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吉再度来到李淑宁家,是数天之后的周末。这几天夏芙明被流言缠身,又丢掉一份工,心里极其不痛快。每天若非替李裕中安排约会,便是逛街解闷。进进出出,几乎懒得多说什么,简直好像一只漂游的女鬼。偏偏气场还极强,只是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便觉得一阵阵压迫。
这时候李淑宁发短信给他,说有事情要跟他商量。周凡吉几乎想也没有多想,直接便出门去了——在他想来,只要能躲开夏芙明那阴郁的气场,到哪儿都是好的。
李淑宁掂着一只脚,一跳一跳地来给他开门。一见到他,她原本满面的忧伤神色,倒是眼睛忽然亮了亮:“我刚刚还在担心你会不会来呢。上次气氛被我搞得那么糟,我想你恐怕不敢见我了。”
“没那么严重,你又不是怪兽,哪里会‘不敢’的。”周凡吉盯着她那条蜷起来不能落地的腿,“……你的腿怎么了?”
李淑宁受伤之后,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勤于打扫。比起他上次来时,房间里显得有些杂乱。一摞看过的杂志扔在沙发脚,灌满柠檬水的玻璃水瓶放在茶几上,跟一篮子脆饼干放在一起。电视开着,正赶上重播数年前很红的电视剧——看得出来此间主人精神不振,房间整个散发着一股慵懒的气息。
李淑宁一身浅蓝色的短睡衣,一头长发松松挽在左耳附近,脚上踏着双粉红色的针织面木底凉鞋,左脚脚踝却是缠着一层纱布,露出白嫩纤细的脚趾,趾甲上还涂着一层几乎不能察觉的淡粉色指甲油。周凡吉不自觉地偷偷打量她,发现自己原来很喜欢她这样子,比平时精神奕奕时显得更亲切。
“……我在购物中心闲逛,买了一套新的瓷器。往停车场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从自动扶梯上一路滚下去,摔得很厉害。”
“这真是太可恶了。”周凡吉望着她的脚,十分唏嘘同情的样子,“究竟是谁干的?”
“我不确信……但我觉得,这个人一定很恨我。我勉强从停车场出来,想叫一辆出租车,没想到在天桥上又被人推了一次。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骨裂。”李淑宁揉着手,十分难为情似的,眼睛只盯着桌脚。“我不知道这样说合适不合适……但我总觉得,好像是你身边的女孩子对我有什么误会。”
他完全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个方向,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我纯粹是猜的……”李淑宁摇摇头,目光垂至自己脚趾上,沉默不语。忽而,又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欲言又止。“我被撞倒之后,有个女孩子过来帮我叫了出租车。但我觉得她的神气和态度都很奇怪。还有,我觉得她很可能认识你。”
“为什么?”
“记得你来帮我搬家的时候,你累得一直出汗,所以我送了你一件衬衣?”李淑宁玩弄着自己襟上一颗纽扣,“淡蓝色,胸前有独角兽徽章。我在DIY吧里自己做的?”
“当然记得。当时我还不相信,你画的独角兽太漂亮了,还有好长的睫毛。”
“她穿着的就是那件。”李淑宁一笑,“我一看就认出来了。我想,既然是你送出去的,那个人也应该认识你才对。”
“可我没有把那件衣服送人啊!”周凡吉急急打断她,转念一想,忽然又明白过来。“我知道了。后来我搬过一次家,兵荒马乱的,一定漏掉了什么,然后被……可是,她怎么会认识你?”
“这个我就猜不出来了。”李淑宁低下头,沉吟片刻,悄声问,“那女孩喜欢你吧?”
