她提供足够的信息,填补了线索之间的空白。又因为不愿误导夏芙明,她只回答疑问,却不给结论,一任夏芙明自己去思考、推理。

  为了找到当事人们,夏芙明又跟郑丽娇见过了几次。郑丽娇早已将夏芙明所有的钱转账还给了她,夏芙明也将网上那份帖子删除,挂了一份声明强调“内容纯属虚构,只是防骗案例”,算是初步有了一个了断。虽然郑丽娇说那些通过网络找见彼此的乌合之众还在找她的麻烦,但郑丽娇早已有了对策,抱定“真到鱼死网破那天,就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看谁脸上过不去”的想法,倒也并不十分忧虑。

  至于宋骏辰,郑丽娇一口咬定绝不肯再见他了。

  “可是宋骏辰感动得不得了,说你是这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人,除了他爸妈……”再次见面的那天,夏芙明在上午的璀璨阳光下跟郑丽娇一起走向车站,将宋骏辰对自己说过的话一句句转述。郑丽娇听着,整张脸都渐渐僵住,保持着一个不知道是笑还是愁的尴尬表情。

  “他常年吃错药!”郑丽娇像是要驱散自己脑海中杂乱思绪似的摆摆手,“他自己跟我说的,他对每一个女孩都付出真心,做出过好多没底线的事。你不是也说过吗,他骗周凡吉买摩托车,卖出的钱买了首饰送给我。我不过给他个教训,算什么关心?那些吃了他好多亏,还愿意拿他当朋友的人,才是真的关心他。”

  郑丽娇没有拿那条漂亮的项链。在古董街撞见的那天,夏芙明安抚了气恼的陈依依,转头就第一个联系了宋骏辰,告诉他“去找找沙发龙骨里”。不过半小时左右,宋骏辰又打电话回来,带着感动的呜咽跟夏芙明说,项链找到了,原封不动地躺在龙骨下面。郑丽娇只到过他的住处一次,就是送项链的当天。这说明郑丽娇根本没有动过贪图他钱财的念头,拿到手立刻藏起来了。

  “他也真的需要反省反省了,不断靠榨取其他人来维系自己的感情,早晚要崩盘。拿骗来的钱装点门面,这也是对女方的不尊重。”郑丽娇说,“我只是想让他知道,被人骗了是什么滋味。你劝他他好好考虑身边朋友们的感受吧。”

  “我说过了,还把你在做的事情都跟他说了一遍。他愣了大概几分钟,然后跟我说,你就是他最最向往的那种女性。今后他将花费一生来找寻你。”夏芙明把自己所见所听如实转告,眼看着郑丽娇像遭了雷劈一样愣在原地,她赶紧抓住机会,把自己想说的话也一起奉上,“其实,我也有话要对你说。是关于大叔的。很多年前,在孤儿院……”

  夏芙明将自己跟戚伟平的第一次见面,还有最近发现这份猜想可能落空的事,一口气都说了。也许是过于离奇,也许尚未从刚才宋骏辰带来的惊吓中清醒过来,郑丽娇全程没有插嘴一个字。红润的嘴唇半张着,瞪大眼睛愕然地看着她。

  “对不起,过去是我太自私。不该在背后给你捣乱,更不该什么都瞒着你。今后绝对不会了。”夏芙明对着她双手合十,挤了挤眼睛。趁郑丽娇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快步跑起来,在检票口对郑丽娇摆了摆手,一头扎进了车站里。

  等到列车发动时,夏芙明的手机上才收到郑丽娇发来的短信:“我也想说一句‘对不起’。”

  过了几分钟,她又发来一条:“我也不想当你的后妈。”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鬼脸。

  夏芙明对着手机笑起来。

  列车载着夏芙明,去往数个城市。在那里她见到了事先沟通过的当事人,听他们仔细说了当年的故事。无一例外地,这些故事中都出现了一个叫做“戚伟平”的人,在他们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天降奇迹一般来到眼前,说可以提供帮助,但需要当事人配合。有时候是拿到被其他骗子诈骗的证据,有时候是取回被骗走的财物,有时候是找到隐姓埋名准备下一次诈骗的骗子本人……当事人至今说起来都感慨不已,可见完成得漂亮。使原本求告无门的事件逆转翻盘,当事人自然也心怀感激。

