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那天，茶会开在华太太家在郊外别墅的后花园里。这里距离市区甚远，空气十分新鲜。华太太也是用了心，后花园不算特别大，但修建得十分细心，铺了翠绿的草坪，中间用白色碎石铺出一条小路，花圃与树木故意设计的零零散散的，不流露出明显的人工痕迹，放眼望去，只觉得一派天然之美。就规模而言，接待三四十位客人也是绰绰有余了。
这天仍是戚伟平负责陪同。照他的说法，茶会跟午夜酒会可不一样，衣着容妆，要想引人瞩目，就要把白天的光线也考虑进去。按他说的，又去买了一身简单的纯白色连身裙，配一顶白色宽檐草帽，上面扎着一条淡蓝色的丝带，颇有几分乡间风格——然而也是写意的，是像电影或画作里，理想式的田间少女，有着白皙的皮肤和甜美的笑容。只适合在小路上、花丛中走一走，并不适合下到农田里切实劳作。
夏芙明与戚伟平一同到华太太家别墅的时候，差不多宾客都已经到齐了。依稀仿佛还是那天酒会上的人，只是忽然到了阳光下，人人的眉眼模样都产生几分变化，夏芙明也不敢认，只见到人便点头笑一笑，总是不会错的。
她记忆固然含糊了，其他人倒好似对她的印象十分深刻。打招呼时目光都带着几分看滑稽剧演员似的味道，有点友善，有点期待，也有点看不起。刚刚跟几个年轻女客擦身而过，还听到她们悄声说：“今天倒是穿着整齐，裙子没有撕破呢……”惹得戚伟平都忍不住要笑。
华太太仍是众星捧月似的，守着一张白漆木桌子喝红茶，圆桌四周全坐着些年轻的姑娘。那淘气的小男孩不在。夏芙明一走近便发现了，酒会上跳狐步舞的姑娘正坐在华太太右手边，穿着一套淡绿色的长裙，一直拖到脚踝，分外显得纤瘦。仿佛不太爱说话，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捏着小勺，缓缓地搅拌，不论谁说了有趣的话题，她便略略将身体侧过去一些，甜兮兮地笑着，做一个用心倾听的姿态。单从这点推想，她倒该是个性情随和的人。
“过去啊？”戚伟平在背后轻轻推了夏芙明一下，“去跟华太太打个招呼。”
“你不跟我一起去？我可没把握，你陪我壮胆好不好？真的，你不跟我说还好，我已知道华太太是个不一般的人，看到她都有点怕。万一我丢脸怎么办？那桌还有那么多年轻体面的女孩子，说什么‘好感’，没靠近都已经被比下去了。”
夏芙明不断后缩，想要躲到戚伟平背后去。她已经看出一些端倪，戚伟平瞄中的猎物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华夫人。若看不住戚伟平，那就看住她，一样能防患于未然。只是现在不好表露得过于积极，引起戚伟平疑心，就更不好办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担心什么？”戚伟平相当坚决，脸上虽笑眯眯地，手下却是紧紧拉住，把她从身后拖过来，“反正之前正已经丢人丢得差不多，没什么可以再丢的了。最差还能比上次更差？”
“这是什么话？你既然要安慰我，怎么不挑点好听的说？”
夏芙明原本也没有抵抗到底的意思，挣了两下，也就放弃了。惴惴地走上前，打个招呼，偏偏这一桌子话题说的正热闹，谁也没注意她——好在那跳狐步舞的姑娘正对着她的方向，见她受窘，立即向她点头笑了笑。这才使背对夏芙明的华太太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人。
“你来了？”华太太做了个“请”的手势，朝向自己的左手边。
夏芙明依言坐下，才刚嘴角一咧，正待微笑，忽然发现华太太的眼神同上次有些不一样。虽也是笑眯眯的，眼底却藏着一股锋锐的意味，钉在人脸上，仿佛看得极深，一直要看到她心里去。
“……白天看你，倒是跟晚上完全两种味道。”华太太从那穿着制服的女佣手里接过一杯红茶，转递给夏芙明，又替她加了一小勺糖。“年轻女孩子就是好，浓妆淡抹总相宜。”
夏芙明只当是华太太对自己表示欢迎，含笑谢了。啜饮了第一口，忽然发现整桌的女客都望着自己，人人脸上带些诧异。夏芙明陡然反映过来，说不定自己是受了不得了的优待——华太太大概平常决计不肯这样对人表示亲切的。
“你过来之前，我们正说跑马呢。”华太太双手挪到桌上，把目光向其他女客轮番扫视一遍，几眨之间，已经将看夏芙明时那份锋利抹去了，又恢复慵懒温柔的样子。“这可是个新鲜事，周老先生与周少爷闹别扭，将他送到度假地跑马场。谁知道少爷在那里骑马上了瘾，场地里跑完了不算，还硬要到野地上乱跑，偏偏运气又不太好，连人带马摔下来。人给摔得不轻，那匹名马也刮了一大条伤口——周老先生几乎气死，他原本还指望着赛季让那匹马出出风头呢。”
“那么，周少爷摔得有多重？”那跳狐步舞的女孩子开了腔。这是夏芙明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声音低而且柔，没什么口音，听不出来是哪里的人。
