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依依后来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又是一场风暴。母亲起先是矢口否认,后来却又不得不让步,告诉她事情真相。原来母亲最初见到周凡吉的时候与他闲聊,便已经知道他的父亲是谁。答应陈依依与周凡吉住在一起,也是无奈之举——全因为她的生活状态实在太糟,陈依依留在那里总难免受到波及。至于后来听说陈依依与周凡吉有些情愫牵绊,那真不折不扣的是晴天霹雳。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这件,又不情愿同他们说清楚,急怒之下也只有拿着伞去打周凡吉一顿了。
母亲从来没想到他们会偶然知道真相,陈依依又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早先告诉自己?说来说去,除了哭闹,两个人都不愿真正面去仔细想这件事情。
最后陈依依还是决定去见见周凡吉的父亲——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从周凡吉口中得知,他是个又冷漠又不负责任,令人厌恶的老头子。
“实际见面之后,倒觉得他并不是周凡吉说得那么糟糕。”陈依依收拾东西的时候,跟夏芙明这样说。大太阳从侧面照进玻璃窗,整个房间都亮堂堂的。略大些的东西都交给周凡吉搬到楼下门厅去等搬家公司了,陈依依将剩下的衣物杂品都堆在中间,准备往一个个搬家纸箱里装,乱得几乎插不下脚去。
夏芙明和陈依依就在这一大堆箱子杂物中间跪着,一样样整理,叠好,装箱。开着冷气还是累得出了一身细汗。
“他是个很特别的中年人,我不太会形容,但一眼看上去就同一般人不太一样。能看得出来,他年轻的时候非常帅。我倒是有点理解母亲当年的想法了。”
“你原谅他了?”夏芙明揣摩话里的意思,“我本来以为你是去找他兴师问罪的。你自己也说过,怎么都不能原谅他当年抛下你们不管。”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但可能见面的时候太晚了些,我的火气都已经过去了。真正见面的时候,我只觉得心里很乱,而且很难过……都提不起精力来发火了。”说完,她又想了想,终究还是觉得这样的解释不够充分,又补充了一条,“而且见面的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很好。他有一种很不一样的魅力,过来拥抱我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心都像冰淇淋一样的化了。”
“反正你自己觉得合适,那就好了。”夏芙明被她的形容逗得有点发笑。
“他还说要送我去一家很好的学校。我想我也是不笨的,用功努力,说不定我也能考出个很体面的学位。”陈依依抱着一件毛衣,抵在下巴上,语调忽然变得凄凉,“你知道吗,我最近才发现,原来我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以前我还偷偷觉得很怜悯你呢,甚至有时候我还觉得你那么悲观,是很好笑的事……现在我倒是觉得你比我强很多。人要是真的受到很大打击,原来心会灰成这样。”
这话倒是夏芙明完全没想到的。陈依依的人生观一贯很积极,如今说出这种话来,倒真看得出是心境变化很大了。
“大概是我这一段心境变化太大了。”夏芙明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陈依依倒自己先说了,“我想换个环境,也许会碰到些好事,能让我开心些。”
“往后你一定会过的很快乐。去那个新学校,多认识一些新人,我想你会很快把这些不愉快忘记的。”
夏芙明这次确实是诚心诚意地祝福她,只是时机似乎有些不好。陈依依眼神一动,又像是要发火似的:“你是希望我快些走,或是觉得我很薄情?你跟周凡吉,我都不会忘记。”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我不说了,越描越黑。”
“对了,我刚想起来,你之前不是在做李裕中的女朋友?”陈依依将手里的毛衣扔下。“在父亲那里,我见到一位叫华太太的女人,她提起你呢——说什么‘也不知道那叫做夏芙明的姑娘是怎么搞的,戚伟平联络不上了,钱大概也只能找她要回来。她没有跟李裕中提起过?’”
陈依依不过是原话学来,夏芙明却听得背后一阵发紧。一时间也说不清楚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突然地一下子慌乱起来,有一种极其不安的预感。
“你怎么了?”陈依依推她,“你脸色真难看。”
数天以后,夏芙明来到华太太府上。又是在华太太那个朝阳的小起居室,满堂法式家具,华太太穿着一身白棉布的长居家裙,坐在小圆桌旁边喝咖啡——不在大厅,反而是在楼上小起居室见面,倒仿佛是将夏芙明视为较为亲密的人。
这让夏芙明略微宽心。华太太放下茶杯时,用眼角瞥了她一眼,有些似笑非笑的意思。夏芙明忍不住问:“华太太,抱歉这样忽然打扰你,我只想问欠款的事——现在该还钱的日期到了。之前戚伟平曾跟我说,他一定会准时还给您。但听您的说法,又似乎是没有还?”
“这件事我也的确想找你问一下了。”华太太仍是半笑不笑地,也并不正眼看她,只是不断用眼角捕捉她脸上的表情。又不急着说究竟是什么事,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冲她笑一笑,“你能主动来找我,我很是感谢。”
“别这样说,华太太,本来就是我应该的。”
“我知道你对我还是很诚实的。”华太太将身体略向前探了探,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我也不是怀疑你,只不过,你确信戚伟平这个人很值得信任?”
