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太阳，总是亮晃晃的，热得让人发烦。这条街上明明种着整整齐齐两排树，奈何都还只是树苗，根本遮不了阳。周凡吉只能靠头上那一顶棒球帽，已是热得汗流浃背。
“辛苦你了，”李淑宁拿着把塑料小扇子，笑嘻嘻地在一旁为周凡吉扇风，“再坚持一下，还有四箱，就搬完了。”
“什么？怎么还有四箱啊？”周凡吉几乎绝望，当场跌坐在白石台阶上，“都已经搬了一个多小时……你究竟带了多少东西？”
“不多，也就二十多不到三十箱吧。”
“说得轻松，每箱可是都有那么大！”周凡吉指着前面那辆小卡车上，大如衣柜的整理箱，“上下二十多层，为什么不请搬家公司？”
“不高兴请。他们手脚那么粗鲁，我这些东西又是零碎生活物品，最怕摔的。叫他们，会全给我弄坏了。”李淑宁掏出一方软帕，像要替他擦汗似的，然而中途又似觉得失礼，临时改换方向，递到他手里，“搬完了我请你吃一顿好料，再送你一件新衬衣，好不好？”
“少来了。我看你认识的人里面大概也只有我这么一个笨蛋，竟然为了一顿饭便来受这种差遣……电话里你明明说没多少东西的。”周凡吉勉强站起来，准备去搬最后的四箱，“该死的夏芙明，偏偏今天去参加什么茶会，还把钱包带走了。害得我中午没有东西可以吃……要不是恰好这时候你打电话说请我吃饭，我还不一定会上当呢。”
“我是真的没有别的朋友可拜托嘛。我的朋友都是女的。”李淑宁跟在他旁边，帮着将那沉重的整理箱送进他怀里，“你说的那个夏芙明，是你的女朋友？”
“不，她是我的死对头。除了懂得烧菜做家务之外，根本没一样长处。”
李淑宁的新家朝向很好，这样的中午，垂下两挂白纱窗帘，整个房间便充满柔和的光。家具什么的早已搬来了，整整齐齐一堂浅色简约风格，时尚又干净。
李淑宁穿着身中性的打扮，淡蓝牛仔裤配T恤，微卷长发用一方头巾束在背后，赤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宽大的棉布T恤掩不住那玲珑浮凸的曲线——不得不承认，她是十分漂亮的。且有一种罕见的女人味，举手投足，温柔妩媚，但并不妖。她很年轻，大概跟周凡吉差不多。但却又分明散发出一种超过同龄人的魅力。
起先，周凡吉觉得她很有几分神秘。但李淑宁倒好象不愿意保有这份神秘感，主动向他说起自己。从父母之间关系糟糕谈起，又说到自己从小不喜欢家里的氛围，又不知该怎样反抗，只有天天梦想离家出走。长大后，她最大的嗜好就是旅行，读书时便去过不少地方，见识过不少人和事。因为父母期待她读个高学位，她反而逆反心理地不愿意用功，马马虎虎混到毕业，才觉得有些后悔，仿佛浪费了青春。又因为不愿意回到父母身边去相亲结婚，便想先在这里租个房子，四处碰碰，看能不能有什么发展——她说并不是特别想当模特的。但除此之外，又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因此只有先专心做着了。
这番话说得周凡吉打心底地对她亲近起来。他没想到这个漂亮姑娘愿意跟他谈得这样深，甚至把自己的家事都告诉他。更没想到她原来跟自己还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真的多亏你，这么快就搬完了。”李淑宁开了空调，又将面巾和一杯清水送到周凡吉身边。饭店送来的海鲜特餐密密实实地封在塑料盒子里，李淑宁竖起指甲，慢慢将盖子一点点挑开，“我本来想自己做饭给你吃的。但厨艺上我很笨，稍复杂一点的菜就做不来了。这点大概完全比不上你喜欢的那位夏芙明。”
“谁说我喜欢她？她小气到连牛肉都要反复利用。”周凡吉立刻辩解，“我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与她住在一起。若再不能欣赏她身上‘做菜’这唯一的优点，那我岂不是要郁闷致死？”
“你住在她那里吗？难道你没有自己的家？”
“一言难尽。本来是有的，结果却回不去。”周凡吉改变话题，“刚刚我看到你的书，很多，而且又杂。甚至还有一些教人攀山、做玻璃工艺的书。你真的会照着书学吗？”