“听说没什么大事，想来不过是扭伤了脚踝，或者轻微骨折之类。”那女孩一开口，华太太便有意无意地换过一副态度，方才还兴致盎然，此刻倒有些兴味索然的意思，“不过我本来还担心，或者他不肯来，你们这些女孩子也都不肯来，我这茶会也许会冷清得很呢。不料你们倒还肯给我面子。”
“华太太，您这是哪儿的话。”另一个女客抿着嘴一笑，“说得好像我们到这来，只是为了见见周少爷似的。难道我们就那么点出息么？”
“那倒是，这里除了他，倒还真有不少顶不错的年轻人，回头人到齐了，你们便知道。”华太太翘起食指，粉艳艳的一片指甲，轮番在女孩子们鼻尖前划过，“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可不准笑话我。到了我这个年纪，自己已是老了，再没甚么余地，就格外喜欢同你们年轻人搅和在一块。看你们一个个粉嫩嫩的，苹果一样的脸，我心里都高兴。你们若有喜欢的人，或什么恋爱上的烦恼，那大可以找我商量——你们不会嫌我讨厌吧？”
华太太这么一说，满桌女孩顿时笑开，一个个都有些羞涩似的。唯独那跳狐步舞的女孩，并没有格外开心的样子，略笑了笑，又欠身向前，问：“那么，周少爷今天真的不来么？”
“他不来，我这儿也不见得就一定无聊了。”华太太作势白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不过来我这儿敷衍场面，其实压根不稀罕跟我们一起说话、喝茶。我还指望着你能指点我们跳跳舞呢，看来你是不乐意了？”
“不，不，我当然愿意。华太太，你总是拿这些话逗着我玩。”那女孩摇着头，又放低声音，问，“我认真求您一件事，能不能把周少爷的电话告诉我？从国外回来后才知道他号码换了，也不知为什么，谁也不肯替我搭个线。弄得我都没办法了。”
“你看着挺聪明的样子，怎么这种时候就这么笨？”华太太叹口气，“他若是想让你找到他，那还不简单？既然无论如何找不到，你又何必硬是要找。照我说，你不如先轻轻松松玩几天，放下这件事。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可是……”那女孩还待再说，华太太却起身道了声“抱歉”，走向另一桌新来的男客处寒暄。她也不好再追上去，唯有坐在原地，满面疑虑之色。
华太太一走，其他几个女子自然也坐不住，纷纷起身去寻自己的乐子。有些拉了女伴去散步，有些同那些穿着制服的女佣搭讪，索性往男宾那里去，加入话题。
到这个地步，夏芙明也听出味道。那跳狐步舞的女孩子与其他只想钓金龟的女孩不同，只对那所谓的周少爷有些特殊的好感，其余人她全无兴趣。然而眼下两人之间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华太太在其中，显然并不预备撮合他们。
夏芙明理清思路的功夫，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她同那被冷落的女孩两个人同坐一张桌子。看那女孩一脸尴尬窘迫的神色，夏芙明此刻自然是不便起身就走，若要出言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搭讪着举起茶壶，替她斟了一杯茶。
“我们今天是第二次见面了，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琦娜，”那女孩答道，“不要误会，这不是个英文名字。只是小时候流行给小孩子取名嵌几个外国字，恰好又姓安，便这样取了。我听其他人说，你叫夏芙明？”
“是的，有人说起我？”夏芙明刚问完，立刻知道不对，于是赶忙改口，“算啦，算啦，当我没问，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
“哪里的话，大家都说你是个有趣的人。”安琦娜发现夏芙明脸上泛了层淡淡的红晕，“你可别多心，我这样说不是嘲笑你。人说华太太的孩子是个淘气鬼，我可不那么觉得，他其实顶聪明的。且有一种小孩子特别的直觉，谁是哄他的，谁是真正喜欢他的，他总能分得出来。他捉弄你，其实是喜欢你的。”
夏芙明放下茶壶，重又打量安琦娜一遍。猜得出，她是怕自己仍对那晚的事有所介意，特意说这些来开解。这样替一个本不相干的人着想，夏芙明倒分外觉得安琦娜性格可爱了。
“我本来就是个粗鲁的人，手脚也笨，神经也粗。小孩子喜欢我，大概不外乎因为我比较幼稚。”
