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周凡吉便觉得气氛很是不对劲。他刚从盥洗室出来，第一眼就见到夏芙明满脸堆笑，兴冲冲地在那里布置早饭，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粥，椅子上搭着的T恤和裤子都熨烫得整整齐齐。临出门之前，夏芙明甚至仔仔细细替他数了一遍应随身携带的必需品。
周凡吉头一次“享受”她如此的精心服侍，心里只觉得发毛。凭经验，凡是夏芙明这样无缘无故地热情起来，那一定没有什么好事。不久之后恶果的严重程度，恰同热情程度成正比——如今天这样热情，怕是不把他使唤到半死不肯罢休了。
好不容易顶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出了门，呼吸到街上新鲜空气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夏芙明竟然还跟在自己后面，笑嘻嘻地背着手，满脸喜悦之色，活似一个送丈夫上班的新婚小妻子。
周凡吉终再忍耐不住，全身一阵颤栗。恨不得当场给夏芙明跪下：“夏芙明姑娘，求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样笑着，简直笑得我毛骨悚然！要让我干什么就请尽管吩咐，当牛做马累到半死我也认了，但求你手下留情，不要再这样吓唬我好吗？我不想死于心脏病突发！”
“你这是说什么？难道不许我对你友好一些？”夏芙明笑吟吟地将腰椎发软的周凡吉拖着站直了，“虽然你是我的奴隶，可你也是人啊，偶而也应该得点福利。我呢，已经下了决心，从今往后，只要我心情好，就帮你做点事情。例如，像今天一样，送你去公司。”
“什么？”周凡吉瞠目结舌，“你跟我一起去……可你不是要去打工？”
“还早着呢。陪你到公司然后再去，也是来得及的。有我陪着你说说话，一路上才不会寂寞。”
“用不着这样吧？天天看见你，看都看厌了，这几个小时的功夫，我宁愿一个人清净点……”周凡吉忽然有一种极度不妙的预感，“我说，你该不是怀疑我会半截逃走，所以特意想跟来监督我吧？”
“我哪儿有这么想过？”夏芙明美目顾盼，眼角眉梢，却分明流露出几分狡狯——不用说周凡吉也已经明白，他原先想糊弄夏芙明的如意算盘全被她给看穿了。
“不会那么惨的，不可能的……她不可能一整天都呆在我身边。反正到时候受人家两个冷脸，她也就只好乖乖走掉……”
周凡吉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这样念叨着，试图寻回那几乎被夏芙明打碎的信心。在做过多种灾难性幻想之后，他觉得还是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只要进了公司，就算夏芙明赖着不走，自己也要立刻找机会甩掉她。反正公司的规定本来就是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只能在会客室和前台，夏芙明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
他自信，自己这个方法还是很简单有效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刚刚走进艺能公司那层楼，电梯大门一开，迎头便撞见先前那女经理，一手夹着文件册，昂着头从电梯前路过。
还不等周凡吉做出反应，她先发现他们，颇为意外似的“嘿”地笑了一声，扭过身来将他们拦住：“哦，真巧，你来了？这三天你都没有来领钱，打电话给你也没消息，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份工，以后都不再来了呢。”
“这、这怎么会……”周凡吉干笑着，分明感觉到背后夏芙明一双眼睛放射出刀子般的目光，在自己背上溜来溜去。看这架势，夏芙明的赚钱神经已被完全唤醒，自己若不表现得积极些，天晓得她会使出什么手段。与其交给她折腾，还不如自动自觉些。“怎么说这也是份好工作，我当然不愿意放弃。就怕并没有那么多工作会轮得到我……”
“别小看我们，工作这里倒是多的是，只要你有心去做。”自从上次周凡吉不干不脆地做了第一份工，而后又闪电般逃走，前后做法，显然很不满意这公司。女经理也感觉出来了，现在看他已经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有好意，反而多了几分故意冷淡的态度——这倒是合了周凡吉的意。料想经理这脸色，接下来大概是没戏了。最多不过敷衍几句，也就要撵自己走。
怎想到，那经理虽然冷淡，开口却是话锋一转，又说：“今天你也来得巧，正好，我手头有一个项目，正在跟厂商谈——还是上次那家。他们对你那几张平面印象还不错，这次要拍网络短片，也就优先考虑你了。你的经济人是谁？回头我让他带你一起来，拍个小片，给厂商过过目。”
