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吉与李淑宁重回古董街的时候,夏芙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她叉腰站着,好像拦路抢劫的女土匪,凶巴巴地向来路盯着。第一眼见到他们,便放开嗓子大喝一声:“你们等一下!”
她这一喊,周凡吉固然是吓了一跳,李淑宁也吃惊不小,转身就想走,却被夏芙明冲上来死死抓住胳膊,想脱身也脱不了了。
“等等,你想干什么?”周凡吉被她的架势彻底吓住,“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个骗子!”夏芙明顾不上管他,只是一门心思拉住李淑宁,“看这样子,她是不是跟你说,她将钱划给你,先让你取出现金来替她垫付?你上当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那个账户根本是支票性质,看似划账了,24小时之内仍随时可以取消。你现在同她买了金约,回头她立刻将汇款取消,之后远走他乡,你到哪儿去找回这笔钱去?”
“什么?”周凡吉难以置信,瞠目结舌地看看夏芙明,又看看李淑宁。
“你现在还想说什么?”夏芙明气势汹汹地直视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李淑宁,一字一顿,“郑丽娇!”
周凡吉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转头去看李淑宁,却见她慢慢回过头来,满面的郁怒。两手抱在胸前,一张脸微微泛着红,竟是默认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街角一处树下,围着树设了两张让路人歇脚用的长凳。夏芙明在长凳旁,死死拉着郑丽娇的手腕,冷冰冰地盯着她。夏风摇晃树梢,光影斑驳投在她脸上,那双眼睛也是一明一暗的,大有一种多年仇人终于相见的专注和警惕。
“愿赌服输。既然被你抓住了,钱当然会还给你。”郑丽娇挣扎着,试图把手腕从夏芙明手中抽出来。她竭力想保持体面的姿态,但夏芙明如铁钳一样的握力,让她用尽全力都抽不出分毫,反而把手腕拽得隐隐发疼。渐渐地,郑丽娇整张脸都红起来,额头微微渗出细汗。
“不然,你想去报告警察么?也行啊,反正我认命。”她冷笑着,显而易见地心虚,望向夏芙明的眼神也变得闪烁不定。她知道夏芙明不会真的去报告警察,不然早就行动了,不会拖延到现在。但被最想报复的人当场抓包的尴尬和压迫感,还是令她冷静傲慢的面具裂了一线。
“你是怎么把我的钱拿走的?”夏芙明问出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我知道你一定是趁我回大学图书馆那天复制了我的电子证书,又用我的手机做了确认。因为只有那天我疏于防范,实在忍不住了,丢下电脑去了洗手间。但是,电脑跟网银有两重密码,你怎会猜中的?”
“你忘了?”郑丽娇不愿与她对视,因明白自己理亏,又因心中怀着对夏芙明的莫名恼怒,越发地无法坦然,连表情都变得奇怪,“早先你不是跟我说过,十多年前的圣诞节是你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因为那天是你第一次见到戚伟平?我真没想到,你还真用这样简单的日子当做密码,试了一下,居然就登陆上去了。”
“我信任你,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你却这样?”夏芙明涨红着脸,怒气冲冲,又狠狠拽她的手腕一下,扯得郑丽娇整个身子跟着一晃,“你知不知道这些钱是我花了多少心血攒下来的?一分钱都没给我留下!你知道我被你害得多惨?”
“你很惨吗?”郑丽娇猛地将视线甩向她,带着些讥诮上下打量着,“我只听说你认识了华太太,又成了李裕中的‘女朋友’——真好笑,华太太带了多少女孩子,‘那个人’都看不上,偏偏看中你。我真不知道这些有钱人的眼光究竟是怎样的?”
“你也认识李裕中?”夏芙明习惯性地问一句,接着就领悟过来,“对了,戚伟平也曾带你去见过华太太,而华太太又是一定会把你介绍给李裕中的。难怪你也有李裕中的联系方式,能把那些污蔑我的邮件发给他。”
李裕中见过郑丽娇,却没有选中她,反而选中了自己——尽管其中有另一重缘故,夏芙明还是忍不住有点好笑。她从来认为自己比不上郑丽娇,没想到能在这里赢上一次。
“可是,你又是怎么认识周凡吉的?”夏芙明问她,“难道他的事情也传到你耳朵里了?”
“废话,当然跟你一样了。”郑丽娇这句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不对,“你不知道?”