“这……”周凡吉本来是想实话实说,但又觉得说实话仿佛在某种程度上“陷害”了陈依依。而若要不说,又似乎等于听任李淑宁吃这样一个哑巴亏。
李淑宁也并不笨,他犹豫吞吐得十分明显,她看出来了,也就知道自己猜得大概不错。而他既然这样不愿挑明,大概那个姑娘在他心里也是有相当分量的——至少他不愿意这样明确地将这件事情算到她头上去。
李淑宁缓缓点点头。目光透过窗户只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脸上什么表情慢慢淡化,看不出来是喜是怒。
“……对不起,我确实知道应该是谁干的。”周凡吉看出李淑宁的情绪变化,情不自禁地安慰她,“那个女孩子实在是个小孩子,总是会做出一些幼稚的事情。她可能不知道后果会多严重。”
“我也不觉得她有多大的恶意。”李淑宁忽然又笑了,抱着膝盖,将那只受伤的脚轻轻摇晃着,“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失败。她拿到我送你的衬衫,又让我受伤,我却只得你一句安慰。”
“我也可以为你做些别的。”周凡吉将手轻轻放到她受伤的脚踝上,“我可以替她赔你医药费,再给你帮忙,打打杂,跑跑腿,买买东西……还有那些你因为受伤所以没办法做的事,都可以交给我。反正在唱片店打工也是白天,傍晚以后就下班。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每天都到你这里来做勤杂工——虽然我做的不是很好。”
“真的?每天?风雨无阻?”李淑宁扭过头来,一双吊梢眼一眨一眨的,流露出一份纯真,“若是这样,我倒要感谢那个姑娘了——之前我都不敢想。”
“别这样说,你会让我很不好意思。”周凡吉将手收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经常觉得你好像有点……姿态太低了。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很谨慎,搞得我也很紧张。”
“为什么这么说?我尊重你的感受,倒好象在难为你似的,”李淑宁又笑又摇头,“没有办法,我对自己没有自信,又不够了解你,总怕会不会做出些什么事让你讨厌。例如上一次,若不是我冒冒失失地说了那些话,我想你也不会急着逃走吧。”
“我从来没被人这样‘尊敬’过,不太习惯。”周凡吉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跟陈依依还有夏芙明的交往过程,“你这么一说,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认识的女性当中没有一个是像你的。她们都又凶又奸诈,而且还粗暴。难怪我每次见到你,都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包括那些喜欢你的?”
“当然,特别是她。”
“那是因为她们都在你身边。”李淑宁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用极小的声音含含混混地嘟哝着,“你没有听说过,‘爱情让人谦卑’?特别是在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得到时,就更加谦卑了。”
“什么?”周凡吉本想问个清楚,但李淑宁却笑着将头扭到一边,于是他也就不再追问了。两个人只是笑着,不再说话,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悄悄蔓延开来。
当周凡吉与李淑宁在沉默中对视时,这座城市的另一边,夏芙明也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在华太太家里,冷气开得很足,夏芙明背上却一阵阵有想要冒汗似的感觉。华太太坐在她对面,闲闲地用叉子拨弄着一小份水果杂拼,玩拼图一样,将那些切得很整齐水果块分开又重新推在一起。
“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华太太平静地开口,“不是我好管闲事,但的确我收到一封邮件,看过之后很让人惊讶。那里面说的应该不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真的。”夏芙明放慢语速,以便让自己的语气更有说服力。从华太太身旁的玻璃窗上,她看到自己的倒影,脸色竟然十分平静,这也让她放心不少。“那个发邮件的女孩子很恨我,她骗走了我的存款,还写出这么一封信……我也真没想到她会这样。”
“这么说,你倒是完全无辜的?”华太太仿佛不太相信似的,略侧着头,凝视她的眼睛,“我不是要怀疑你。我们见过这么多次面,但其实我并不怎么了解你。李裕中说你无父无母,童年十分不幸,是真的吗?”
“确实如此,我也无意隐瞒。”夏芙明挺直脊梁,“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经常同时打很多份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我是个穷人,但并不是个骗子。那个人她几乎把邮件发给了每一个我认识的人,可我现在不知道她在哪儿,也没办法跟她当面说清楚。不过,将来找到她的时候,我一定会给她点厉害看看——我真的很生气。”
“我能理解。”华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夏芙明不得不疑心自己的解释是不是产生了副作用,华太太那表情怎么看都仿佛带着点嘲弄的意思。料想自己再解释下去也只能越描越黑,她索性不再纠缠,直接切入主题:“我跟您说这些,大概您多少会觉得我在狡辩。不过,但凡我心里有一点愧疚,我也不敢这节骨眼上到您这里来,跟您说接下来的事——这不是在找钉子碰吗。”
“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听说您有一只非常贵重的金约。”
“虽然不见得天下独一无二,不过确实很珍贵。”华太太脸上不自觉地露一点得意之色,“是我先生留给我的。他事先没告诉我,我又不懂这些,只以为是个寻常首饰,后来才知道很贵重——你知道吗,我当初差点融掉它,去重新铸一条项链。多可笑!”
“那真是万幸。”夏芙明勉强一笑,“不知道我是否能借用它一段时间?”
这话一提出,反而让华太太楞住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你要借它做什么?”
“其实我不知道拿来干什么。”夏芙明笑得更加勉强。
“是戚伟平吧?”华太太对此倒不觉得意外,“我想你也是不会想到这东西的。既然是他要借,那么我也不用客气了——说实话,我对戚伟平还没信任到那地步,所以我们要公事公办,写借条,而且要有抵押。他愿意出多少钱做押金?”