“啥？”周凡吉下巴险些坠地。怎能相信自己的运气如此邪门，拍广告这么难搞到的差事，会迎头砸在自己头上，而且偏偏是在这样关口。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面对夏芙明充满期盼的目光和女经理审度的眼神，他已势成骑虎，拒绝不得了。
负责周凡吉的经纪人是个极年轻的男性，料想刚刚入行不久。见面时便感觉得出来，他完全没把周凡吉当回事，嘴上客客气气的，其实不过是应付自己分内工作。及至那数分钟的小片拍出来，他才发现仿佛有些不一样。小片拍得很粗糙，各方面后期技术完全没有做，然而看上去效果竟然很不错，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气质。再看厂商那边，从头至尾没提什么意见，而本来冷眼旁观的女经理，脸色也变得温和起来。经纪人不是木头，这情形一看就知道，周凡吉大概有点前途。这样一号人物落到自己这个新人手里，说不定将来也是一笔可开发的资源，何必太冷淡而致使双方生疏？存了这样的念头，他的态度也转变很多，真正热心起来，替周凡吉去打听具体细节。据经纪人后来转述，经理和厂商虽然都说另还有三个人的小片要看，从中择优选取，但听字里行间的意思，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应该准定就是周凡吉了。这两天务必警醒些，手机电话千万留心，随时准备被叫去拍正片。
虽然只是一个小片，却正经足足拍了一天。周凡吉终于回到公司大厅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夏芙明自然早就走了，其他忙了一天的人也正准备下班，大厅里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他低着头，避开那些急着回家的员工，穿过走廊来到另一端的公用盥洗室——那厚厚的彩妆还挂在脸上。摄影棚内虽然也有洗手间，但已被其他人占用，轮不到自己。
推开那扇雪白的门，他闪身入内，将门紧紧关好，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摄影棚里时还好些，毕竟那些艺人不论男女，一个个都浓妆艳抹的。一旦走到外面来，看到那些正常装扮的职员，立刻就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怪胎。虽然明知道这些都是艺能公司的雇员，早已看惯男人化妆这种事，见怪不怪，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丢脸。如果就让这样走到街上去，他是死也不肯干的。
转过身来，他正想看看洗手台在哪儿，却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洗手台前，正站着一位身着旗袍，高挑清瘦的长腿女子。从镜子的反射里，他看到她的脸，标准的瓜子型，水汪汪的大眼睛，眼角高高上挑。而那丰润的双唇，此刻也正大大地张着，显然吃惊不轻。
周凡吉也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见什么。如今活了二十多年，他差不多什么傻事都做过，“进错洗手间”，这还是第一次——偏偏又正巧碰上这样美丽的一位女子，偏偏自己又正满脸浓妆。不知她会不会误以为自己是变态或精神病？
在那个女子尖叫之前，他慌忙举起手做个投降的姿势，连句对不起都顾不上说，转身便逃跑。出门之后回首一望，却又发现刚刚自己冲出来的那扇门上，分明挂着一个蓝色的“Gentleman”牌子。
他顿时停下来。眼前看到的这扇门显然不是出于幻觉，那么，就是刚才那女子走错了？但那又怎么可能？那么年轻而且时髦的女子，怎么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又或者，那根本是个人妖？
迟疑了几秒，他终于还是重新折回去。缓缓推开门，探身进去看一看，那女子仍在，半倚着洗手台，手足无措似的盯着这边，脸上分明红了一层，然而不知为甚，她竟没有挪步的意思。
“这个，对不起，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周凡吉结结巴巴地说着，拿不准是不是该进去，“可是，这里是男洗手间……我想你是不是应该……去隔壁？”
“我……我……真对不起。”那女子开口，声音柔软妩媚，显然并非男扮女装。“你刚才出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别的人？”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你放心，不会有人看到你从男洗手间出去的。”