周凡吉本来在几步远的地方,留心关注着她们。怕夏芙明一时激动打了人,又怕夏芙明或许打不过郑丽娇,需要自己从中调停。虽然一句话没有说,却也已经紧张得手心冒汗。突然听到话题毫无征兆地转到自己身上,他绷紧的那根神经一下子短了路,不由自主地抢过话头:“我跟夏芙明是在路边认识的,纯粹是偶然……”
“没问你。”郑丽娇冷冰冰丢过来一句。她作为李淑宁的时候总是温言细语,双眸中永远蕴含着一层如水般的柔和眼波。一朝恢复真实身份,顿时懒得维系这一层伪装,眼角眉梢,明明白白写着对周凡吉的不耐烦。也亏她能在人前一直饰演截然相反的另一个角色,还坚持这么久。
这个人也算是颇有心机了。正因如此,“那个人”一定看不上她。
周凡吉默默地想着。
“你是故意来认识我的吧?但夏芙明不是。”周凡吉说。这句话就是他想要开腔强调的重点。起初相遇的时候并不知道,而后渐渐也就明白了,郑丽娇跟自己的第一次见面虽然可能出于无意,但后续一步步拉近关系,却绝对是有心的安排。如果没有那次洗手间的相遇,也许她会另外设计一个机会,让彼此不那么尴尬。
“真的吗?”郑丽娇转向夏芙明。夏芙明好像一时误解了他们对话中的重点,眼睛只看着周凡吉,轻轻点点头。
“这么说跟戚伟平没有关系?”
夏芙明又一次点头。这一次是面向郑丽娇的,坚定而明确。
于是,郑丽娇笑了起来。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令人安心的消息,她笑得如一朵花倏然绽放,先前眉宇间的冰冷与傲慢,一瞬间都消弭无踪。
“那太好啦!”她用另一只手冲夏芙明摇了摇,“你们两个好好的,我就走啦!”
“你等等!”夏芙明用力拖住作势要走的郑丽娇,“这样你就想溜走?我还有话要问你!”
“还有什么好问的?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拿走你的钱,是为了让你不好受……”
“不是这些!”夏芙明拦腰打断她的话,双手齐上,将郑丽娇拖得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她身上,“我是要问你,为什么你会变成这种样子?为什么要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到处骗人的钱,只为活得舒服吗?那些被你骗的人,你就没想过?以前的郑丽娇不是这样的!以前你亲口跟我说过,‘靠帮助别人的方式来发财,才是最好的事’,你还说过,你有一个大大的理想蓝图,等着一步步去实现。难道你说的‘蓝图’就是丢掉底线,当个骗子?你不会觉得后悔吗?我……我一直为你担心,你知道吗?我想着你一定有什么苦衷,一直不肯报警……都是戚伟平骗你去做这些事的,对不对?”
她一句一句说得恳切。说到最后,眼泪都已经涌上来。周凡吉在一旁看着,也感觉到了夏芙明对郑丽娇感情如何真挚,甚至有些被感动了。他想着一直没有朋友的夏芙明,口口声声最挂念的就只是眼前这个人,比挂念戚伟平还多些。眼看两个人对质下去,将把丑恶的一面都揭露出来,到时候又该是怎样难堪的收场?郑丽娇也许是罪有应得,但夏芙明却是无辜地受到深重的伤害。这样想着,他不由地为这段友情感到惋惜起来。
但郑丽娇却不这么觉得。她慢慢回过头来,盯着夏芙明,像是受到莫大侮辱一样,整张脸都因震惊变了形。
“谁丢掉底线啦?你在这说什么呢!”她惊叫着,“当着面都直勾勾地泼脏水?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亲眼看到,亲身经历,怎么能算泼你脏水?”夏芙明眨掉眼泪,望住她,一句一句,清晰明确地说出来,“最早一次,你带我一起去旅行,途中偷梁换柱地骗了一位男士的戒指。最近一次,我去你家的时候,听到了电话的留言,有一个女人要找你算账,因你骗了她男朋友的钱。中间还有很多,你用来污蔑我的那些事,我一样样去追查过,那些不是凭空编出来的。你想说都跟你无关吗?”
郑丽娇也望住夏芙明,仔仔细细地读着她的表情,半晌,终于像是确信了什么似的,“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
“你可真行啊。咱们两个心知肚明的事情,你就打算拿来当把柄,一心一意把污水泼到底了?”
