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芙明打工的咖啡馆在学院区,算是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沿街两排商铺,全是以学生为目标,各色橱窗都设计得色彩缤纷,里面摆满了各种吸引人的小玩意,包括设计奇特的书包、鞋、MP3播放器,当然也少不了大个的绒毛玩具。
夏芙明所在的这家店,有个新鲜名目叫做“主题西餐厅”,店面不知是参照了哪部动画片,装修成有些仿古的样式,在这样五色琳琅的街上,反而显得十分特殊。店里的女服务员清一色全穿着Cosplay的衣服,有些扮成女佣,有些扮成猫娘,也有些装作哥特洛丽塔,面无表情地给客人服务,用词冷淡,态度恶劣得好像把客人当仇人,甚至还能说出“这点事也要我来,笨死了,你不会自己弄啊”之类简直该被解雇的话。但来喝茶的学生们反而更喜欢,说她们Cos得很“专业”,够“傲娇”——据夏芙明的观察,关键就在于最后送客人走的时候,她们总是会用羞怯的表情,低低地说出一句:“下次……你什么时候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虽然夏芙明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客人为了这一刻情愿忍受前面那么多的无礼对待,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店里这些女孩子把这一手玩得相当成功。
夏芙明在这里,专职负责Cos花样女子高中生,满头长发梳成双马尾,左右各一束。穿着经典的红格子裙,配泡泡袜,白球鞋,天天装作活力四射的样子给客人服务。最让她高兴的是,在这里她可以尽情发挥她的小气和赖皮,可以直接跟客人说“多点一点东西嘛,这样我才有零用钱”,而决不会有人对她有所不满。也因为自己的天赋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每月提成总是相对来说很高,所以毕业之前其他两份兼职都结束了,只有这一份,她还是想做下去。
西餐店的生意,总在中午或者傍晚之类最为火爆。上午客人便明显少很多,夏芙明闲着没事做,就倚在那花藤架子旁边,看着街上的行人发呆,满脑子想的只是自己被周凡吉赶出来这件事。
在她想来,这件事情其实无非两个人合伙条件谈不拢,于是一拍两散,完全没啥值得费思量,且也是预料之中。
她只是觉得有点失落——又一次被人嫌“多余”。虽然早晚知道有这一天,然而亲耳听对方说出口,却有另一种遗憾的感觉。
且又恰好碰在跟戚伟平见面之后。那天晚上戚伟平最初目的明显是跟她打听郑丽娇的消息,后来发现没戏,才开始聊到夏芙明身上。在他眼里,大概自己不过是郑丽娇的附属品,有没有没差别的。保不齐还觉得自己讨厌。而现在,自己跟他大吵一架,几乎算是撕破脸皮。一转脸竟然走投无路要开口求人家收留,直接吃个闭门羹也属于理所当然——但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就近死死看住了戚伟平,让他再没机会做那些可疑的事情,从此洗手上岸,像个普通人一样踏实生活。除了接近他一起生活以外,还有什么方式能达到这个目的?周凡吉正好给了她最佳的借口。
夏芙明都不知道自己腹稿打了多久,才终于理清思绪,拎着听筒拨了号。电话一接通,她便抢着将自己的处境说了,间中不住添油加醋夸张渲染,生怕对方觉得自己不够可怜。至于之前吵架的事,说他是骗子的事,则一概抹去不提,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她演戏演得太过投入,电话旁边,吧台前擦杯子的女招待被迫当了第二个听众,望向她的眼神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一种怜悯同情、看病人似的意味。
“……能不能给我找一个住处?”夏芙明扭过身去,用力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借此避开女招待的目光,“昨天不是说,你多租了一个旧房子,专门放东西?能不能先借我住一下?”
“……行啊,反正不收你的房租。”戚伟平话说得虽然很爽利,其开口之前,却有几秒钟的犹豫。夏芙明也听出来了,心里难免有一阵紧张,然而随即又想开了。
毕竟他还是答应了,并没有回绝,这已经不错了。后面的事还是要看临场发挥。
“我待会儿请个假,把东西挪到你那里去好吗?我没多少东西,只有一个包。”
“我现在不在那儿。你要去倒是没关系,备用钥匙藏在走廊的君子兰大花盆下面,掀开一看就能找到。那里乱得很,你看到可别吓住——你知道地方吧?”