安琦娜抿着嘴摇摇头，也不再说话了。夏芙明还想再找新话题，华太太却又忽然折回来，从她身边将茶壶取走，顺手递给女佣：“你又不懂得沏茶，替我招呼什么呢？你是客人，按理我不该麻烦你。但，能不能请你做一次保姆，替我看会小孩？自从周少爷送了他一台DV，他就喜欢上到处乱拍，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夏芙明没有去找那个孩子。她用找人当借口，一路远远地跟在华夫人后面走过大半个花园，直绕到房子后面，却陡然撞见华太太的儿子。那小男孩正在伏在窗户外面，捧着一台DV摄影机，透过窗帘的缝隙拍房内的情形。夏芙明走近时，他敏锐地转过头来，把镜头指向夏芙明。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夏芙明指指他手中的摄影机，“有这么好的DV机，为什么不去拍那些参加茶会的客人？”
“那有什么意思？”小男孩很不屑地撇撇嘴，“无论是茶会还是酒会，都是清净的地方才最有好戏看。上一次我还拍到一对哥哥姐姐在吵架，好精彩。”
“可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人啊。”夏芙明向内张望了一下，“你在拍谁？”
“现在是没人……我本来有预感，觉得会有人来这个房间的嘛。没想到预感不准。”他很觉得丢脸似的，将DV合上，“算了，不要再谈这个DV了。”
夏芙明没想到这个调皮捣蛋的小鬼还有这样的一面，不由一笑：“我连你的名字都忘了问呢，你叫什么？”
“我叫李诚贞。你要记得住，再问我我就不会告诉你了。”
“那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当然记得，你以为我很笨？”李诚贞白了她一眼，“我有一件好事情要告诉你——是我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我妈妈打算撮合你和周家的哥哥呢。我妈妈做别的不成，撮合人倒还真是有两下子，我还没见到她搞不成的。妈妈让我也帮个忙，为你多制造些机会……”
“不，等等，等等！”夏芙明止住他的话头，“华太太为什么要撮合我和那个周家少爷？我跟他连面都没见过。”
“怎么，你不愿意？”李诚贞万分吃惊的样子，“怎么可能呢？我以为，只要是女孩子都不该讨厌他才对。他又有钱，又……”
“他有钱又怎样，做他的女朋友又能捞到多少？何况，上次你不是也说过，喜欢他的女性虽然多，但他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那又有什么可能。”
“他喜欢的人，怕是成不了了。”李诚贞耸耸肩，“至于那些所谓‘喜欢他’女孩子，还不是有所图谋？女朋友固然捞不到很多，但将来升级成未婚妻、妻子，那可就不一样了。稍微卖力点，得到的好处下半辈子便享受不完了。”
“你究竟是不是小孩子，竟说出这种话来？”夏芙明被他吓得倒退一步，“华太太究竟怎么教你的？”
“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好不好？我已经十一岁了，而且我也不蠢。”李诚贞皱起眉头，“妈妈原本要我想办法哄着你去一趟医院探望他。不过既然话都已经说明白，哄就不必了，你老老实实跟我走便好。”
不知是否茶会太过吸引人，华太太家的车库那一边，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李诚贞一路将夏芙明拖过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遥控器，“轰轰隆隆”地将大门打开，拉开车门，将夏芙明硬塞到副驾驶座上。
“你想干什么？你不会是想自己开车吧？”
“当然不是了，有人替我开的。”李诚贞自己折到另一边，开门上了驾驶位。动作熟练地直接发动马达、拉手闸，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夏芙明还来不及反应，车子已经冲出车库，一个急转弯，便顺着柏油路朝别墅区出口方向开出去。
“你！”夏芙明大声惊呼，“你分明就是想自己开车！停下来！小孩子不能开车的！”
“不要紧，不要紧！”李诚贞哈哈地笑着，“我只开到别墅区路口，接下来换你开不就好了。”
“可我没有驾照啊！”
“什么？”李诚贞扭过头来看着她，听到天大奇闻似的，“驾照不是跟身份证一样，只要是大人，就一定会有的吗？”
“谁告诉你的？为什么你只有动起歪脑筋来跟大人一样厉害，常识却只有小孩子的程度？”夏芙明急了，手脚并用，一边伸过腿去在下面猛踩他踩刹车的那只脚，另一边用力抓过方向盘，“够了，你现在立刻靠边停车！”
“别捣乱，你踩疼我了！”李诚贞剧痛之下，右脚不由自主地一用力，车子更是箭一样地冲了出去。加之夏芙明从旁将方向盘拖住，车头偏了方向，便如醉酒一样，在一条不宽的小路上横冲直撞。
那辆名贵的红色小车最终“轰”的一声正正撞在路边的路灯柱上时，夏芙明眼瞅着钢琴面一般闪闪发光的车盖翻了上来，只觉得自己像跌入无底深渊，大脑一阵晕眩，几乎当场人事不省。
恍惚之中，仿佛还听到李诚贞的声音：“好啦，这下子我们有正当理由去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