“我需要听到你亲口解释,你到底是不是个骗子?”夏芙明强调,“是不是泼污水,你可以自己为自己澄清。”
“就拿那次旅行当中换戒指的事来说,你从头看到尾,算是最了解的一次。可你就没想过,我如果是临时起意,怎么会事先预备好一个一模一样的戒指?”
“你事先选定了目标,所以做了周全的准备。”
“那我又是怎么选定这个目标的?从哪里知道他有一枚这样的戒指,正准备拿去重新镶嵌,所以有机可乘?”
“当然是戚伟平告诉你的。”夏芙明回答得不假思索。
窗外的阳光角度微微有点变了。郑丽娇起先不愿与夏芙明解释什么,坚持说夏芙明就是为了“拿足胜利者的款儿”,自己要解释的话,夏芙明早就知道。可夏芙明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两个人僵持到最后,是周凡吉看不下去,拉她们两个去了一家茶店坐下来。郑丽娇又说账单应该算夏芙明的,惹得夏芙明大为不愿,于是周凡吉又不得不出声,说可以请她们一人一杯饮料,不要再拉拉扯扯——已经有周遭客人以为她们之间有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复杂关系,忍不住朝这边侧目,转回头又窃窃私语。周凡吉生怕拖得久了自己也被卷进去,顾不得在乎这点小钱。
“那,戚伟平又是怎么知道这个人存在的?”郑丽娇呷一口冰镇果汁,将杯子朝隔壁桌的周凡吉举一举。他虽然嘴上说得大度,“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便旁听”,主动地坐到另外一边去,其实眼耳鼻神全都放在她们这边。郑丽娇的示意,周凡吉立刻就察觉到了,随后领悟到她对他这一份觉察的觉察,有点尴尬地将头转到一边去。
只有夏芙明一个人,认认真真对应郑丽娇提出的问题:“戚伟平那样的人,什么事情他打听不出来?这对他并不是难题。”
“人海茫茫,为什么戚伟平就挑中他去了解?又是怎么入手的?”郑丽娇忍不住地,脸上闪过一丝有点得意的笑,“你不是说我跟戚伟平都是骗子嘛,那你说说为什么要去骗这样一个没多少油水的目标?去骗那些买卖古玩、翡翠、玉石的人还比这个来得轻松呢。”
“因为当时你们找不着别的目标。”夏芙明瞪了她一眼。
“放屁。”郑丽娇突然严肃起来,收敛一切嬉笑之色,“是拿着戒指的那个人,他的前妻主动找上门来的。那枚戒指本来就是她的传家宝,平常珍藏在首饰盒里,从来不舍得戴。离婚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枚戒指已经被人偷梁换柱,用一个一模一样的假货,换走了真品。能做到这种事件的自然只有她的前夫,可他坚决不肯承认,她又没有确凿证据,于是求告无门。”
“那后来呢?”
“她不知道怎样联络上了戚伟平,但戚伟平那家伙磨磨唧唧、瞻前顾后的,嫌是人家的私人事情,不方便介入。于是我代为出手,联络上那位少妇,让她配合我套出前夫的旅行计划。然后带上假戒指跟你这个帮手,就上路了……”
“不对,等一等。”夏芙明举手打断她,“如果真像你说得这样,为什么他要带着戒指去旅行?直接送给未婚妻不就好了?”
“哟,原来你还会动脑子的啊!”郑丽娇嗤之以鼻,“他可不是就想去见‘未婚妻’呢!那位女性也是一位有夫之妇,当时还没有离婚。所以他们得借口旅行,在外地长时间相会。因为前妻一直纠缠那枚戒指的事,他才想到要找个金匠重新镶嵌,来个彻底死无对证。反正古董戒指,前妻没有做过鉴定,也没有证书,一定讲不清楚的。”
“这么说,那枚戒指根本不是你定做的,而是那个前夫用来骗自己前妻的?”
“你说我做得公平不公平?他拿来骗人的东西,我重新塞回他手里!” 郑丽娇大笑起来,大概事后得到了当事人的诚挚感谢,她笑着笑着,竟然流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人家夸我是‘女侠’呢!还说我‘仗义出手’、‘解人灾厄’,她可真会说。”她小声说着。
夏芙明顾不上跟她一起高兴。她忙着将郑丽娇刚才说过的内容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放,不自觉地沉默下来。过了一小会儿,她才开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记得我跟你去旅行的时候,戚伟平已经搬走了,不告而别。你又怎么能从他那里得到消息?还是说,他搬走之前你就已经在计划这件事了?”