“那……那多谢你了。”那女子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向他招招手，“那么，你赶快进来吧。”
“什么？”周凡吉以为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有哪个女孩子会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这种话？
那女子看出周凡吉脸色不对，显然有所误会，赶忙摆摆手：“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有事情要麻烦你。请你将身上的衣服借给我好不好？”
“啥？”周凡吉惊得倒退一步。此时此刻，他连怀疑的余地都没有，彻底认定这女孩子虽然长得漂亮，但其实根本是个神经病。跟她同处一室绝对没好事，还不如趁现在自己正在门口，地位比较有利，赶紧溜之大吉算了。
主意已定，周凡吉转身便跑。不料那姑娘竟大有百米短跑冠军的天赋，明明穿着高跟鞋，却还是三两步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衣服的后心，奋力向后拖着，试图将他拽回洗手间。
“拜托你，一定要把衣服借给我穿，回头我会洗干净再还给你的！”
“你疯了？”周凡吉想不到这苗条的女子竟然下手这么狠，拽得他后心上发出布料快要撕裂的声音。再这么挣扎下去，这件唯一带出来的外套眼看就要报废，“你自己身上这套难道不是衣服？又合身又好看，干嘛要借我的？”
“可我实在很想换一件。你喜欢我这件，那我也借给你穿。”
“你是疯人院逃出来的吗？”周凡吉抓着洗手间的门把手，试图做最后的抵抗，“拜托，今天我已经够倒霉了，素昧平生的，你不要玩我好不好？”
“我也拜托了，像我这么柔弱的女子落入困境，你总不能见死不救？”那女子跟他拼上了，死活不肯放手，“你若不愿意，那我自己动手……”
被一个女人连拉带扯，耍流氓一样硬是将衣服剥掉，这种事周凡吉这辈子想都没想过。起初他还在心里埋怨，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听见响动过来看看情况？到后来，他却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有人来。这样丢脸的事情若是被第三个人看见，他今后都不敢再接近这栋大楼一步。
那个女子拿下外套，又伸手来拽他T恤时，他是无论如何再不肯了。两人抵死争执良久，最后各退一步，只借一件上衣，就此休战。
那女孩子再度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整个形象完全变了。周凡吉的长外套对她而言又肥又大，穿上就好象一件连身裙。再将原先那身短旗袍的边挽起来，像件衬裙一样藏在里面，外面基本便看不出什么不妥。本来高高束在头顶的卷发披散开来，随便扎了个马尾，又将脸上的妆洗去，素面朝天，一派纯真活力少女的样子。
跟周凡吉一同走出来的路上，她显得很紧张，时不时偷偷四下张望，仿佛怕被什么人撞见。好不容易离开那片社区，走上另一条繁荣街道，她才终于轻松，大大深呼吸了一次，随即打开话匣子。
“这次还真多亏你了。遇到我这样，你一定觉得碰到神经病？”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也是那家公司的模特吧？叫什么名字？”
“周凡吉。你到底是在躲什么呢？”
“我……在躲债主呢。”她的笑容暗淡几分，“他追得我没有办法，只好找个对方绝对想不到的地方避一避，没想到刚刚好你就进来了。多亏你这件衣服，若我仍穿着这件惹眼的旗袍，早就被那个人看见了。”
“像你这样的女性，被追得满大街跑，倒还真不难想象。”周凡吉撇撇嘴，心里已经大概猜出来是什么缘故了。八成是情债。
“你不要乱猜，”她淡淡一笑，“我叫李淑宁。晚上有空吗？让我请你一顿，算是表达感谢。”
“这不行，晚上我正有一顿好的要吃呢。”周凡吉一想到夏芙明的手艺，对比餐馆大厨那流水线作业，不用思考便分出高下。“你若真想谢我，不如买份肉送给我好了。省得每天菜都很好吃，就是找不到肉在哪儿。”
“怎么说得好像是难民营出来的？”李淑宁笑着指指身上的衣服，“可以送我到地铁站吗？到地铁站，我再到洗手间，把衣服还给你。不过呢，我还想要你的电话号码，你肯不肯给？”
周凡吉倒没想到这样漂亮的姑娘，会对自己这样没有来由的示好——可见自己魅力不凡。于是不自觉也有些飘飘然了。
“你要记得我，”她从小手袋里掏出手机，晃了晃，“你若是在那家艺能公司长做，那大概还是会有机会再见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