  只有两件事例外。

  其中之一就是夏芙明早先所在的孤儿院。她找到了当年孤儿院的院长,才知道那所民营的福利院是因院长在别处投资失败,被迫关闭后卖掉地皮还债。叫做“戚伟平”的人也曾中途出现,对当时坚信投资会有巨大回报的院长进行了一番劝说,而后信誓旦旦保证会拆穿这个骗局给院长看——院长当时并不相信他。后来果然戚伟平也就消失无踪,再也没露过面,更别提什么拆穿骗局。

  第二件则跟夏芙明没有什么关系。那是一户普普通通的小镇人家,男主人说自家父辈年轻时曾机缘巧合帮助了一位落魄画家,得到画家所赠的一系列墨宝。二十几年前这位画家名声鹊起,自己家却因一时周转不灵,困于生计,想要将墨宝中的一副变卖,好度过难关。结果却被告之自家所持有的画是赝品,真品已经在海外拍出了天价。男主人的父亲不肯相信画家会欺骗自己,一直耿耿于怀,时常回想推测真品究竟是何时被何人偷梁换柱,想来想去,最可疑的是一个曾经为这幅画做过装裱的,姓周的年轻人。可是时隔多年,这个人早已经踪迹全无。

  直到去世,老人也不曾放下这桩心事。之后又过了几年,那个叫做戚伟平的人出现,仔仔细细打听过这幅画的来源始末,说也许可以帮忙将真品弄回来,然后便音讯杳然,再见不到人。

  男主人给夏芙明展示了那张挂在客厅里的巨大国画,带着浓重的乡音笑称:“那个画家指定没骗人。后来我们把其他画拿去卖了,人家就说是真的,就是没有这幅大画好,可还是给钱了。我也看不出真假,就觉得挺好看的,就挂在墙上了。还有好几副,挂在别的屋里呢。”

  他又说:“你也是给戚伟平打工的?你说说,那真的画弄到了没有?”

  夏芙明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讪笑着匆匆离去。回家的车上,她逐一清点了自己录下的音频视频,反复对比推敲,最终才确信了一个事实:郑丽娇说的都是真的。戚伟平绝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骗子。

  深夜的列车上,夏芙明很辛苦才忍住了开怀大笑的冲动。紧接着,另一个猜想浮现出来:这些骗局听上去都跟一般的诈骗不同,手段高杆很多。会不会这一系列骗局,幕后是同一个人?按照时间推想,最早发生的应当是那桩骗走画作的案子,可疑的人是那个“姓周的年轻人”。而后过了很久,才轮到自己所在的孤儿院,那时候就已经跟“姓周的年轻人”毫无关系了。也许,这个“姓周的年轻人”二十多年前初试锋芒,骗到了一副价值连城的画,后来随着地位的提高,便退步抽身,只负责出谋划策,让其他人去实行?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人又跟周凡吉和现在戚伟平正在做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夏芙明掐断了在自己的思路。这只是毫无根据的瞎想,根本没有任何凭证。

   

  标注为“礼品”的快递包裹终于送到的那天,夏芙明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一屏幕的文件发愣。她已经跟戚伟平一道去见过了华夫人,签下了借贷合同。还款日期意外地短,但有了此前的一番实地调查,她对戚伟平的人品有了十足的信心,便放下了一切忧虑。反倒是周凡吉那边,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的所见所闻。

  夏芙明一点没有留意到,就在她对着屏幕整理腹稿的时候,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周凡吉,正贴在门上偷听她的动静。确信她不会突然走出来之后,他才带着一副即将听到宣判的紧张表情,小心翼翼地溜出门去。

  拿到包裹折返回来,周凡吉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匆匆撕开包装,浏览过那张“结果报告”,只觉得好似五雷轰顶,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忽然不识字了?不然怎么会看到这么荒唐的一句话,印在纸上?