“他搬走之前,我就看到他的案头资料了。等他搬走之后,我摆平了戒指的事,专门找到他去‘表功’,带着当事人给我的谢礼。”郑丽娇笑得更开心了,大笑之中挤出那么半秒钟,做个白眼给夏芙明,也是一副炫耀的样子,“也就你真当他是不告而别了。他留下那么多痕迹,平常用心观察,再循着线索找一找,当然就能找到他眼前去。”
“他一定很吃惊。”夏芙明不为所动。当时的情况没有人比夏芙明清楚,郑丽娇嘴上说得轻松,其实跟夏芙明一样的心焦。戚伟平这样的老狐狸,收拾扫尾隐匿踪迹算是基本功,连这一点都做不好,怎么行走江湖?夏芙明自己也查询过他留下的一切,什么都没找到。至于郑丽娇最后独力能找到戚伟平,不知道是暗中付出了多少苦心,用了多少脑筋。她现在说得轻巧容易,无非在嘴头上逞强罢了。
“确实,他看到我的时候,下巴都要掉下来。”她笑得累了,呷一口饮料。整个人像过了冰,刚才的热烈陡然冷却下来,有点怨恨地看了夏芙明一眼,“后来我就跟他大吵了一架。”
“为什么?”夏芙明不解。按照她对戚伟平的印象,他应当大大地夸赞她一番才是。而郑丽娇,她那么地向往着戚伟平,又怎么会轻易跟他吵架,在两个人久别重逢的时候?
“他说……我不如你。”郑丽娇盯着夏芙明,眼中的怨念愈发清晰,“他说我不该插手他的事,说我自以为是,卖弄聪明,不如你听话省心。他还说,我应该向你学,变得跟你一样。”
夏芙明听得愕然。
在她的印象中,戚伟平一直待郑丽娇与旁人不同,时常人前人后赞赏她聪明果敢。反倒跟自己相处时,常常带着心不在焉似的的态度,从来不曾夸奖自己什么,也不鼓励什么。最多就说一句“挺好挺好”,也就算了。怎么会在郑丽娇眼前,反而说出这种话?
“后来你怎么回答他的?”
“你觉得我能说什么?”郑丽娇打量着她的表情,全神贯注捕捉着夏芙明脸上眼底,任何一丝微弱的表情变化。
如果这时候露出一点洋洋自得的意思,郑丽娇一定会发怒。好像因为得到戚伟平的夸奖,便胜过了她一样。
夏芙明在心里想着,便在脸上努力挤出来一个有点得意的笑容。她想气一气这个折腾了自己这么久的郑丽娇,这是郑丽娇送到她手上来的机会。虽然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在夏芙明看来原不足成为自傲的资本,何况她打心底并不相信郑丽娇的转述。如果说希望从戚伟平口中听到什么,夏芙明希望听到的,肯定是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话。
郑丽娇白了她一眼。
“你想气我是吗?少来,你根本不相信他能那么说,对吧?因为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不惹事,不坑人。你却未经许可插手他的事情,自然是我比你好。”夏芙明揣度着,仍然用那种带着点得意的语气,将自己的猜测说给郑丽娇听,“这种事情肯定有风险,闭着眼睛想都知道。你问都不问一声,就上手去做了,还把我拉下水。当然你做的不够好。”
夏芙明不知道自己是否猜中了戚伟平生气的根源。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别的理由,能让一直对郑丽娇赞不绝口的戚伟平冲她无端端发怒。
而郑丽娇显然想到了别的地方去。她低下头,望了夏芙明一眼,又望一眼。有什么歉意的话已经到了口边,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夏芙明捕捉到了,便更不肯放过。她死盯着郑丽娇,用眼神催促她。郑丽娇偏偏不肯顺她的意,渐渐将那股歉意收了回去。
“我不要变得像任何人。只要像我自己就够了。”最终,郑丽娇又昂起头,“聪明是我的优点,凭什么我要为别人一句话把它改掉?为了谁都不值得。我想做这些事,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生来就合适,并不是无脑炫耀,也不是为了讨谁开心,他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后来你们就没有见面了?”