“有些能学会，有些却只是马马虎虎，还有些根本学不会。”李淑宁从架子上拿下一只玻璃茶壶，放了点花茶，“比如说，我学不会厨艺。基金或股票方面的投资，做得马马虎虎，没有亏本而已。但是投资美术品、古董珠宝，我倒是极有眼光的。大概你不会信吧？我旅行的时候，好多次从不识货的乡下人手里买来古董玉器，后来统统都卖了高价。”
“我倒真是想不到。像你这么……这么……”周凡吉将一块蚌肉塞进嘴里，“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到乡间淘换古董的人。”
“你这是在挖苦我吧？”李淑宁有些赧然似的，借着倒茶，低下头去。“我知道那些无良的古董商人也总是这样，欺负别人无知，牟取暴利。但，我买的时候总尽量给高价的。你可别觉得我良心不好。”
“我没有那个意思，”周凡吉摇摇头，“我只是不知道原来年轻女孩也会喜欢古董罢了。”
“早知道我不说了。”李淑宁瘪瘪嘴，“我本来还想给你留个好印象呢。”
“你这话怎么听上去怪怪的？”周凡吉失笑，“好像我是面试主考官一样。难道你还需要特别讨好我？”
“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明白，大概你觉得我是透明的。”李淑宁含糊哼了两声，又装作为茶调味，顾左右而言他，“你要不要加些蜂蜜？我从杂志上学到，这种花茶加一点蜂蜜，味道又甜又香。”
周凡吉不过一句无心打趣的话，引起她这番做作反应，他反而觉得意外。凝神看她半天，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看着我干什么？”李淑宁捻着小茶勺，在杯子里画圈圈，忽又一笑，“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第一天去艺能公司，在化妆间，我就远远地看见你了。不过你没看到我。后来又在洗手间遇到，我觉得还挺高兴呢，幸好遇到的是你。”
周凡吉就是再笨，这时候也已经明白了。只是反而觉得更尴尬，渐渐有些坐不住。
“我这样说，大概你要以为我没气质，没品格了。”李淑宁目光流转，“不过，我第一眼就对你很有好感。你是那种一看便觉得很亲切的人。”
“……我真是觉得受宠若惊。”周凡吉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我以为你是有男朋友的。你在洗手间的时候，不是在躲……”
“你是误会了。”李淑宁略略瞪起眼睛，急于澄清，“我是在躲人，一个我不小心得罪了的人。不过那并不是我的男朋友。”
“不，不，你也不用跟我解释的。”周凡吉干咳一声，“你真让我觉得有点尴尬了。”
“我就知道我不该说这些。”李淑宁大为沮丧，“我不大会隐藏自己的想法，总觉得说出来才舒服。你该不会讨厌我了吧？”
“那怎么会？只是……只是……”周凡吉本就不擅长应对这种问话，故意顾左右而言他，想蒙混过去。谁知对方不肯含混，眼睁睁地盯着，期待他的下文，搞得他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嗫嚅半天，也只能反问，“你要我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你回答什么。”李淑宁苦笑，“我真笨。对不起，好好的一顿饭，都让我弄砸了……能不能当做没发生过？就算什么都没说。”
“像你这样的姑娘，又年轻又漂亮，家世又好，难道没有人追你？”
“有的，但我不喜欢。”李淑宁勉强笑笑，“我们不要说这个了。好像我是没有人要，急着要找男朋友老姑婆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不说了。”周凡吉站起来，整整衣服，“我觉得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吧。茶很好，谢谢你招待。”
“以后你还会来吗？”李淑宁跟着站起来，追到他身边，“虽然我今天表现得这么笨，但，今后我们至少可以一起吃吃饭、喝喝茶，就像普通朋友一样？”
李淑宁眨着眼睛。两人的距离那样近，她眼神每一份变化，都映在周凡吉眼中，想避也无法避开。他甚至能从那双其清如水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