“这个……事实上……”夏芙明这时候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只能干咳,“他说钱不钱的,我一说您就明白了。”
华太太再怎么也没想到夏芙明竟能这样厚颜无耻,明知这东西的贵重,还提出这样的要求。瞠目结舌地看了她半天,华太太才勉强挤出一句话:“你真觉得我有可能这样把金约借给你吗?”
“我也不觉得。”尴尬到极点,夏芙明的神经也麻木了,反而开始觉得这事确实很好笑,“我都想不通,怎么我能开口问您这样的问题?我自己都觉得荒唐透了。”
“那你为什么还问?”
“戚伟平托我来问一问,我承他的情,不得不开口。”夏芙明抚平裙子上的皱褶,一只手下伸向自己的手袋,“不好意思,耽误您这么长时间,还让您招待了一顿下午茶。我觉得我该回去了。”
夏芙明站起来,向华太太点头示意。笑了一笑,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当她的手指刚刚碰到门把手时,忽然华太太叫住她:“等等,夏芙明!你回来。”
夏芙明愕然回头,却发现华太太正站在茶桌旁,两手抱着胸,像是在思考什么。她一时拿不定是进是退,于是也只好站在门前,等华太太发话。
半晌之后,华太太才终于向她一笑:“过来吧,夏芙明。我还是打算把金约借给你。不过你要给我写一个借据,而且千万不要弄丢了。”
“华太太,您真的想清楚了?”夏芙明反而不敢相信,“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
“我只是觉得你还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且那金约在我这里躺得快发霉了,也许拿去派点用场也不坏。”华太太优雅地耸起半边肩膀,像个小女孩一样地笑着。
夏芙明捧着那珍贵的金约,根本不敢耽搁,直接跑回自己的住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戚伟平:“我真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她只让我签了个租借合同,就让我把金约带回家来……租借合同上写的借期是两个月。”
“我就知道她会答应的。”戚伟平倒是丝毫不意外,“明天你有空吗?我到你那里去,带着金约去见一个专业制图师。十来天他就能搞出设计图来。”
来了!这就是重头戏的序幕!
夏芙明瞬间拉响所有警报。她在华太太面前故意说得磕磕绊绊,显得这件事情极不可信,但华太太还是自愿地拿出金约,那时候夏芙明便知道,戚伟平一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下足了功夫,华太太这条鱼已经吞了戚伟平的钩——当然也怪夏芙明自己,着实没有执行好原先“守护受害者”的计划,留下太多的破绽。
到了现在这个关头,再不容自己继续迷糊。华太太能不能免于被害,全都看自己了。
“……你该不会想造一个赝品,让我拿去还给华太太吧?”
“你想什么呢?”戚伟平失笑,“当然不会。我要将图纸拿去给珠宝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我跟华太太商量过的。”
我知道了。
夏芙明在心里猜度着。图纸什么的都是由头,他是想先让对方看图纸,勾起兴趣,然后再看真货,约定成交之后再趁机将真货赝品掉包。真的金约我照旧拿去还给华太太,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要跟你一起去!”夏芙明说着,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天真自然,“我还没见过做珠宝的人呢!你要带我见识见识!”
戚伟平在电话那边一阵大笑:“那么,你什么时候……”
“那就这样说定了!”夏芙明截断他的话,抢着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我去负责找制图师,做好了拿着图纸去找你。在此之前你先乖乖等着,好不好?再见!”
不给他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的余地,夏芙明挂断了电话。心里仍然觉得一阵阵砰砰跳。
金约绝对不能离开自己手里。涉及贵重物品时,需要万分当心,不可以离开现场,不可以托付给不信任的人。这是戚伟平教给她的。眼下这一次,夏芙明最不信任的就是戚伟平。制图师一定要仔仔细细考察,以免又落入戚伟平的圈套,以为是自己随机找了一个人,结果却是他处处暗示引导,事先安排好的,然后趁制图的时候,由制图师将真货和赝品调包……夏芙明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个迷宫,随时随地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陷阱,为了华夫人和她自己,甚至也为了戚伟平,夏芙明不得不先将一切可能性都想好。
她在电话旁坐了良久。头脑中一幕一幕想象着将会出现的意外,应以什么方法补救。想得久了,仿佛整个人的灵魂离开了现世,进入一个充满了焦虑,令人提心吊胆的想象中的斗兽场——只不过斗得是头脑,不是肢体。
突然地,电话又响了,惊醒她脑海中的白日梦。她下意识地拿起来一听,却是个女性的声音:“夏芙明?你有没有空跟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