  他拼命忍住把报告撕碎的冲动,又细细从头看起,一个字一个字,直到那句结论性的文字——还是那样,没有变化,不是幻觉。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懊悔。本来做这件事情是为求安心,并没有准备竟然会有最坏的结果。怎料命运就是喜欢跟他开玩笑。

  “……你在家吧?”房门轻轻响了两下,夏芙明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两杯冰淇淋,“我看到你的鞋子还在门口,就知道你今天一定放假。我买了冰淇淋,要不要?”

  “不不不,不用。”周凡吉下意识地将那张纸藏到背后。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义务将这件事情告诉夏芙明。于是赶紧唤住她,“不,还是给我吧。我想吃。”

  “你怎了?颠三倒四的。”夏芙明骇笑着,将冰淇淋递过去,“难道你又偷吃我的果酱,怕被我发现?”

  “怎么会,我明明把空罐子……”周凡吉一愣,随即立刻将精神重新转回到眼前这件事上,“待会儿再讨论果酱,我另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你先找个稳靠的地方。”

  他扶着夏芙明的肩膀,将她引到床脚处,让她端端正正坐稳好,顺便又在她背后放了一只枕头,以防她忽然晕眩,向后仰倒。

  “怎么回事?”夏芙明也被他的态度吓着了,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首先跟你道歉,没有问过你愿意不愿意,便私自这样做了。”周凡吉拿过那张纸,放到夏芙明手里,“那天我用棉签取了一部分你的口腔组织,还有我自己的DNA样本,一起打包邮寄给一家基因检验中心。今天他们寄来结果——两个DNA样本,是标准的‘同父异母’。”

  夏芙明听着他的话,只觉得整个脑袋的血都一下子被抽空。眼睛盯住那一个个印刷字,却理解不了上面的意思。

  “我也没想到陈依依随口一句话,竟然是真的。”他靠过来,无比歉然似的,轻轻拍她的肩,“你是我的妹妹。”

  除了这句话,他也再想不出别的。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比夏芙明更需要别人安慰——她一直在寻找血亲,这检验结果再怎么让人尴尬,至少她找到答案。而自己却是啥好处也没有的。

  他不再说话,夏芙明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夏芙明才恍恍惚惚地出声:“你是用那些放进小塑料袋的棉签去做检验?有没有可能出错?”

  “我听说准确率极高的。”

  “是吗?”夏芙明低下头,又重新将报告书扫过一遍,“你打算怎么跟陈依依说呢?她会接受不了的。”

  “我倒觉得,不会比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冲击更大——那时候她还误以为你怀孕了呢。”

  “可是……那棉签不是我的。”夏芙明抬起头来,“陈依依趁你不注意,把棉签换了。我们也不知道,原来你是要拿去做检验。”

  “什么?”这一次轮到周凡吉瞠目结舌,盯着她半天回不过神。

  “陈依依是你的妹妹。”夏芙明不自觉模仿他刚才的语气神态,又将手按在他肩上,“你尚且如此惊讶,让她知道了,还不一定会有多大反应呢。你准备怎么跟她说?”

  “我……要我去跟她说?”从听见夏芙明那句话以后,周凡吉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被分割成了好几块,同时在进行着不同的思考。一方面想象着陈依依听到消息之后歇斯底里大撒娇蛮的样子,一方面飞速思考如何才能躲避“给陈依依传话”这桩苦差事,另一面又懊悔为什么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跑去做这样一场检验,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麻烦?而在这一切的混乱之下,又有一层喜悦在悄悄浮动,不由自主地,一点点从心底渗上来——终究夏芙明不是他的妹妹。

  “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说,假装没这事?”呆了半晌,他终于决定先解决最要命的问题,“反正她知道不知道都一样,我本来就把她当妹妹看待。没必要专门去找死吧?”

  “可我觉得,至少也得弄清楚陈依依自己究竟想不想知道。”夏芙明忽然站起来,靠近了,仔细打量他,“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回事?你的眼神好像很高兴似的?”

  “你别找事好吗?”周凡吉本能地感到不好,立即转移话题,“反正,我不打算去告诉她。现在你也知情,如果你觉得她有必要知道的话,不如你去告诉她。”

  “这事是你起的头,竟然还好意思把麻烦扔给我?若不是你弄出这个检验报告,我们怎么会这么伤脑筋?”