“嗯。直到最近,我搬离原先的住处,刚刚找到落脚点,他突然又找上我了。”郑丽娇撩了一下头发,“他说有一桩困难的事情,需要人帮忙。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合适的人,因此也只能找我了。”
“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当然答应了。我还以为,他是真的意识到不应该放走我这么一个优秀搭档呢。结果可好,他又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先去找你。” 郑丽娇用一根手指指着夏芙明的鼻子,冷笑一声。
“他又对你发火了?”
“是我对他!搞清楚好不好。”郑丽娇满面不忿,“我生气了,他还笑嘻嘻地呢。说什么这一次是他对不起我,让我不要放在心上,把这次的事情忘了就行了。可笑,我为什么要听他的?所以我又搬走了,爱做什么做什么,再不见他,也不用听他唠叨。”
把夏芙明的钱弄走,大概也是这个时间段发生的事。综合前面郑丽娇说的一切,倒过去推断,郑丽娇跟戚伟平吵架,大概是因为郑丽娇没能顺利变成李裕中的女朋友,戚伟平的计划半途搁浅,一转念又想到了夏芙明,因此劝郑丽娇忘记这件事,全盘计划改弦更张。可郑丽娇显然没有放弃这件事,无论戚伟平当初跟她说的计划是什么,两个人吵翻之后郑丽娇就没有放下戚伟平曾经给她的线索。不然她不会那么精准又迅速地从李裕中那边找到周凡吉头上,甚至连戚伟平跟古董店老板的交易都知道,还跑来横插一手。她一定已经听过戚伟平的整个谋划,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并在暗中密切关注着他的动向。
也许戚伟平早早察觉到了这一点,也许是单纯地想要安抚郑丽娇,与她言归于好。他在有意寻找她,没想到在模特公司那边意外碰上了自己。于是顺理成章地,自己就成了郑丽娇的代替品。
夏芙明觉得自己的推断是合理的。只是,自己跟周凡吉明明是跟谁都无关的。为什么好端端的,居然成了别人算计中的一环?
夏芙明往周凡吉那边看了一眼。正好周凡吉也在看她,没有任何怨怼的意思,反而冲她比了个“鼓励”的手势。不知道是在暗示让她集中精神去跟郑丽娇讲道理,还是鼓励她多多套出郑丽娇的话。
夏芙明缓缓将视线收回来,却在脑子里急速地整理着思绪。轻轻咳嗽一声,她态度严肃地开口了:“为什么把周凡吉卷进来?这不是你跟我,还有戚伟平之间的事吗?你来骗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又怎么知道周凡吉能拿出这笔钱?连我都不知他原来这么有钱。”
郑丽娇沉默了。不是遭到质问无言以对,更像什么都知道,却不便说出口的样子。她侧着头想了一阵,才说:“就当我是为了气你啰。我气不过你居然能做李裕中的女朋友,还跟周凡吉这么好。所以想着至少抢过来一个,让你不舒服。就跟弄走你的钱一样。”
“不。”夏芙明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这肯定不是全部理由。”
“……更多的,就不该我说了,毕竟不仅仅是你我之间两个人的事。”郑丽娇双手一摊,大有一种要耍无赖似的态度。
“你不能拿这么一句空话就糊弄过去!”夏芙明生气了,身子离开座椅,几乎凑到郑丽娇眼前去,“你骗走我的钱,又骗周凡吉!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吗?我看在过往交情的份上,一直对你客客气气的,你不要太过分了,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郑丽娇明显也被夏芙明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激怒了,刚才那打算敷衍了事的浮游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没错,我是欠周凡吉一个道歉,因为他本来跟这事没关系。”
她飞快地转向周凡吉,丢出去一句“对不起”。还没等周凡吉反应过来,她便将头转了回去,跟夏芙明对视着,目光交汇之处恨不能迸出火花来。
“可你又在这里理直气壮什么?当初你人前背后在戚伟平那边说我坏话的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吗?你背后整我,以为我就能一直忍气吞声……”
“你还散布谣言给那些我认识的人,污蔑我是骗子!”夏芙明又一次打断她。
“你转过头将那些黑锅都扣到我头上,就已经扯平了!”
“怎么能算是扯平?我是被污蔑的,可你呢?你自己学了戚伟平那一套,为了让他看得上,跟他一样骗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这些人找你的麻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放屁!”郑丽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空了一半的水杯跟着一跳。“哪来什么无辜的人?我跟戚伟平,对付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只除了周凡吉!”
“是吗,是吗!”夏芙明嘲讽地笑起来,“我可有证据呢!我找到你家的时候,正好有一通电话打进来,有一个女性说你骗了她男朋友的钱。你怎么解释?你不是骗了人家的钱,为了躲避追踪才搬家的吗?”