“当然,我跟他那么熟……”
“熟能说明什么?”华太太带点讥讽的意思,“说实话,他一开始要借金约,就不是为什么好事吧?”
“我不知道,”夏芙明情知隐瞒毫无意义,索性和盘托出,“他的确把金约的图样拿去给了珠宝设计师。这个过程我看得很严,金约也是我亲手还给您的,绝对没有假。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华太太笑起来,话锋一转,又说:“那么,你后来联络过他吗?在你做了他的担保人以后?”
“有的,我打过很多次电话给他,”夏芙明点头,但心里已然是没底了,“只是一直联络不上。我想他可能很忙……以前他也经常这样的。”
“这么说,他可能是不辞而别了?”华太太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也把你骗了呢?毕竟借了不少钱,就算不骗其他人,直接把钱拿走也是一样的。担保的又是你,我要找人赔,也只会找你,他只要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剩下的事都跟他没关系了。”
这些话飘进夏芙明耳朵里,一时反应不来。华太太这些话将她心里原本不甚清晰的恐怖预想完全挑明了——也正是为了避开这样的预想,她才去调查了那么多事情,确信戚伟平是个好人,然后放心将自己的名字落在了合同上。满以为是万无一失,怎么兜兜转转,又落入最初的那个坑里?
一切都是骗术吗?是郑丽娇跟戚伟平串通一气,误导了自己的调查方向?根本没有什么行侠仗义,是他们事先安排了那么多“当事人”,联合起来说各种各样的谎言,好把她诱入陷阱?她值得他们花下这么大的心力?
如果不是一个巨大的骗术,那又该怎么解释眼前?他明明做过那么多好事,帮助过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偏偏到了她这里,却要把她当成“肥羊”,跟那些“罪有应得”的人划分在一类?
她一点也想不明白。
“那……那我该怎么办呢?”夏芙明渐渐醒过神来,整张脸也跟着渐渐涨红。莫名地觉得羞愧,仿佛是自己做了贼还被抓住现行,“我知道这些钱很多……万一找不回来,不知道我能不能……”
“你是说赔给我?”华夫人眯起眼睛来,“不是我小看你,但我怕你赔起来会太辛苦——你才刚毕业没多久吧?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攒到这么一笔钱呢?”
“我会尽力赔偿……”这话一说,夏芙明自己都觉得可笑,“您说得对,我根本还不起。华太太,这事本来是我欠了您的,不好意思再求您帮忙。但若是您能帮忙找到戚伟平大叔……”
“你也把我想象得太能干了。我对戚伟平还不如你了解,怎么知道怎么找他?”华夫人打断她,“我看这事你还不如跟李裕中商量一下,他的门路比我还清楚。若是实在找不到戚伟平,那也没办法。如果李裕中肯帮我一些忙来抵偿,也可以商量。我知道的,你跟李裕中相处得挺不错。”
“请他来帮我这样大的一个忙?”夏芙明甚觉为难。她跟李裕中的交易又不能让华太太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
“天哪,你真笨。”华夫人大概也没想到她这样不开窍,索性自己直接将窗户纸捅破,“你们的关系反正都已经很亲密了,你跟他撒撒娇,哭一哭,他还会不管你?据我所知,李裕中的父亲虽不喜欢安琦娜,倒是喜欢你呢。”
“哎?”夏芙明出乎意料,“李裕中的父亲提到过我?”
“是啊。我跟他说起过,我给李裕中介绍了一个颇有趣的姑娘。当时他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后来他却主动找我说‘那叫做夏芙明的姑娘果然十分不同’。还说你‘做的事很有趣,跟旁人不一样’呢。大概你觉得这算不上称赞。但对他而言,已是极不容易的了。照我看来,只要你愿意,大概想要做李裕中的新娘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想你总不至于讨厌李裕中吧?”
夏芙明全没料到事情会落到这一地步,头脑完全乱做一团,傻愣愣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我也就是说说,事情该怎么做,还是你自己做主。”华太太看她如此不干不脆,索性彻底放弃了跟她磨牙的打算,“我也不是那样的善心人,丢了这么多钱还能跟你说句‘没关系’。或者自己去追回,或者赔钱,或者找李裕中想办法,你自己看着办。”
夏芙明从华夫人家出来的时候,觉得一阵阵鼻酸。怎么都不敢相信,戚伟平竟真的这样一走了之,什么线索都没给她留下——他希望她怎么样呢?替他偿还这么一笔她根本还不起的债务?他当她是个可利用的傻子,只要是他开口,她做什么也是心甘情愿?
她真正觉得委屈。她已经足够谨慎,跌跌撞撞东跑西颠,付出好些汗水,才好不容易全盘地相信了他。甚至回想起郑丽娇说那些话时,她心底深处还曾冒出过一些不该有的欣喜。以为戚伟平在看不见的地方也十分欣赏自己,并不亚于欣赏郑丽娇——怎么知道原来是因为利用起来更便利。
现实给她的这一耳光,结实得让人回不过神来。
她找到戚伟平当初用来当“仓库”的住处,发现房子早已经租给了别人。她打电话联系房东,也是毫无头绪,自从退租之后戚伟平根本没有联络过这家房东。
在那溢满黄昏日光的楼道里,夏芙明呆立了很久。不是不想哭,只是流不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