“当然知道,昨天你不是说过了嘛,我又不是路痴。”夏芙明笑了,对着看不见的戚伟平点点头,挂了电话。
到戚伟平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那所房子在旧城区,四周放眼望去,全是二十年前的旧楼,也不知道为何到现在都没有拆掉。楼道里阴森森的,有一股略微发霉的味道。
夏芙明背着大包一步步踏上楼去,按着戚伟平说的,在走廊里的君子兰下面摸到一把钥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防盗门,便看到这座不大的屋子。
这里比夏芙明原先的住处略大一点。房子角度不太好,这时虽是正午,屋里却已经没有阳光了。玻璃上腻着不知多少年积攒下来的黑灰,越发令屋里显得阴暗。
进门之后第一个房间是客厅,里面摆着一个样式朴素的深紫色拐角沙发,中间一张黑漆矮几。还有一些桌子椅子之类的东西,统统堆到一边。让出空间来堆放十多个大纸箱,每个箱子都用封条封得死死的,猜不出里面是什么。还有一堆过期的报纸,揉得皱巴巴的扔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远远地,依稀能听到些许小孩子的笑闹声,隔了几重山一样,几乎弱不可闻。夏芙明放下背包,不自觉地伸出手,将那些旧报纸收了收,又顺手往垃圾桶里一扔。再定睛一看,垃圾桶里几乎已经塞满废纸和胶带……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放手在房间里大干起来。所有的垃圾都打包扔出去,小心翼翼地将纸箱全部挪到房间一侧。橱柜里的碗盘全部刷干净,亮闪闪地一摞。桌椅板凳统统抹过一遍,挪到应在的位置。甚至,连玻璃窗她也擦过了。
等到傍晚戚伟平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焕然一新。厨房餐桌上铺翠绿色的方格桌布,桌子两端整整齐齐摆着两幅餐具,正中间摆着一个竹木编成的隔热垫子——这些东西戚伟平都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这一次却被夏芙明统统翻出来,物尽其用。
炉子开着小火,夏芙明系着围裙站在那里,缓缓搅拌着一锅羹汤,浓香四面飘散。听到戚伟平开门进来,夏芙明回头对他笑笑:“我在超市看到红酒特价,就做了红酒炖牛肉当晚饭。浇在米饭上,味道很不错的。你先坐坐,马上就好了。”
戚伟平点点头,转头朝客厅张望一下:“你还真能干。这里本来就像仓库,现在倒变得像住人的地方了。”
“那些箱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夏芙明舀了满满一大勺肉羹,均匀地浇到一盘米饭上,又加两朵翠绿的西蓝花做点缀,端给戚伟平。“我觉得应该是贵重的东西,搬的时候都极小心。”
“是一些古董。我受人之托,这一向一直在到处收购这些东西。其中有一些据说是殉葬品,可惜没什么绝品,都只是平常而已。”
“真的?”夏芙明瞠目结舌,刚刚举起来的一勺红酒牛肉都忘记送进嘴里,“这、这是违法的吗?”
“可能是,可能不是。”戚伟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看看那些殉葬品吗?”
“不要,不要,我害怕这些东西。”夏芙明连连摇头,装出很抗拒的样子。其实她早已趁打扫卫生的时候将那些箱子里的内容都看过了,的确如戚伟平所说,是一些画作,还有市场上常见的瓷器收藏品,有些甚至是假货——鉴定古董的技术是戚伟平教她的,想不到今天原样用到了他身上。箱子撬开后要复原到不露痕迹,很需要时间和耐心,夏芙明仓促之间也只能做做表面功夫。如果戚伟平现在去拆箱子,当场便露馅了。
“怪不得你让我来住呢,原来是需要人看仓库。”
“什么话?不为这个,我也会让你住的。”戚伟平的神色端正了些,“说来也怪,你是不是白虎入命?怎么总没什么朋友似的。我还以为你跟那小子有发展前途呢,没想到你又被赶出来了。”
“我才不稀罕呢。连我父母都不要我,其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夏芙明吞下一口汤汁,“我担心,万一某天好不容易找到我父母,他们却根本不希望我出现,那可怎么办。”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老这么悲观。”戚伟平骇笑,随即换副安慰的口吻,“不会的,人不会狠心到那种地步。任谁知道自己有个女儿,总也不会不肯认的。”
“真的?”夏芙明忽然无端地正经起来,放下勺子,“若是当初就有什么缘故,必须将女儿遗弃呢?这么多年之后,还可能改变想法吗?”
“当然,当然。”戚伟平忽然将上身向她倾过来,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他伸手撩开她两鬓的长发。
乌发造成的阴影如面纱般缓缓分开,夏芙明那张小小的脸暴露在柔和的灯光中,有一种不安定的光在她眼底跳动,仿佛一只忽然见到陌生人的小动物,惶恐而好奇——不得不说,只要她不开口,不要说那些穷酸话,她还是很有几分可爱的。
“……你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他慢慢地,一字一字的说出这句话。仿佛在下一个很重要的决断似的,郑重异常。“你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很清纯,又有些怯怯的。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你……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你是个好女孩,我要给你点奖励。”他忽然神秘的一笑,“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