“我那时候刚刚跟戚伟平第二次吵翻,又懒得应对这种蠢人,搬个家怎么了?”郑丽娇说得又快又急,万分坦然,“她那男朋友本来也是个职业骗子!所谓被我骗走的钱,就是他从上一个‘女朋友’那里骗来的。钱到手便人间蒸发,换了个身份另外交了现在这个女朋友,又故技重施,打算再骗一笔。可惜,河边走多了难免湿了鞋,他现任女友也是个货真价实的骗子,段位还比他高一些。若不是我中间及时出手,这笔钱落到那个女骗子手里,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现在那笔钱呢?”
“当然还给那位‘前女友’了。她等着这笔钱治病呢!”
“还有呢!那台笔记本电脑,还有那些财物……”夏芙明一口气不断地说下去,一个又一个的例子从她口中冒出来。这一向忙于撰写关于郑丽娇行骗事迹的帖子,她早已经将这些案例在心中背得滚瓜烂熟。周凡吉在旁边听得头晕脑胀,根本理不清事件的来龙去脉。郑丽娇却远比他思路清晰,夏芙明的每一句指控,她都接了过去,用又脆又急的语调,飞快地给出了解释。
没有破绽。
夏芙明一边不断地抛出质疑,一边用心整理、对照郑丽娇给出的回答——每一个都严丝合缝地填补了“行骗事迹”中模糊不清的地带。也许是她在盛怒之中将本不愿意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也许是郑丽娇行骗技巧太过高超,早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所以才能应对得如此完美。夏芙明不知道哪一项才是真相,但她愿意相信前者。
从整理郑丽娇行骗事迹的时候,她就朦朦胧胧有了感觉。那些“受害人”无一试图通过正常途径索回财物,就已经是一个极大的可疑之处。那台被骗走的笔记本电脑就是一个典型例子,物主原本是一位女性,后来的物主却又明显是另外一个人,而按照两者的身份来看,后面这个物主能买得起当时顶级电脑的可能性并不大。先前夏芙明将这当作调查中的模糊点搁置一边,没有细究。郑丽娇却在此时给出了明确的回答——是那位拿着高薪的女物主购买了电脑,又被男朋友“借走”,直到分手也不肯归还。她气不过,便找上郑丽娇,请她帮忙索回。不为别的,只为让前任不爽,后来她给郑丽娇的报酬超过这台电脑许多倍。
这种芝麻大小,又不牵扯深仇大恨的事,戚伟平一贯是不管的。实际上,除了年轻气盛,又爱炫耀手段的郑丽娇,也没有正常人会管。
主动权渐渐颠倒,不必夏芙明再多做牵引,郑丽娇已将话题一路推回去。从她自己,说到了戚伟平。说到当初戚伟平哄骗夏芙明、郑丽娇去一家公司打临时工,是为了获取那家公司坑骗客户的证据,后来一股脑交给受害人们,成了起诉材料。安排她们两个去画廊,是为了给戚伟平本人作掩护,用该画廊售出的赝品偷龙转凤,将真品换出来……桩桩件件,都是夏芙明亲身经历,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当初夏芙明曾经在心里怀疑过,却没有去验证过的,一一都在郑丽娇的话语里找到了答案——可见郑丽娇当初也存有过跟夏芙明一样的怀疑,只是她选择了行动,而夏芙明将怀疑放在了心底。
“……他跟我说的,绝不会让无辜的人成为‘受害者’!”她说了太多话,气喘吁吁地扶着桌子,“所以我去查了,顺着那些线索,找到了许多委托人,证明他没有说谎。为什么你不去查?为什么你默默在心里想着我们都是骗子,却不去查?你不是一直说你相信他,也相信我么?”