  “起头的是陈依依好不好?若不是她说那些该死的话,我又怎么会担心到去做秘密检验?”

  “你要是那天不突然靠过来亲我的鼻尖,她又怎么会……”话说到一半,两个人忽然都意识到这场争吵的愚蠢,同时住口了。

   

  最后终究还是夏芙明技高一筹。邀请陈依依来这边玩,就在周凡吉开口说“有重要的事要说”的同时,夏芙明便找个借口闪出房去,把棘手事让给他解决。

  陈依依的反应比他们预先想象的还糟。起先她完全不相信,只当他们在开玩笑。直到确信周凡吉是认真的,她气得几乎将桌子掀翻。夏芙明隔着两道门都能听到她的咆哮,大声叫嚷着:“我不信!凭什么会有这种事?凭什么?”

  当时夏芙明正在阳台上看杂志。听到这叫声,她立刻打开柜子,拿出珍藏的一盒巧克力糖,哗啦啦全部倒在茶盘里。果然不过几秒钟,陈依依便像炮弹一样冲进来,指着夏芙明,一连串的“你你你”,半天才顺过气来:“你跟我说实话,是真的吗?不是他嫌我烦,编出来骗我的?”

  夏芙明将茶盘递过去,又送上一杯冰水:“吃点糖,喝点水,有助于心情恢复。”

  陈依依看她这样的表现,就知道这其中的确绝无捣鬼。大眼睛眨着眨着,忽然泛起泪光。

  “别哭,别哭,”夏芙明赶紧扯过一张面纸来给她,“其实,换个角度想,这也是有好处的。以后他再也不会嫌你烦,也不会想方设法地撵你走。再怎么说,他也不会不理自己的妹妹……”

  “我才不稀罕!”陈依依一把甩开她,牵连得泪珠也滚落下来,恨不得连茶盘也丢过来打她,“我不要当什么妹妹!凭什么我就那么倒霉,我那么辛苦,到最后却全都是白费?还要受你这种风凉话……”

  “好了,好了,你别激动,”夏芙明往后退了一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安慰你。”

  “要是我们能换换就好了,我宁肯像你这样,找不到父母,但能有自己喜欢的人。”陈依依抽噎着,一只手还拎着茶盘,“哪怕最后他不喜欢我,那也还好一些……至少还有机会……但这样……”

  “陈依依,你干嘛突然发那么大的火?”周凡吉这时候也从客厅追出来,推开门,一手扶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脚背,半边脸还在抽搐,“下次不要用高跟鞋踹我的脚背,好吗?弄不好会进医院的。刚刚我以为自己要从此残废,疼得半天动都不能动。”

  “你们怎么每个人语气都这么轻巧?”陈依依刚刚有点要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大颗大颗地往外涌,“难道你们就以为我应该跟你们一样,当听个笑话一样的就过去了吗?你们同情我一些可以吗?”

  夏芙明与周凡吉被她说愣了,尴尬中对望一眼,同时生出一种要推卸责任的欲望。

  “你跟她说了些什么?”周凡吉趁着夏芙明没反应过来,抢先告状,“我跟她说完的时候,她明明还没有这么难过的,现在却哭得这么厉害。”

  “什么话?”夏芙明立刻反驳,“若不是你之前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她会到我这里来哭?”

  “我明明好好跟她说的。怕她会难过,还特地转了几个弯……”

  陈依依悄悄地后退一步,再退一步,他们吵架吵得入神,谁都没注意——他们只注意对方。虽然嘴上说的都是恶言恶语,但彼此眼内没有别人。

  陈依依没有惊动他们,静静地走出那间屋子。月光照到脸上时,才好像忽然梦醒一样,打了个冷颤。

  这样的时候,除了这里,她其实无处可去。没有别的贴心的朋友能在这时候给她安慰——原来她生活的中心一直在这里。突然之间将这重心抽掉,她竟然别无可依。

  想了想,她走上通往公交车站的那条路。倒两次车,就可以回到她跟妈妈的那个家。

继续阅读:No.36 消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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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草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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