夏芙明望着她。方才为激起郑丽娇的情绪而装出来的愤怒已经褪去,她安静而沉默地,将眼睛眨了又眨。
“我会去查的。一定会仔仔细细查清楚。”她说,“你又为什么不把这些对我说清楚?为什么你认为我应该相信你,却不肯相信我跟戚伟平说的那些话,都一定有原由?你没有来问过我为什么那么说,我也没有问过你为什么这样做。”
于是郑丽娇也无法回答了。她凝视着夏芙明的眼睛,良久,默默地坐回了原位,将脸埋在了手心里。
“你每次都得气到失控,才肯把话都说出来。”夏芙明笑起来。隔着桌子,她伸出手去,拉了拉郑丽娇的手腕。
“跟你当朋友真累。我一直以为,你那么缠着戚伟平,一定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也会知道我在做什么。今天我才知道,你一直是个傻子。”
郑丽娇从手心里抬起头来。已不再像刚才一样怒意冲冲,脸上是一种发泄过后的平静,还有些许的无奈。
“你为什么一直在戚伟平面前说我的坏话?你刚才说的,你有特殊的理由。”
夏芙明卡壳了。她早已经想过要跟郑丽娇说出实话,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仍未整理好语言。该怎么说才能让郑丽娇不那么惊讶?毕竟是夏芙明心里隐藏最深的秘密。
“等你准备好了再跟我说吧。”
郑丽娇不肯再等她。她站起来,向门口的方向走去,把装着周凡吉大笔现金的钱袋留在了座位上。夏芙明立刻跳起来,将钱袋拿上,转手递给旁边的周凡吉,然后才快步追向郑丽娇。
“还有宋骏辰,他一直在找你,他说你……”
“让他检查自己家的沙发,在沙发龙骨下面。”郑丽娇头也不肯回,“你也行行好,想办法把你作弄我的事情收收摊。从此我们就算真的扯平了。”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你千万不要换联系方式,我一定给你个详细的解释!还有,还有!”夏芙明从后面抱住她的胳膊,“你听我说完!不要再去找戚伟平了。他太喜欢你了,我不想让你跟他走得太近。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受不了你跟戚伟平在一起。拜托你了,喜欢谁都好,千万不要是他。”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都有男朋友了。”郑丽娇皱着眉,用力把手臂抽出来。
“还有!还有呢!”夏芙明又一次试图抱住她,却被郑丽娇躲过了,“你千万不要再去动那个金约的主意。那是个赝品!真品在华夫人手中,是古董店的老板……”
“嘘。”郑丽娇忽然做了个“小声”的手势,又冲她挤一挤眼睛,“我不想知道,也不用你管。”
她挥一挥手,转身便走了。留下夏芙明一个人,茫然地注视着她的背影。郑丽娇奇异的表情激发了的灵感,刚才交谈中听到的信息一下子随之涌上来,把她的脑子搞乱了。
郑丽娇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头,夏芙明仍呆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她走开的方向。直到周凡吉把一罐冰汽水放到她后脖颈上,她才如梦方醒。
“她走了?”周凡吉仔细查看她的脸色,“虽然我没完全听明白,但看得出来你们谈得不愉快。”
“我实在不好意思给她解释。”夏芙明叹息,“你现在赶紧去找她,大概还来得及跟她道别。”
“我想我还是不要去给她添麻烦了,”周凡吉抱着钱袋耸耸肩,“本来我想假装不知道的,但现在既然你都拆穿她是郑丽娇了,我再跑去跟她道别,大概免不了谈到我早就知道她来接近我是故意的,却还要跟她往来的事……我觉得还是不要让双方这么尴尬比较好。”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装?”夏芙明只抓住话里的关键,“我坚持说她是个骗子的时候,你还一直不肯相信。”
“你看,来了吧?”周凡吉耸耸肩,“我以为她是受父亲委托来折腾我的,就跟好多华太太那边来的女孩子去折腾李裕中一样。所以我才爽快把钱给她,反正是我父亲派人来骗父亲自己给我的钱,我拦在中间干嘛?但现在看来,她好像跟我父亲没什么关系,跟戚伟平也只有一半的关系。”
“你觉得她是受人所托来的,还跟她来往那么密切?”夏芙明本来想说“你就不怕我生气吗”,但话到嘴边,却觉得太过于亲密。自己毕竟不是周凡吉真正的女友,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于是便将它咽回去了。
“因为我感觉她不是个坏人,就像她散布谣言时,我也一直相信你一样。”周凡吉坐下来,跟夏芙明一道,在路边的长椅上,“我的确没曾想到她竟然是骗走你的钱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你们会弄到水火不容?”
“她以为我跟她抢男人。其实不是的,我只是不愿她跟戚伟平大叔走得太近,她太可爱,我怕他真喜欢上她。”
“那又是为什么?”周凡吉皱着眉,“终究,你也是喜欢那个大叔?”
“说出来你要笑的。”夏芙明微微苦笑着,摇头,“我是怕郑丽娇变成我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